詩人可畏：落花猶似墜樓人
文/西嶺雪
        自古紅顏多薄命。然而死得最冤枉的人要數(shù)關(guān)盼盼。
　　她大概是死在詩人舌頭底下的第一人了。
　　多年之后有個(gè)叫阮玲玉的名伶曾經(jīng)留下“人言可畏”的四字遺言服毒自盡，大可借來做關(guān)盼盼的墓志銘。

　　盼盼為徐州張尚書之愛妾，擅歌舞，雅姿容，名噪一時(shí)。白居易與之有幸相逢，曾賦詩“醉嬌勝不得，風(fēng)裊牡丹花”以贈之。
        張尚書早逝，盼盼以青春之身幽居燕子樓，貞靜自守，寡居十年，賦詩數(shù)首以寄思悼之情，凄婉不忍卒讀。白居易知道后，依韻和詩譏諷云：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意思是責(zé)問盼盼：既然如此深情，為什么不去死呢？
        盼盼見詩，又委屈又悲哀，憤然題詩以明志：自守空房斂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黃泉不相隨？
        詩成之后，自閉于燕子樓中，絕粒十日，香銷玉殞——死，也要選擇最痛苦最殘酷的一種，是無聲的控訴嗎？關(guān)盼盼，豈是吃不得苦之人？曾賦詩把她比作“風(fēng)裊牡丹花”的人，正是不肯放過“春后牡丹枝”的人，盼盼更有何話說？
        古往今來的殺人兇手，大概沒有比白居易更輕松風(fēng)雅而不動聲色的了。
        但是盼盼在死后總算得到了詩人的諒解和贊美，算是賺到一個(gè)死后哀榮了。比她更不堪、連死都死不清靜的，則要屬綠珠。

　　西晉洛陽巨富石崇，以十斛真珠購得歌妓綠珠為妾，藏于金谷園中，日則艷舞，夜則笙歌，有《昭君曲》與《懊儂歌》傳世，堪稱我國最早的詞曲制作夫妻檔。
        綠珠艷名遠(yuǎn)播，石崇富可敵國，這兩條理由都足以讓別的男人嫉恨，尤其是比石崇更有勢力卻沒有艷福的男人。趙王司馬倫因此以獵艷為名，兵圍金谷園，石崇遂哭著對綠珠道：“我為你成了罪人了。”
        這時(shí)候，綠珠原本有三種選擇：一是把自己獻(xiàn)給趙王，解了石崇燃眉之急，而背上淫婦的罪名；二是與石崇并肩頑抗到底，效法梁山伯祝英臺做一對亡命蛺蝶，不過，就算她愿意，石崇也未必愿意吧；第三，就是干脆裝聾作啞，守著弱女子本份，坐山觀虎斗好了。然而，這也就應(yīng)了石崇的那句話：我為你而獲罪。
        結(jié)果，綠珠做了第四種選擇：“落花猶似墜樓人”（杜甫句）。我一死百了，你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與我無關(guān)。
綠珠跳樓了，石崇也仍未能逃脫被捕斬首的命運(yùn)，臨終之際，他說了真話：不是綠珠害我，是財(cái)富招禍。
        即使沒有綠珠，趙王也會找其他的藉口對石崇圖財(cái)害命的，不是石崇為綠珠所牽累，恰恰相反，是綠珠為石崇而殉葬。
        綠珠其實(shí)早在跳樓之先已經(jīng)看破了這一點(diǎn)，她要?dú)绲?，正是這披著愛情外衣的華麗之緣。
        然而，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會頒給綠珠一座貞節(jié)牌坊了，她還是成了又一個(gè)紅顏禍水的典型。
        多少年后，又有一位大詩人搖動如篆巨筆，有話要說：“紅粉骷髏何足爭？石崇當(dāng)日太憐卿。若將掌上明珠贈，安得樓頭好夢驚。”叫人家去死已經(jīng)夠殘忍的了，還要嫌那人死得不夠早，不夠有價(jià)值，這世上還有比詩人更無聊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