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王勃的《滕王閣序》并不是一揮而就的天才之筆,而是事先打了腹稿的有準備之作。《滕王閣序》中有眾多的典故,也還有很多值得討論的問題,本文對作者所發(fā)現(xiàn)的疑問進行了深入探究,也解析了王勃化用典故的手法及其在文學(xué)史方面的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王勃 滕王閣
一、滕 序 本 事
江南三大名樓,各有雄文相輝映,武漢黃鶴樓李白、崔顥詩失之略短,汪洋恣肆惟范仲淹《岳陽樓記》和王勃的《滕王閣序》方可比肩,而范記是大儒的心胸,王序卻是才子的筆調(diào)。雖然不乏有像商邱陳淮一樣的學(xué)者以為《滕王閣序》尚非《王子安集》中最上乘文字,而此序卻甫出即被詫為神奇之作,流傳極廣。《艇齋詩話》稱: “ 以韓退之之于文……視王楊盧駱不啻俳優(yōu),然退之之于王勃滕王閣記,方且有歆艷不及之語。 ” (1) 韓愈即自稱: “ 竊喜載名其上,詞列三王之次,有榮耀焉 ” (2) 。歷代文人吟誦不絕,桐城派吳調(diào)侯更將其選入《古文觀止》,滕序誠為古代文學(xué)中的瑰寶。歷代以為王勃作序是有神助的。《中元傳》、《新唐書》、《唐才子傳》、《醒世恒言》等的描寫如出一轍,皆語涉神怪,不足為憑。而最早的祖本卻是《唐摭言》的記載:
“ 王勃著《滕王閣序》,時年十四,都督閻公不之信,勃雖在坐,而閻公意屬子婿孟學(xué)士者為之,已宿構(gòu)矣。及以紙筆巡座上賓客,勃不辭讓,公大怒,拂衣而起,專令人伺其下筆。第一報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生常談。又報云: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公聞之,沉吟不語。又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公矍然曰:真天才,當垂不朽矣!遂請宴所,極歡而罷。 ” (3)
此文簡略,資料最為原始,后世諸本,皆源于此,細節(jié)卻逐漸豐富。如《中元傳》:勃引紙,方書兩句,一吏入報曰: “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 ” 公曰: “ 老儒常談。 ” 一吏又報曰: “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 公曰: “ 故事也。 ” 一吏又報曰: “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荊蠻而引甌越。 ” 公即不語。自此往復(fù)吏報,但頜頤而巳。至報 “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 公不覺引手鳴幾曰: “ 此天才也。 ” (4)
馮夢龍等又有所增益,然以顧頡剛 “ 層累的造成的古史 ” 論衡之,剔除刻意的神化,唯上述描寫當更接近史實。以上傳說 “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 后都督反應(yīng)是略有不同的,一則沉吟不語,一則稱 “ 故事也 ” 。
二、滕 序 之 疑
《滕王閣序》雖是千古名篇,卻也爭論極多,聚訟不休。如開篇一語 “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 ” 清人萬承蒼在《書滕王閣序后》即稱 “ 南昌自漢迄五代,皆縣名,未嘗為郡。 ” (5) 王勃此言似乎不通。故1962年湯季川注釋滕序時竟將之改為 “ 豫章故郡 ” 。 (6) 但以上諸傳說及蘇東坡、文征明的古代寫本卻明明都作 “ 南昌故郡 ” ,并無 “ 豫章故郡 ” 的傳本。而王勃序中對南昌天文的描述更是譏者甚眾,翼軫牛斗并列,人疑其必有一錯。如吳之邨《滕王閣得名考及〈滕王閣序〉新注》(以后稱《新注》,載安徽史學(xué)1999年第一期)引北宋王觀國《學(xué)林》卷六: “ 考《史記·天官書》、《漢書·天文志》及諸史天文皆曰:牽牛、婺女,揚州也。翼軫,荊州也?!蹰w在豫章而勃序以為星分翼軫者,誤矣。……勃序頗為唐人所膾炙,而首誤二字何耶? ” ;南宋葉大慶《考古質(zhì)疑》卷五亦疑 “ 豐城劍氣,上沖牛斗而星分翼軫,分野尤差。 ” 清俞樾《俞樓雜纂》卷二十七據(jù)論: “ 此說足訂子安之誤 ” 。 (7) 故陸云《錦芝庵雜記》以為前人謂分野為差,所以滕王閣序沒有選入《唐文萃》。 (8)而惟清人蔣清翊注解《王子安集》時發(fā)現(xiàn),《漢書·地理志》豫章郡入斗分野,惟獨《越絕書》謂豫章屬翼軫與王勃相合。雖用典《越絕》極為冷僻,然總算解決這一棘手問題,答案不夠圓滿卻聊勝于無,故后世注家皆因循奉為嚆矢,然王勃文章不免有刻意雕琢之譏。
此外尚有閻都督、宇文新州、孟學(xué)士、王將軍等序中人物,皆不知其名。到底是當時 “ 座上顯客 ” 還是王勃以前的歷史名人?因無確鑿證據(jù),故千年以來爭論不休撲朔迷離,迄無定論。甚至王勃年齡、乃至滕王是指唐滕王元嬰,還是隋滕王或北周滕王?都是異說紛紜,莫衷一是。更有甚者,縱觀歷代滕王閣史料,竟無一家敢論及王勃此文構(gòu)思過程,惟知其 “ 率爾操觚,援筆立就。 ” 到底王勃作序是否早打了腹稿、有備而來?還是在滕王閣上即席以驚人的天才信手拈來而成一千古絕唱?一千三百余年來無人得其究竟。總之,千年名閣,千古絕唱,同時給世人留下了許多千古之謎。
筆者對《唐摭言》等筆記的真實性持懷疑態(tài)度,查《南昌市政府志》以及相應(yīng)地方史料,王勃作序的上元二年(657)無閻姓都督的記載。此前一任都督見于記載者則為永徽中(650 —— 655)的李行休,再繼之則為唐垂拱元年(685 —— 688)的李景嘉。 (10) 諸家注本所指 “ 閻伯嶼 ” 卻是八十余年后天寶時(742- — 756)人。 (11) 宇文新州、孟學(xué)士、王將軍在上元年間的史料中亦難覓蹤跡。故《唐摭言》中閣上諸公是出自紀實,還是由王勃序文中化出,便要打一個大問號!
歷代注家以為王勃此序于座上諸公頗有諛詞,是其病筆。倘真的當日閣上有此四公,則似乎與王勃恃才傲物性情不符,亦與情理不合。王勃一外鄉(xiāng)人乍到南昌,于南昌當時人物不可能有過多了解,稱頌閻公 “ 雅望 ” 、宇文 “ 懿范 ” 實為妄加諛詞,雖可托辭徇眾,卻不免有失謹嚴。倘夸美 “ 孟學(xué)士 ” 文彩出眾, “ 王將軍 ” 武略超群,卻于別的什么 “ 學(xué)士 ” 、 “ 將軍 ” 不無尷尬,似微有不妥。故筆者疑此四人可能不是當時閣上諸公真實名姓,而極有可能是南昌歷史上的名人,王勃一外鄉(xiāng)學(xué)人,便有可能從典籍中了解其事跡,在此即稱頌先哲,又借以譽美座上諸公,似乎如此方才較合情理。
三、將 軍 武 庫
宋·洪邁稱 “ 王勃文章,皆精切有本原處 ” ,然而歷史上王勃用典的冷僻也是極為出名的。唐初承六朝遺習(xí),用典晦澀,太宗又崇尚賅博 (12) ,更影響唐初的文風,流風所被,王勃文章往往是宿儒亦不能知其出處,一部《王子安集》,歷來無人敢于作注,直到清末始由蔣清翊窮數(shù)十年之功,遍搜墳典著成。 (13)
比如 “ 王將軍之武庫 ” 一句,明楊升庵《丹鉛總錄》引《三國典略》時說: “ 蕭明與 王僧辯 書:凡諸部曲,并使抬攜,赴報戎行,前后云集。 霜 戈 電 戟,無非 武庫 之兵;龍甲犀象,皆是云臺之仗。 ” (14) “ 紫電青霜 ” 一語即本于此;朱欒《江城舊事》卷四也說:唐代王勃《滕王閣序》 “ 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 ” 正用此事。 (15) 明楊慎《丹鉛錄》評論道:王勃 “ 以十四歲之童子,胸中萬卷,千載之下,宿儒猶不能知其出處 ” (16) 。所以著名的大詩人杜少陵、大文豪韓昌黎二人,也對王勃極端佩服,不是沒有原因的。 (17)
而考察王僧辯與豫章有何聯(lián)系?則知梁大同八年(542),安成(今安福)望族劉敬宮(躬)據(jù)郡起兵,逐安成內(nèi)史肖亻兌 ,破南康、廬陵,聚眾數(shù)萬,建元永漢,攻豫章、新淦,二月兵敗,為豫章內(nèi)史張綰與王僧辯所俘,斬首建康。 (18) 則王僧辯曾在豫章用兵,王勃用此典自在情理之中,楊升庵的判斷可以認為大致是有道理的。
倘王勃真用典于此,則我們便知道什么才算 “ 精切有本原 ” 了。一則其人與豫章有關(guān),二則用典講究 “ 言必有出處 ” 。 “ 霜 ” 、 “ 電 ” 、 “ 武庫 ” 、 “ 王將軍 ” 皆隱于此句之中,經(jīng)王勃妙手翻新后,異于原文,卻不離于原文,更有點鐵成金之妙。后人用典似乎多與此不同,唯重意義的沿襲,而不重重新遣詞造句以出新。比如 “ 螞蟻緣槐夸大國 ” 用唐傳奇, “ 蚍蜉撼樹談何易 ” 用《莊子》,俱明白淺顯,一望而知其出處,與王勃明顯是兩種不同的用典方法。
這其實是駢文中的一種專門的修辭方法,劉麟生《駢文學(xué)》論用典稱: “ 用典如何可以自然曼妙?不外乎融化剪裁,《四六金箴》之說,可供參閱。 ” (19)
截剪事意:有深長而非片言所可明白者,于是取古人事意與此相似者,點出處數(shù)事,而以今事串入,便爾成聯(lián)。使人聞之不可盡,言之深意朗然,可見于言外,此四六之妙用也。其法凡三:一曰熟,一曰翦,一曰截。
熟:用眾所共知之事,則人人耳熟而曉。
翦:兩句出處,各翦出本處屬對字樣,以備采用。
截:以所翦屬對字樣,截取其聲律諧順,語意明白,字樣穩(wěn)切者,而用之。
翦截既定,融以神思,化以筆力,而四六之文成矣。其法凡三:一曰融,二曰化,三曰串。
融:截取所翦字樣,以神思融會之,使于題中本事相合為一,朗然可
見?;蛭鏊楸菊Z以融之;或點綴上下以融之;或合取事意融之;或貽以已字融之,皆是也。
化:融會事意既定,而后以助語呼喚字,化為渾成之語,使古事與今意,并行不悖,昭然明白是也。
串:聯(lián)中兩句,既以融化明白,一段數(shù)聯(lián),又須融化相串。篇中數(shù)段,仍須融化照應(yīng),脈絡(luò)貫通,語意溜亮,渾然天成,則式雖四六,而與古文不異矣。
由上可知,王勃用的正是駢文中剪裁融化之法?!读簳分型跎q豫章平叛事 “ 眾所共知 ” ,所謂 “ 熟 ” 也; “ 霜 ”“ 電 ”“ 武庫 ” 出《三國典略》,所謂 “ 翦 ” 也;四十余字削為四六句,所謂 “ 析碎本語以融之 ” ; “ 紫 ”“ 青 ”“ 王將軍 ” 所謂 “ 貽以已字融之 ” ,此為 “ 融 ” 也;融會事意既定,而后以助語 “ 之 ” 字,化為渾成語 “ 王將軍之武庫 ” ,古事今意,并行不悖,既用豫章舊典,又可代指閣上嘉賓,此所謂 “ 化 ” 也;脈絡(luò)貫通,語意溜亮,深然天成,式雖四六,而與古文不異,使人唯知滕王閣 “ 座上顯客 ” 王將軍(如公羊羽注《古文觀止》),而不知此兼用典,此所謂 “ 串 ” 也。
由此看,王勃此句 “ 王將軍之武庫 ” 乃是用典,而翻故出新,語意雙關(guān),實不愧駢文用典的高手。
四、孟 氏 芳 鄰
滕序中有 “ 孟學(xué)士之詞宗 ” ,又有 “ 接孟氏之芳鄰 ” ,皆述及孟氏,各家對 “ 孟學(xué)士之詞宗 ” 的注解,皆稱名字不詳,大抵以為是當時閣上文士。新注》中,以為是唐文選學(xué)派孟文意, (20) 但卻似乎缺少可靠證據(jù)。另尚有一說,以為是晉孟嘉重九登高落帽的故事, (21) 而識者以為太過牽強,不甚可信。
我以為,既 “ 王將軍 ” 為用典,不定指滕王閣上與宴人物,則 “ 孟學(xué)士 ” 亦可能是用典,而倘真要 “ 精切有本原 ” 的話,此人必與南昌有關(guān)。試檢《南昌市政府志》中《歷任郡守太守內(nèi)史總管刺史知州知府表》(以后簡稱《郡守表》),王勃以前惟有一位孟姓太守,即吳江夏人孟宗, (22) 也就是二十四孝中東山哭筍的有名孝子。史籍中他的資料零星附見于《三國志·吳主權(quán)》、《楚國先賢傳》等,然實在看不出 “ 孟學(xué)士之詞宗 ” 的痕跡來。而 “ 騰蛟起鳳 ” 成語自辭書溯源,則云出自《滕王閣序》,這條線索又斷了,雖有人以董仲舒、揚雄典故為解,然似不合 “ 精切 ” 之要求?!?孟氏芳鄰 ” 注家皆引《列女傳·母儀傳》中孟母三遷之說,卻大大謬誤,因其與當日滕王閣上情境不合,且孟母芳鄰中尚有屠人商賈,王勃倘用此典來贊譽諸公則 “ 精切 ” 二字從何說起!我以為王勃 “ 孟氏芳鄰 ” 用的卻反而正是孟嘉的典故,查《晉書·孟嘉傳》 :
孟嘉,字萬年,江夏黽阝人,吳司空宗曾孫也。 嘉少知名,太尉庾亮領(lǐng)江州,辟部廬陵從事。嘉還都,亮引問風俗得失,對曰: “ 還傳當問吏。 ” 亮舉塵尾掩口而笑,謂弟翼曰: “ 孟嘉故是盛德人。 ” 轉(zhuǎn)勸學(xué)從事, 褚裒時為豫章太守,正旦朝亮,裒有器識,亮大會州府人士,嘉坐次甚遠,裒問亮: “ 聞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 ” 亮曰: “ 在坐,卿但自覓。 ” 裒歷觀,指嘉謂亮曰: “ 此君小異,將無是乎? ” 亮欣然而笑,喜裒得嘉,奇嘉為裒所得,乃益器焉。
后為征西桓溫參軍,溫甚重之。 九月九日,溫燕龍山,僚佐畢集, 時佐吏并裝戎服,有風至,吹嘉帽墮落,嘉不之覺,溫使左右勿言,欲觀其舉止。嘉良久如廁,溫令取還之, 命孫盛作文嘲嘉,著嘉坐處。嘉還見,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嘆。 (23)
上文中,孟嘉本人與豫章無直接關(guān)系,而曾祖孟宗為豫章太守,是其自身即與豫章略有淵源,故王勃便在此上作文章。孟氏之芳鄰,當指座上東晉名士庾亮、褚裒之屬,王勃借用來代稱滕王閣上諸公。而尤其是 “ 雖不言,四時之氣亦備 ”“ 皮里陽秋 ” 的褚裒, (24) 時為豫章太守,其身份與王勃作序時的主持者洪州都督正同, “ 孟氏芳鄰 ” 用典于此,實在是太貼切不過。而此處全為溢美之辭,絕無孟母三遷的歧義,王勃用了豫章的典故,更隱然以孟嘉自比,且表示王勃已獲都督青眼矣。
細心的讀者更會發(fā)現(xiàn),《孟嘉傳》中桓溫燕于龍山,僚佐畢集,文士相嘲,作文答之,其文甚美,一坐嗟嘆,與王勃的滕王閣詩會情形是多么相似??!而時間也恰好是九月九日,與王勃作序的時間驚人的相同,博學(xué)、自負的王勃寫下此句時,是否正是由于遭到閣上文吏的嘲弄而想起了《孟嘉傳》里的情景呢?
五、閻 公 雅 望
都督閻公 “ 閻伯嶼 ” 說前人已辟其誤,王勃作序的上元二年歷代書籍中皆查不到閻都督的確名。我以為,既然王將軍是虛寫,并非當日閣上真實人物,則閻都督、宇文新州,也可能是稱頌?zāi)喜臍v史名人,當日閣上都督不一定姓閻, “ 遙臨 ” 、 “ 暫駐 ” 也可以理解為過去曾經(jīng)到過南昌,或有過短暫的停留,只是一種文字的過去時態(tài)?!缎伦ⅰ芬短茣分?“ 文貞,贈博陵縣子、洪州都督閻立本。 ” (《文學(xué)遺產(chǎn)》1994年第二期許嘉甫先生《滕王閣小考》實已揭橥此義),此確為閻督研究開一新境, (25) 然倘簡單的以為當日閣中都督即是閻立本,則與史實不合?!顿Y治通鑒》唐紀十八: “ 咸亨四年,冬十月壬午,中書令閻立本薨。 ” 王勃作序前兩年閻立本已死,根本不可能如《唐摭言》所說于滕王閣上設(shè)宴招待王勃,除《唐會要》孤證外,遍搜史籍再也找不到閻立本到過南昌的記載。而王勃明稱都督閻公曾 “ 遙臨 ” 南昌,故其正確性還有待于更確鑿證據(jù)進一步的證明。而《郡守表》中上元二年以前惟晉太安二年(303)有豫章太守閻濟為偽漢將張昌所殺,史料極缺略,且職位為太守而不稱都督,則王勃序中都督閻公亦不會是閻濟,除此以外,現(xiàn)存史料中并無其他閻姓洪州都督。而真正到過南昌的閻姓都督倒有一位,那便是閻立本的哥哥閻立德?!顿Y治通鑒》載:貞觀十八年, “ 上將征高麗,秋七月辛卯,敕將作大匠閻立德等詣洪、饒、江三州造船四百艘以載軍糧。 ” 是閻立德到過洪州也,又《舊唐書·閻立德傳》載其 “ 顯慶元年卒,贈吏部尚書,并州都督。 ” 則閻立德亦可稱 “ 都督閻公 ” 矣, 王勃并未限定 “ 洪州都督 ” ,《唐摭言》、《中元傳》已是后人之說,非親眼所見者,不可全信。
又從 “ 都督 ”“ 棨戟 ”“ 新州 ” 三者并稱可知 “ 閻公 ”“ 宇文 ” 必為唐初時人,不是出自唐以前的舊籍典故。
都督為唐制,而前朝如 “ 晉 ” 亦有, “ 棨戟 ” 《三國志》中亦可見之,然 “ 都督 ” 、 “ 棨戟 ” 合稱,則唐代的可能性更大?!杜f唐書·張儉傳》: “ 唐制三品以上門列棨戟,儉兄弟三院門皆立戟,時人榮之,號為三戟張家。 ” 則盛稱 “ 棨戟 ” 者,唐時制度也。
宇文氏為北周國姓,不出北周之前;而 “ 新州 ” 條查《舊唐書·地理四》: “ 新州,隋信安郡之新興縣,武德四年,平蕭銑置新州。天寶元年,改為新(昌)興郡,乾元元年,復(fù)為新州。又……梁置新州。 ” 由此可知,從 “ 新州 ” 出現(xiàn)年代看最早不出梁朝,倘若此 “ 新州 ” 指梁之 “ 新州 ” ,則南朝豫章閻都督如何與北胡宇文氏混稱 “ 雅望 ”“ 懿范 ” ?且又與 “ 都督 ”“ 棨戟 ” 等唐時制度不合。更甚者,梁始于502年,終于557年,而北周正始于557年,終于581年,時在梁滅以后,宇文氏不可能為梁宦明矣。則此 “ 新州 ” 指唐武德四年之 “ 新州 ” ,閻都督、宇文新州俱為唐武德四年(621)以后之人。
又據(jù)《舊唐書·太宗本紀》: “ 十年春正月壬子,尚書左仆射房玄齡、侍中魏征上梁、陳、齊、周、隋五代史,詔藏于秘閣。 ” 則太宗時已整理唐以前歷代正史,故王勃尤及見之,用《晉書》之典是其明證。而武德四年以后的唐史王勃卻難以見到。按慣例,歷代雖有國史館作實錄,卻不可能將短短近期數(shù)十年的當代史修成頒行于全國,必待之于以后,故《舊唐書》出后晉劉昫,《新唐書》出宋歐陽修,《資治通鑒》有唐史內(nèi)容出于宋,皆唐朝覆滅后修之。王勃不可能見到記錄唐武德四年以來短暫數(shù)十年的正史明矣!由此可知 “ 王將軍 ” 是用典故,而 “ 都督閻公、宇文新州 ” 卻應(yīng)是唐初史實,王勃用以入序。再細閱滕序原文,王勃實已將此四人分成兩段描述矣。實因 “ 閻都 ”“ 宇文 ” 為近人,而 “ 王將軍 ” 卻是古人, “ 孟學(xué)士 ” 似也應(yīng)為古人。
世以 “ 孟學(xué)士 ” 為 “ 閻都督 ” 之婿,此說最早出自王定?!短妻浴?,而我以為王定保之說不甚可信,或許 “ 孟學(xué)士 ” 本來就是王定保從《滕王閣序》中附會出來,因王定保文中本有漏洞,并不可靠。
如《唐摭言》稱 “ 王勃時年十四 ” ,《中元傳》稱其 “ 年十三。 ” 而按《舊唐書·王勃傳》 “ 有官奴曹達犯罪,勃匿之,又懼事泄,乃殺達以滅口。事發(fā),當誅,會赦除名。 ” 若王勃作序為十四或十三歲,以王勃系獄、發(fā)配、省父等倒推,殺曹達當在十二、十三歲之間,則王勃不為少年才子而為少年殺人秦舞陽,不可信明矣。王定保未親見滕閣盛會,所記已屬民間傳聞,便不足為據(jù)。其稱 “ 閻公子婿孟學(xué)士 ” ,極有可能是從序文中附會而出,后人因之,遂使 “ 閻公 ” 、 “ 宇文 ” 、 “ 學(xué)士 ” 、 “ 將軍 ” 同臺唱和,不復(fù)能見其本來面目。
閻立德造船洪州,時在貞觀十八年(644),與王勃作序的上元二年(675)相差二十余年,閻氏一家自隋入唐,乃唐初名門,王勃是一定能知道的。
我以為王勃 “ 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 ” 不是僅指滕王閣上情景,實際可以用來指二十余年前閻立德到洪州造船的軍國大事,又兼及閻立本作洪州都督的史實,一語雙關(guān),更借以譽滕閣上都督,是一種借古喻今的寫法。
六、翼 軫 牛 斗
滕序 “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 ” ,歷代注家以為是指唐武德八年洪州總管府改洪州都督府一事,起首點明郡治沿革,其實亦是佳句,然常人行文亦必從此下手,故都督不以為貴,遂稱 “ 老儒常談 ” 。
“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荊蠻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斗牛之墟。 ” 王勃此句,前已述疑點頗多,《漢志》《越絕》星分不合,翼軫斗牛并列必錯,地何以可接衡廬?三江五湖不明,豫章甌脫余地,不知何以 “ 控引 ” 荊蠻、甌越,更臺隍何以可枕夷夏之交?王序撲朔迷離,難以解釋。
閱《漢書·地理志》,欲查星分翼軫,見資料如下:
楚地, 翼、軫之分野也 。今之南郡、江夏、零陵、桂陽、武陵、長沙及漢中、汝南郡,盡楚分也。
周成王時,封文、武先師鬻熊之曾孫熊繹于 荊蠻 ,為楚子,居丹陽。后十余世至熊達,是為武王,浸以強大。后五世至嚴王,總帥諸侯,觀兵周室,并吞江、漢之間,內(nèi)滅陳、魯之國。后十余世,頃襄王東徙于陳?!?/p>
吳地, 斗分野也 。今之會稽、九江、丹陽、 豫章、廬江 、廣陵、 六安 ,臨淮郡,盡吳分也。
殷道既衰,周大王 亶 父興 梁之地,長子大伯,次曰仲雍,少曰公季。公季有圣子昌,大王欲傳國焉。大伯、仲雍辭行采藥,遂奔荊蠻?!蟛醣记G蠻,荊蠻歸之,號曰句吳……十二世為晉所滅。后二世而荊蠻之吳子壽夢盛大稱王?!?/p>
壽春、合肥受南北湖皮革、鮑、木之輸,亦一都會也。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屬慕而述之,皆以顯名。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致天下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其失巧而少信?!?/p>
吳東有海鹽章山之銅, 三江五湖之利 ,亦江東之一都會也。豫章出黃金,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費。江南卑濕,丈夫多夭。
會稽海外有東 鯷 人,分為二十余國,以歲時來獻見云。
粵地, 牽牛、婺女之分野也 。今之蒼梧、郁林、合浦、交 阯 、九真、南海、日南,皆粵分也。
其君禹后,帝少康之庶子云,封于會稽,文身斷發(fā),以避蛟龍之害。后二十世,至句踐稱王,與吳王闔廬戰(zhàn),敗之雋李?!笫溃灵}君搖,
佐諸侯平秦。漢興, 復(fù)立搖為越王 。是時,秦南海尉趙佗亦自王,傳國至武帝時,盡滅以為郡云。
處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璣、銀、銅、果、布之湊,中國往商賈者多取富焉。番禺,其一都會也。
自合浦徐聞南入海,得大州,東西南北方千里,武帝元封元年略以為儋耳、珠崖郡?!?/p>
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可五月,……船行可二月,到日南、象林界云。黃支之南,有已程不國,漢之譯使自此還矣。
細閱之下,忽然發(fā)現(xiàn)王勃《滕王閣序》開篇竟皆脫胎于此,如 “ 楚地翼軫之分野 ” (星分翼軫),衡廬若指山則分別在楚地、吳地之中(地接衡廬), “ 三江五湖之利 ” (襟三江而帶五湖), “ 荊蠻 ” 在楚, “ 甌越 ” 則歷史上僅指閩君搖(今之浙江溫州)?!稘h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 “ 孝惠三年,舉高帝時粵功,曰閩君搖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搖為東海王,都東甌,世號曰東甌王。 ” (26) 而閩君搖正在粵地篇中“復(fù)立搖為越王”(控荊蠻而引甌越)。 “ 吳地斗分野 ” , “ 粵地牽牛婺女之分野 ” (龍光射斗牛之墟),按照前述王將軍的 “ 融化剪裁 ” 用典規(guī)律來看,可以確信,王序開頭 “ 星分翼軫……龍光射斗牛之墟 ” 的三十三字出于《漢書·地理志》。且按《地理志》篇目看,粵地排名最末,楚吳皆華夏區(qū)域,粵地的蒼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日南、南海,歷朝史書都列入西南夷,豫章正在交界處,則 “ 臺隍枕夷夏之交 ” 亦仿佛出于此處。
而仔細分析,則會發(fā)現(xiàn)王勃若真用典于此就的確錯了。王勃既寫豫章南昌,星分翼軫卻是楚地,而豫章在吳地斗分野,豐城劍氣要射到牽牛的粵地也似乎太遠,倘若真要 “ 精切有本源 ” ,豫章便應(yīng)是 “ 星分于斗,龍光射斗之墟 ” 才不會發(fā)生天文知識的錯誤。王勃確實錯了,無怪乎遭到后人指摘,然倘熟悉王勃生平,卻不禁令人起疑。
王勃出身名門,祖父王通是隋唐間大儒,號文中子,魏征、李靖、薛收、房玄齡、杜淹等王侯將相俱出其門下,叔祖王績是大詩人,號東皋子。王勃六歲作文章, “ 九歲讀顏氏《漢書》,撰《指瑕》十篇,十歲包綜六經(jīng) ” 。 (27) 王勃不僅精通文學(xué),也是天文學(xué)的奇才,史載其 “ 聰警絕眾,于推步歷算尤精,嘗作《大唐千歲歷》 ”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載,王勃曾作一通碑,涉及天文: “ 燕公(張說)嘗讀其《夫子學(xué)堂碑頌》),頭自 ‘ 帝車 ' 至 ‘ 太甲 ' 四句悉不解,訪之一公……卒不可悉。 ” 王勃碑頌連素有 “ 燕許大手筆 ” 之稱的唐駢體賦家張說與天文學(xué)家高僧一行皆難悉解,其 “ 推步歷算 ” 之精誠非虛譽。 (28) 而在此用典卻出現(xiàn)天文常識的錯誤,實在不應(yīng)該,故王序讓歷代學(xué)者大惑不解。而清朝《王子安集注》的作者蔣清翊發(fā)現(xiàn),歷代典籍中惟有《越絕書》與王勃相合,《越絕外傳記軍氣第十五》: “ 楚故治郢,今南郡、南陽、汝南、淮陽、六安、九江、廬江、豫章、長沙、翼軫也。 ” 蔣氏以此為注,后世注家雖嫌其冷僻,卻也惟有奉之為圭臬??上Y氏不知王勃開篇出于《地理志》,未竟全功,遂未看穿王勃精妙之思!
我以為這正是王勃最巧妙的地方,倘其不是不知天文,則極有可能是有意賣弄其才學(xué)罷了。
依班固《漢書》豫章自然屬于斗的分野,翼軫為楚地,稱豫章星分翼軫,王勃當然錯誤,然王勃偏偏可以舉出《越絕書》為證,你又不能說他錯誤!班固、袁康同為漢人,而兩說互相矛盾,既不可據(jù)袁康《越絕》指《漢書》為誤,又何嘗可據(jù)班固《漢書》指《越絕》為誤,孰是孰非,誰能定論!
由此推知,當日王勃在滕王閣上開篇就在利用《漢書·地理志》和《越絕書》的兩種天文地理學(xué)說之間的差異這一常人絕少涉及的領(lǐng)域出一極深奧難題,開一極高明玩笑,所言皆半是半非,令人哭笑不得者。而都督絕非等閑之輩,必定是位博學(xué)鴻儒,按《中元傳》的說法,當王勃吟出 “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 時,都督稱 “ 故事也 ” ,是其立知王序出于一本冷僻的雜史《越絕書》,談吳越相爭的戰(zhàn)國舊事。用典雖然極偏,都督卻也胸中了了,故言:故事也。相當于說:這不過是《越絕書》中的老說法罷了。
而接著王勃吟出 “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荊蠻而引甌越。 ” 都督發(fā)現(xiàn)此文卻明明以 “ 翦裁融化 ” 之法出于《漢書·地理志》,而絕非出于《越絕書》,以《越絕·軍氣篇》絕無 “ 荊蠻甌越 ” 內(nèi)容,然若出于《地理志》,則 “ 星分翼軫 ” 卻是楚地,而豫章在吳地斗分野,真是牛頭不對馬嘴,然而若說其錯,王勃卻偏偏有《越絕書》為據(jù),正是勢同騎虎,在兩難之間矣。故都督立知王勃乃一極高明之人,此來分明給在座眾人出一極高明難題,開一極大玩笑者,故都督 “ 沉吟不語 ” 。
更言之,后接 “ 龍光射斗牛之墟 ” 天文又與《地理志》不合,偏偏又有《晉書·張華傳》中豫章人雷煥有關(guān)的典故 “ 斗牛之間常有紫氣 ” 相證。亦不能輕言其錯也。班固、袁康(舊稱子貢作)、房玄齡等皆天壤間第一流碩學(xué)之士,其說卻各異,誰對誰錯誰敢遽斷!
而若依《唐摭言》版本,都督聞 “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 后即 “ 沉吟不語 ” ,則有可能都督不甚淵博,故正自窮搜瞑討,尋其出處。然從后面都督聞 “ 秋水 ”“ 長天 ” 即驚為天才,可知其反應(yīng)極快,故這種可能性不大。應(yīng)該甫聞即知其出于《越絕》,用典極為冷僻,不知何以如此,然已知王勃必非凡品也。
進而言之,此中 “ 地接衡廬 ” 亦暗藏玄機,如以現(xiàn)代人來看,當然易解成湖南衡山、江西廬山,如一《滕王閣》書中稱: “ 天朗氣清時登閣隱約可見廬山五老峰,是地接衡廬之證。 ” 不談是否正確,既算如此,亦僅可稱 “ 地接于廬 ” , “ 衡 ” 字卻作何解?登閣可否見到衡山?清人蔣清翊注為衡山郡、廬江郡,是得其真也,然尚未明其全義。
考《晉書·地理志》: “ (漢)武帝改衡山曰六安 ” (29) 。那么,衡山就是六安的舊稱,這分明又是一個 “ 故事 ” ,考《晉書·地理志》: “ 漢改九江曰淮南,六年,分淮南置豫章郡。十一年,布誅,立皇子長為淮南王,封劉濞為吳王,二國盡得揚州之地。文帝十六年,分淮南立廬江、衡山二郡。 ” (30) 則九江改淮南,淮南一分為三,豫章、廬江、衡山也。稱豫章 “ 地接衡廬 ” 完全符合地理沿革。
再細看《地理志》中順序為:豫章、廬江、六安(衡山),是豫章下接衡廬也,而《越絕書》中順序為:六安(衡山)、廬江、豫章,是豫章上接衡廬也。 “ 地接衡廬 ” 分明是左右逢源, “ 精切有本原 ” 的雙關(guān)說法。
滕序三江五湖之說,歷代注解皆不明其真義,而后人強解之,諸說紛紜。
“ 三江 ” 一詞最早見于《尚書禹貢》: “ 三江既入,震澤底定 ” 和《周禮·職方氏》: “ 揚州,其川三江 ” ;《國語·越語》也有 “ 吳之與越也,三江環(huán)之。 ”《尚書》、《周禮》中的 “ 三江 ” 指《禹貢》九州中的揚州全境范圍內(nèi)的大江?!渡袝资蟼鳌吩疲?“ 自彭蠡江分為三。 ” 唐徐堅《初學(xué)記》引鄭玄注: “ 左合漢為北江;右合彭蠡為南江;岷江居其中則為中江。 ” 而顏師古注《漢書·地理志》時,以為吳縣南為南江(指吳淞江);毗陵北為北江(指長江正流之下流);蕪湖為中江(指由陽羨通太湖入海)。唐以后異說更多,而王勃序出《漢書·地理志》吳地篇 “ 有三江五湖之利 ” 一語,查《漢書·地理志·第八上》有 “ 東南曰揚州,其山曰會稽,藪曰具區(qū),川曰三江,浸曰五湖…… ” (31) 是知其正出《禹貢》《職方氏》。而顏師古、鄭玄諸說又異也。
另尚有三國吳·韋昭《國語注》以吳江(或作松江)、錢塘江、浦陽江為三江;《吳越春秋》以浦江、浙江、剡江為三江;酈道元《水經(jīng)注》以岷江、松江、浙江為三江;郭璞《山海經(jīng)注》以江、湘、沅三水為三江; (32) 唐王勃以后說法更多,不多論。
“ 五湖 ” 之名,最早見于《周禮》,而《周禮注疏》: “ 揚州……其浸五湖。 ” 而五湖亦有多種說法?!吨芏Y注疏》、《國語·越語》 “ 戰(zhàn)于五湖 ” 韋昭注、《史記·河渠書》 “ 于吳則通三江五湖 ” 集解,皆以太湖為五湖;而《后漢書·馮衍傳》: “ 沈?qū)O武于五湖兮 ” 虞翻以滆湖、洮湖、射湖、貴湖及太湖為五湖;《水經(jīng)注》二九沔水: “ 五湖謂長蕩湖、太湖、射貴湖、上湖、滆湖 ” ;郭璞《江賦》以具區(qū)、洮滆、彭蠡、青草、洞庭為五湖;李善《文選注》以洞庭、彭蠡、震澤、巢湖、鑒湖為五湖……。 (33)
王勃 “ 三江五湖 ” 出《地理志》,則當以《周禮注疏》解為準,即五湖即太湖也,然按照《周禮》: “ 揚州其藪曰具區(qū)(具區(qū)即太湖)……其浸五湖。 ” 可見 “ 具區(qū)(太湖) ” 不是 “ 五湖 ” ,其解又誤也。
《禹貢》成書戰(zhàn)國,其文簡略,加之滄海桑田,水道變遷,三江五湖有多種解釋,虞翻等歷代學(xué)者筆墨官司纏夾不清,酈道元《水經(jīng)注》已不能說得明白。即使到清季集前學(xué)大成的胡渭《禹貢錐指》,亦似不能定論。當代歷史地理學(xué)巨擘陳橋驛先生在其《酈學(xué)札記》中以為三江五湖在古代實為泛指河流眾多的意思,并無確解。
王勃 “ 包綜六經(jīng) ” ,胸羅萬有,此事如何不知,故三江五湖亦分明是有意拿一文化難題在考座上諸公者。若細思三江五湖之說,都督亦須 “ 沉吟不語 ” 。
綜上所說,我以為王勃是有意將各家書籍不合之處湊到一起為文,是有意出一空前難題,卻也是一個極高明的文化玩笑。
七、徐 孺 陳 蕃
若以吾說為非,尚可舉一例,如 “ 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 從字面上看,毫無瑕疵,然查閱《后漢書·陳蕃傳》則見: “ 陳蕃字仲舉,汝南平輿人也,……太尉李固表薦,征拜議郎,再遷為樂安太守。時李膺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屬城望風,皆自引去,蕃獨以清績留。 郡人周璆,高潔之士,前后郡守招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 字而不名,特為置一榻,去則縣之。璆字孟玉,臨濟人,有美名。 ” 我閱讀至此,大惑不解,何以熟悉的細節(jié)寫的卻不是徐孺子?反成了 “ 周璆下陳蕃之榻 ” ?!
再查《后漢書·徐稚傳》: “ 徐稚字孺子,豫章南昌人也,家貧,常自耕稼。時陳蕃為太守,以禮請署功曹,稚不免之,即竭而退。蕃在郡不接賓客,惟稚來特設(shè)一榻,去則縣之,后舉有道,家拜太原太守,皆不就。 ”
《后漢書》作者范曄祖父范寧曾為豫章太守,大興文教,是范曄與南昌有淵源者。曄雖系于獄中,給子侄輩的書信于《后漢書》卻頗為自負,以為必傳于萬世。 (34) 然同一書中,前后二傳中主角雖然不同,情節(jié)卻雷同,雖然一為樂安,一為豫章,時地不同,不能說范書有誤,然似乎范蔚宗選材累贅重復(fù),白璧有瑕矣。王序前面仿佛指摘班固、袁康、房玄齡諸家異同,而此番卻似乎指摘范曄一人之書前后異同了。
八、帝 子 仙 人
滕序中另外尚有數(shù)處用典極為巧妙,不容易看出它的出處,如 “ 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我以為卻是出自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贛水注》,資料如下:
又北過南昌縣西。
盱水出南城縣,西北流徑南昌縣南,西注贛水。又有濁水注之,……濁水又東徑建成縣……縣出然石,《異物志》曰:石色黃白而理疏,以水灌之便熱,以鼎著其上,炊足以熟。置之則冷,灌之則熱,如此無窮。元康中, 雷孔章入洛,赍石以示張公。 張公曰:此謂然石。于是乃知其名。濁水又東至南昌縣,東流入于贛水。贛水又歷白社西,有徐孺子墓?!?孺子名稚,南昌人 ,高尚不仕。太尉黃瓊辟,不就?;傅蹎柹袝铌愞盒熘伞⒃b誰為先后?蕃答稱:袁生公族,不鏤自雕。至于徐稚, 杰出薄域, 故宜為先?!M水又徑谷鹿洲,即蓼子洲也,舊作大 艑 處。 贛水又北徑南昌縣故城西,于春秋屬楚,即令尹子蕩師于豫章者也。秦以為廬江南部。 漢高祖六年,始命陳嬰定豫章置南昌縣,以為豫章郡治,此即陳嬰所筑也。王莽更名縣曰宜善,郡曰九江焉。劉歆云:湖漢等九水入彭蠡,故言九江矣。 陳蕃為太守,署徐稚為功曹。蕃在郡,不接賓客,惟稚來,特設(shè)一榻,去則懸之,此即懸榻處也。…… 太興中,元皇果興大業(yè)于南。故郭景純《南郊賦》云:弊樟擢秀于祖邑是也。以宣王祖為豫章故也?!?贛水又徑郡北,為津步,步有故守賈萌廟,萌與安侯張普爭地,為普所害,即日靈見津渚, 故民為立廟焉。水之西岸有盤石,謂之石頭,津步之處也。西行二十里曰散原山,疊嶂四周,杳邃有趣……北五六里有風雨池,言山高瀨激,激著樹木,霏散遠灑若雨。西有鸞岡,洪崖先生乘鸞所憩泊也。 岡西有鵠嶺,云王子喬控鵠所經(jīng)過也。 有二崖,號曰大蕭、小蕭,言蕭史所游萃處也。……郡東南二十余里,又有一城,號曰齊王城。筑道相通,蓋其離宮也。贛水又北徑南昌左尉廨西, 漢成帝時,九江梅福為南昌尉,居此。后福一旦舍妻子,去九江,傳云得仙。 贛水又北徑龍沙西,沙甚潔白,高峻而 阤 ,有龍形,連亙五里中,舊俗九月九日升高處也。昔有人于此沙得故??檀u,題云:西去江七里半,筮言其吉,卜言其兇。而今此冢垂沒于水,所謂筮短龜長也?!端治髁?, 注于贛。又有繚水入焉。 ……繚水又徑?;杩h。王莽更名宜生。謂之上繚水,又謂之?;杞譃槎?。縣東津上有亭,為濟渡之要。 其水東北徑昌邑城而東出豫章大江, 謂之慨口……其一水枝分別注,入于循水也。
又北過彭澤縣西。
循水出艾縣西……循水又東北注贛水,其水總納十川,同臻一瀆,俱注于彭蠡也。
北入于江
大江南,贛水總納洪流,東西四十里, 清潭遠漲, 綠波凝凈,而會注于江川。
此處可以見到王勃運用暗典之妙了, “ 儼驂騑 于上路 ” 分明來自洪崖先生、王子喬乘鸞、控鵠經(jīng)過美麗的散原山,卻脫胎換骨變換成天上的仙車。倘讀者誤到楚辭漢賦中去尋找蹤跡,則大謬矣。 “ 訪風景于崇阿 ” 分明是講散原山(即西山)上的秀麗景色; “ 仙人舊館 ” 一句指的是梅福故廨,歷史上有人解為郭璞墓在滕王閣側(cè),前人已辟其非。如宋代樂史《太平寰宇記》考證,郭璞死后葬于江蘇鎮(zhèn)江或安徽黃山一帶,墓在南昌是附會之說。
我以為附會郭璞之源可能即出自《水經(jīng)注·贛水注》中: “ 故郭景純《南郊賦》云:弊樟擢秀于祖邑是也……昔有人于此沙得故??檀u,題云:西去江七里半,筮言其去,卜言其兇,而今此冢垂沒于水,所謂筮短龜長也。 ” 郭璞精于葬術(shù),每有神奇?zhèn)髡f,而《贛水注》中龍沙古冢事亦為陰陽宅事,與郭璞為母擇墓近水而終成平陸事跡相同,或誤源于此。除此外,南昌地方史資料似尚無與郭璞有關(guān)的記載。更有一種解釋以為滕王閣最早即叫仙人舊館,甚至將仙人舊館拆除在其原址上再建滕王閣, (35) 眾說紛紛。而此處王勃實仍用典,《新注》已識 “ 仙人舊館 ” 為《水經(jīng)注》中梅福故廨(傳云得仙)的翻本。 (36) 而 “ 帝子之長洲 ” ,歷代注家皆以為指滕王李元嬰,唯《新注》以為是隋滕王,其文疑: “ 滕王永徽四年建閣距王勃詩序僅得高宗朝平庸短暫的二十年,詩中物換星移折射的朝代興替、人世滄桑之感頓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浸透了百年歷史求索千秋生命惶惑的 ‘ 幾度秋 ' 之問亦成為玩世不恭的文字游戲,如指隋滕王、嗣滕王、唐滕王二代三王榮枯寵辱,則 ‘ 物換星移 ' 字字有著落 ” 。且以為 “ 上元三年滕王元嬰為金州刺史頗縱驕逸,作威作福未作古。 ” 而王勃則以《斗雞檄》被逐出英王府,又剛從殺官奴曹達的官司遇赦出來,以為 “ 刀斧余魂 ” 不應(yīng)詠出 ‘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 的大不敬語在皇叔頭上動土 (37) 。得出了 “ 帝子 ” 為詠隋滕王之事的結(jié)論,實在是錯誤的,史籍中隋滕王未到豫章,王令策先生文章辟之甚力。此處王勃依然用《水經(jīng)注》典故,卻指的是仙人王子喬,以其是周靈王太子晉,實在也是一帝子也。且語帶雙關(guān),將滕王元嬰與仙人王子喬并稱,實在是溢美之辭,又不著痕跡,恰是極為高明。而 “ 臨 ” 字即可解為 “ 靠 ” 著今新建的帝子長洲,又可解釋為 “ 登臨 ” 滕王元嬰的帝子長洲二義,俱左右逢源,遣詞妙造毫顛。更廣而言之,屈原《湘妃》中以娥皇、女英為帝子,則《水經(jīng)注》中蕭史為秦穆公婿,何不可稱帝子?則 “ 帝子長洲 ” 亦可指西山附近王子喬、蕭史諸仙跡而言,并非單指滕王元嬰之閣址。
尾詩中 “ 閣中帝子(滕王元嬰) ” 今何在?則分明閣外尚有一帝子也,即西山上控鵠仙人王子喬。且周靈王(前571)與唐高宗朝(674)相距千余年, “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 讀來卻也 “ 字字有著落 ” ,且將滕王元嬰與仙人王子喬古今二位帝子的遭際作一浩嘆,感懷人世不常, 實無絲毫辱沒李元嬰處。 (38) 清·朱欒《江城舊事》以為王勃敢言譏刺暴王,正其可貴之處,這層意思只怕也站不住腳。究其錯謬的關(guān)鍵,便在不明 “ 帝子 ” 的真正含義。
用典有古典、今典兩種,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即說: “ 詩若不是有兩個意思,便不是好詩。 ” (39) ,兩個意思,即指古典與今典恰當運用,滕序 “ 帝子 ” 一語實已含古典、今典二義。寅恪說 “ 自古詁釋詩章,可別為二,一為考證本事,一為解釋辭句。質(zhì)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當時之事實,后者乃釋古典,即舊籍之出處。 ” (40) 寅恪嘗論庾信《哀江南賦》用典: “ 蘭成作賦,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雖不同物,若于異中求同,同中見異,融會異同,混合古今,別造一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覺,斯實文章之絕詣,而作者之能事也。 ” (41) 此古典、今典實即《四六金箴》之古事、今意,言殊而意同也。當日王勃滕閣作序,絕不可能純用唐初白話而不用典,帝子一語,古典即指王子喬,然亦可代指滕王元嬰,此今典之用也。注家單指帝子為滕王元嬰,是不悟 “ 古典 ” 之意也。
九、“ 腹 稿 ” 疑 云
王勃作序究竟有沒有作事先準備?這是一個千古之謎,歷史上雖不乏人懷疑像王勃那樣驚人的天才不太可能,卻也無絲毫根據(jù)可以查出王勃已 “ 宿構(gòu) ” 文章。故此留下了一個近乎神話的故事,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起王勃于地下了。
然據(jù)筆者推測,王勃到滕王閣作序之前,實在已打好了部分腹稿,從對文章的分析可以看出來。
史書中載,王勃構(gòu)思極快,如《棋天洞覽》: “ 王勃圍棋,率下四子成一首詩,勃尤詫之,向人曰:吾才奪造化,雖一時之間,百用亦可。 ” (42 ) 如此看來,當日滕王閣上,王勃文思泉涌、提筆立就是有其可能性的。而 “ 王勃所至,請托為文,金帛豐集,人謂之心織筆耕 ” 。然王勃作文卻有一個很有趣的行為習(xí)慣: “ 勃屬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數(shù)升,則酣飲被覆面臥,及寤,援筆成篇不易一字,時人謂勃為腹稿 ” (《新唐書》)??籍斎针蹰w上王勃行跡,除了 “ 電腦 ”“ 天才 ” 以外,另外一種可能就是王勃已打好 “ 腹稿 ” 矣。
十、江 潯 采 蓮
考察王勃行蹤,于殺官奴曹達后咸享五年( 674 )八月遇赦,于上元二年( 675 年)乙亥赴交阯省親,探望受牽連被貶謫的父親王福畤。于 “ 上元二載高秋八月 ” 抵達淮南楚州友人家中 , 盤桓多日,為友人寫了一篇《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八月下旬,王勃復(fù)啟程溯長江西上。 ( 43 )
再按《舊唐書·王勃傳》 “ 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道出江中為《采蓮賦》以見其意,其辭甚美。 ” 而《新唐書·王勃傳》稱: “ 勃往省……道出鐘陵,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閣。 ” 則可知滕閣作序前有《采蓮賦》之作。其具體時間:民國劉汝霖《王子安年譜》考其上元二年乙亥八月二十九日至潯陽,致書族翁承烈。清季羅振玉《永豐鄉(xiāng)人雜著續(xù)編》有承烈復(fù)書,中云: “ 適知旅泊江潯,人遐路近,聊因翰墨,粗飛數(shù)行,乙亥年仲秋月廿九日,寓言使至。 ” (44) 由承烈書可反證其時王勃正在長江、鄱湖水域之上,《采蓮賦》應(yīng)即作于此時。
王勃九月九日作《滕王閣序》,十一月到達廣州,作《鞶鑑圖銘序》,其文稱 “ 上元二年,歲大乙亥,十有一月庚午朔,七日丙子,將之交阯,旅次南海。 ” 同時又寫了《廣州寶莊嚴寺舍利塔碑》,一個月以后,他便在由廣州到交阯的途中,渡海溺水受驚而卒。 (45)
再觀《采蓮賦并序》中有 “ 頃乘暇景,歷觀眾制,伏玩累日,有不滿焉。遂作賦曰:非登高可以賦者,惟采蓮而已矣。 ” (46) 則此作大致十日后的九月九日,即有《滕王閣序》之作也?!恫缮徺x》是離《滕王閣序》最近的作品,而細觀序中 “ 歷觀眾制,伏玩累日,有不滿焉。 ” 則分明王勃作《采蓮賦》是花了數(shù)天看了很多書的,并且有不滿意的地方,所以作了 “ 其辭甚美 ” 的《采蓮賦》。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對緊接而來的《滕王閣序》的創(chuàng)作是否有相同的影響呢?
倘若用 “ 歷觀眾制,伏玩累日,有不滿焉 ” 來衡量《滕王閣序》,王勃都看了些什么書?到底對什么不滿?
由前述對王勃用典的分析可以看出,其用字是如此的 “ 精切 ” ,倘非具有計算機般超人的記憶力,王勃在旅途中便有可能是看了這些書的:如《越絕書》、《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贛水注》、《后漢書·徐稚傳》、《晉書·張華傳》。再參照蔣清翊《王子安集注》,《采蓮賦》用典便有許多出于《地理志》、《水經(jīng)注》。
如《采蓮賦》中:堤防谷口,沈桂北之丹湡 、南鄢義妻、東吳信婦、南討九真百越、北戍雞田雁城、雖跡兆于水鄉(xiāng)、南究巴沱越沂,蔣清翊皆注引《漢書·地理志》;而復(fù)瀟湘兮綠水、動浦水兮驪龍文、詠綠竹于風曉、異睢苑之歡娛、汎磻溪之小塘,注引《水經(jīng)注》 (41) 。而王序明言 “ 歷觀眾制 ” ,則《地理志》、《水經(jīng)注》當為王勃所閱眾多典籍之一,此為明證。
倘王勃閱《水經(jīng)注》,則《水經(jīng)注》中與 “ 贛水 ” 相鄰的江浙 “ 漸江水 ” 酈道元多引《吳越春秋》、《越絕書》,《吳越春秋》祖于《越絕》,則《越絕書》又當為王勃所閱矣。
而上述這些書到底代表什么?有什么規(guī)律?吾凝思數(shù)日,忽然悟出這正好是一幅古代的導(dǎo)游圖!舉凡一地區(qū)的山川、交通、城邑、典故、人物、特產(chǎn)都惟有從以上這些史籍中了解,舍此似別無他途。從《越絕書》、《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贛水注》中可以知道,王勃了解的天文地理偏重于東南半壁江山,涉及的區(qū)域包括長江沿岸的江浙、安徽、福建、湖北、湖南、江西、廣東、廣西,卻正好和王勃此行交阯省父的路途一致!江淮的《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道出江中的《采蓮賦》、及南昌的《滕王閣序》,廣州的《鞶鑑圖銘序》路線正貫穿其中??梢源y,王勃一路沿江而下,途中必攜詩書以消永日, “ 歷觀眾制,伏玩累日 ” ,沿途不斷翻閱書籍了解各地的天文地理、人文典故,真可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活脫一逍遙才子形象。
在今天看來,每到一地旅游自可找地圖、旅游介紹之類書籍以了解一地之勝,而在出版、圖籍并不發(fā)達的唐初,介紹歷史、地理的《水經(jīng)注》、《越絕書》、《地理志》當是讀書士子的首選。王勃萬里省親,遠跡天南,必然于地理多所用心,上述地理書籍為其用力處是極為自然的。
十一、觀 制 指 瑕
歷史上王序中的 “ 星分翼軫 ” 以天文分野制度述豫章地理,此說出《越絕書》孤證,論者以為其太過冷僻,出人意料之外,王勃此舉刻意營求,似有失自然。然而假設(shè)王勃一路看書而來,則在江淮必玩味《吳越春秋》和《越絕書》、《水經(jīng)注》等以了解東南半壁的歷史地理,實在是在情理之中,自然之極。楚州之作中 “ 荊門洎自吳越 ” (48) 一語證明王勃是注意到吳越故實的?!对浇^書》中 “ 星分翼軫 ” 的出現(xiàn)決不會突兀。而倘王勃 “ 道出江中 ” 、 “ 旅泊江潯 ” 則可能翻閱《漢書·地理志》了解周邊情況,卻發(fā)現(xiàn)豫章星分《越絕》、《漢志》居然不同,這就是王勃 “ 有不滿焉 ” 的真正原因!故出語 “ 星分翼軫 ” 以嘲之;倘再細觀,其中州郡名稱大致相同,而兩書排列卻各異,《越絕書》豫章上接衡廬,《漢志》豫章下接衡廬,二書不知誰掩襲誰,似又可 “ 有不滿焉 ” ,故出語 “ 地接衡廬 ” 。更重要的是《越絕書》在《隋書》中題為子貢作,或又為伍子胥作,為戰(zhàn)國古書,而諸考據(jù)家以為雜揉漢人之文,乃定為偽作。如郡縣制雖發(fā)端于戰(zhàn)國,然分天下為郡國卻始自秦,此條于戰(zhàn)國書中出現(xiàn)秦漢州郡,正是其破綻之處,王勃既精天文地理,這條卻如何瞞得過,必將又 “ 有不滿焉 ” 。
若在吳地中欲明了三江五湖,則查閱《漢書·地理志》知三江五湖之說,本出《禹貢》,而其文簡略,加之陵谷變遷,爭議已是極多。鄭玄、顏師古同出一書,而三江之說卻各異,五湖竟然正相矛盾,實在是一個文化疑案。此又一 “ 有不滿焉 ” ! “ 淹貫群書 ”“ 包綜六經(jīng) ” 的王勃如何不知,故出語 “ 襟三江而帶五湖 ” 以考考座上諸公,看他們是否明了個中奧秘。若諸人細思三江五湖之義,必然茫然無解,唯有 “ 沉吟不語 ” 矣。
后更以 “ 翦裁融化 ” 之法引出 “ 控荊蠻而引甌越。 ” 實已綜《漢書·地理志》、《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二者而為之,亦非庸語。
倘若前站將到南昌,則王勃必看《水經(jīng)注·贛水注》中南昌縣部分,以了解當?shù)仫L土人物。而見到雷孔章、張公然石一節(jié),必檢閱《晉書·張華傳》。
初,吳之未滅也,斗牛之間常有紫氣, 道術(shù)者皆以吳方強盛,未可圖也,惟華以為不然。及吳平之后,紫氣愈明。 華聞豫章人雷煥妙達緯象, 乃要煥宿,屏人曰: “ 可共尋天文,知將來吉兇。 ” 因登樓仰觀,煥曰: “ 仆察之久矣,惟斗牛之間頗有異氣。 ” 華曰: “ 是何祥也? ” 煥曰: “ 寶劍之精,上徹于天耳。 ” 華曰: “ 君言得之。吾少時有相者言,吾年出六十,位登三事,當?shù)脤殑ε逯?。斯言豈效與! ” 因問曰: “ 在何郡? ” 煥曰: “ 在豫章豐城。 ” 華曰: “ 欲屈君為宰,密共尋之,可乎? ” 煥許之。華大喜,即補煥為豐城令。煥到縣,掘獄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氣非常,中有雙劍,并刻題,一曰龍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間氣不復(fù)見焉。煥以南昌西山北巖下土以拭劍,光芒艷發(fā)。大盆盛水,置劍其上,視之者精芒炫目。遣使送一劍并土與華,留一自佩。或謂煥曰: “ 得兩送一, 張公 豈可欺乎? ” 煥曰: “ 本朝將亂, 張公 當受其禍。此劍當系徐君墓樹耳。靈異之物,終當化去,不永為人服也。 ” 華得劍,寶愛之,常置坐側(cè)。華以南昌土不如華陰赤土,報煥書曰: “ 詳觀劍文,乃干將也,莫邪何復(fù)不至?雖然,天生神物,終當合耳。 ” 因以華陰土一斤致煥。煥更以拭劍,倍益精明。華誅,失劍所在。煥卒,子華為州從事,持劍行經(jīng)延平津,劍急于腰間躍出墮水,使人沒水取之,不見劍,但見兩龍各長數(shù)丈,蟠縈有文章,沒者懼而反。須臾光彩照水,波浪驚沸,于是失劍。華嘆曰: “ 先君化去之言, 張公終合之論, 此其驗乎! ” 華之博物多此類,不可詳載焉。
而《晉書》此段史料,卻來自劉宋豫章大儒雷次宗的《豫章記》:
吳未亡, 恒有紫氣見牛斗之間,張華聞雷孔章妙達緯象, 乃要宿,問天文??渍略唬何┡6分g有異氣,是寶物也,精在豫章豐城。張華遂以孔章為豐城令,至縣,掘深二丈,得玉匣,長八尺。開之,得二劍,其夕斗牛之氣不復(fù)見……。 (49)
由此合參,《水經(jīng)注》、《豫章記》中雷孔章,即《晉書》之雷煥;《水經(jīng)注》之張公,即《晉書》《豫章記》之張華也。精通天文歷算的王勃自然會發(fā)現(xiàn)稱豫章豐城為牛斗之間與《漢書·地理志》不合。以《地理志》 “ 牛 ” 當在粵地,與豫章豐城相距甚遠,雷煥號稱 “ 妙達緯象 ” ,雷次宗為劉宋大儒,張華號稱博物,所言卻不合《漢書·地理志》;《晉書》號為官修御纂,而令狐德棻、房玄齡等大儒亦不辨,此又一 “ 有不滿焉 ” 。故有 “ 物華天寶,龍光射斗牛之墟。 ” 再閱《水經(jīng)注》到徐孺子墓一節(jié),翻看《后漢書·徐稚傳》,則知 “ 徐孺下陳蕃之榻 ” 。再由《水經(jīng)注·贛水注》往下閱 “ 陳蕃為太守, ” 參看《后漢書·陳蕃傳》則竟是 “ 周璆下陳蕃之榻 ” !二文人物雖異而情節(jié)雷同,范曄史材抉擇不精,王勃又一 “ 有不滿焉 ” ,故出語 “ 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 。
又若熟悉典籍者,當知班固《漢書》多史遷舊文,如《漢書·地理志》即由《史記·貨殖列傳》改竄而來。楚、吳、越三地亦出《貨殖列傳》:
《史記·貨殖列傳》:
越楚則有三俗,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輕,易發(fā)怒,地薄,寡于積聚。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云夢之饒。 陳在楚夏之交 ,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徐、僮、取慮,則清刻矜已諾。
彭城以東,東海、吳、廣陵、此東楚也。其俗類徐、僮。朐、繒以北,俗則齊。浙江南則越。夫吳自闔廬、春申、王濞三人 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 ,東有海鹽之饒,章山之銅, 三江、五湖之利 ,亦江東一都會也。
衡山、九江、江南、 豫章 、長沙, 是南楚也 ,其俗大類西楚。郢之后徙壽春,亦一都會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鮑、木榆會也。與閩中、 干越 雜俗,故南楚好辭,巧說少信。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黃金,長沙出連錫,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費。九疑、蒼梧以南至儋耳者,與江南大同俗,而 楊越 多焉。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 瑇 瑁、果、布之湊。
穎川、南陽, 夏人之居也 。夏人政尚忠樸,猶有先王之遺風。穎川敦愿。秦末世,遷不軌之民于南陽。南陽西通武關(guān)、(勛)(徇)關(guān),東南受漢、江、淮。宛亦一都會也。俗雜好事,業(yè)多賈。其任俠,交通穎川, 故至今謂之 “ 夏人 ” 。
細審班、馬異同,則王序又有一解。依《史記》 “ 豫章……是南楚也, ” 按《漢書》楚地,當可稱豫章 “ 星分翼軫 ” ,然翼軫二字,卻分明顯示語出《漢書》而非《史記》。 “ 星分翼軫 ” 下筆在史漢之間,《史記》中豫章上接衡山,《漢書》中豫章下接廬江, “ 地接衡廬 ” 是綜二書而言。
若依《唐摭言》所說,都督聞 “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 即 “ 沉吟不語 ” ,是都督甫聞即知王勃立意在史漢不相合處,已知王勃卓然高手;若依《中元傳》,都督聞 “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 ,公曰 “ 故事也 ” ,是知王勃以豫章南楚為據(jù),文章立意在乎《史記》,故稱 “ 故事也 ” 。而王勃繼出 “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荊蠻而引甌越 ” ,《漢志》隱含 “ 甌越 ” ,而《史記》僅述 “ 干越 ” 、 “ 楊越 ” ,則全文立意竟在于《漢書》,星分即有異矣,故都督 “ 沉吟不語 ”
又《史記·貨殖列傳》豫章上文有 “ 陳在楚夏之交 ” ,豫章下文有 “ 穎川、南陽,夏人之居也,夏人政尚忠樸……故至今謂之夏人 ” 。而《漢書·地理志》豫章吳地篇下為粵地,諸史皆作西南夷。故 “ 臺隍枕夷夏之交 ” 是合《史記》、《漢書》二者而言之,仿 “ 陳在楚夏之交 ” 指豫章當夷、夏二文間。分析至此,不難發(fā)現(xiàn),王勃不滿的地方正是諸書中異同之處。且其順序竟與王勃《滕王閣序》開篇驚人的吻合,這又是個王勃讀上述書籍,且構(gòu)思于此的明證。
史稱顏師古 “ 少傳家業(yè),博覽群書,尤精訓(xùn)詁,善屬文。 ” 《漢書注》為太子承乾委托所著,《舊唐書》稱 “ 解釋詳明,深為學(xué)者所重,太宗令編之秘閣。 ” 而王勃九歲便能指摘顏師古《漢書注》的錯誤,其關(guān)鍵的原因,并不在于王勃有什么特別的稟賦、驚人的天才,而在于看書特別老實仔細,不肯輕易放過,又 “ 淹貫群書 ” , (50) 多見異同,故每有所發(fā)現(xiàn)。既然王勃九歲就精于此道,二十八歲的他當然更是功力精純得心應(yīng)手,《越絕書》、《史記》、《漢書》、《水經(jīng)注》之間的矛盾如何能逃過他的法眼!
上借《采蓮賦并序》以為說,竟有所得,且與王序多處暗合,則其較為可信矣。由此可知《采蓮賦》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確實對十天后的《滕王閣序》構(gòu)思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其立意應(yīng)屬一致。即以《越絕書》、《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贛水注》諸書為綱,遍考諸書異同,然后下筆為文,幻化為奪天地造化之機,鬼神莫測的千古名篇《滕王閣序》。
我斷定王勃必看《地理志》、《水經(jīng)注》,再參閱眾籍,是因為滕序中還有許多線索存在于此篇目中。如 “ 東南之美 ” 出《文選》潘正叔 “ 贈陸機出為吳王郎中令 ” 四言詩: “ 東南之美,曩惟延州,顯允陸生,于今鮮儔。 ” 此乃用吳典,《漢志》豫章之所屬。而賓主者,《史記·貨殖列傳》、《漢書·地理志》中有吳闔廬與伍子胥、孫武;吳王濞與枚乘、鄒陽、嚴夫子;淮南王安招致賓客,而吳有嚴助、朱買臣,亦用吳典;《水經(jīng)注》中陳蕃賓客徐孺子。此皆 “ 翦裁融化 ” 之古事,更有 “ 與此相似 ” 之今事,即滕王閣上都督及勝友高朋,綜上不難化出 “ 賓主盡東南之美 ” 。其用典皆與吳、豫章有關(guān),可稱 “ 精切有本原 ” 。則此句竟合《史記》、《漢書》、《水經(jīng)注》、《文選》四書而言之。
滕序中 “ 睢園綠竹 ” 用枚乘典,乘本與豫章無涉,此處卻出于《地理志·吳地》之中;又 “ 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 ” 王勃 “ 懷帝閽而不見 ” 仿佛立意于此。
滕序中 “ 極娛游于暇日 ” ,娛游二字出《漢書·地理志》: “ 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致天下之 娛游 子弟。 ” 而《史記·貨殖列傳》: “ 夫吳自闔廬、春申、王濞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東有海鹽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 ”‘ 娛游 ' 有 ‘ 喜游 ' 之異;再查《漢書·吳王濞傳》: “ 吳有豫章郡銅山,即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東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饒足。 ” 同一招致,竟一為 “ 娛游 ” 文士,一為 “ 天下亡命者 ” ,令人啼笑皆非,王勃又將 “ 有不滿焉 ” ,故出語 “ 極娛游于暇日 ” 。
《水經(jīng)注》中: “ 贛水又經(jīng)谷鹿洲,舊作大艑處。 ” 唐虞世南《北堂書鈔》: “ 豫章城西南有舟 句 舟 鹿 洲,吳呂蒙襲關(guān)羽造舟 句 舟 鹿 艦于此。 ” (51) 則谷鹿即舟 句 舟 鹿 也?!稄V雅》:舟 句 舟 鹿 ,船也。 (52) 王勃用典,乘鸞控鵠尚脫胎為 “ 驂馬 非 ” ,則 “ 舸艦津 ” 去 “ 谷鹿洲 ” 當不遠,疑王勃用典于此。而蔣清翊 “ 舸艦迷津 ” 下注云:方言九, 南楚 江湘,凡船大者謂之 舸 ; (53) “ 青雀黃龍之軸 ” 下注: “ 郭璞注:舟皆以 龍鳥 為形制,今 吳 之 青雀 舫,此其遺制。 ” (54) 上文中 “ 舸 ”“ 艦 ”“ 青雀 ”“ 龍 ” 俱出矣,而南楚為《史記》豫章之所屬,吳為《漢書》豫章之所屬,用典于此,不可謂不 “ 精切有本源 ” 。故以 “ 翦裁融化 ” 之法出為 “ 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 ” 而其引子,卻在《贛水注》谷鹿洲舊作大艑之 “ 故事 ” 。
又倘王勃搜羅之博竟至于虞世南《北堂書鈔》,則查《吳志》可知呂蒙時在潯陽,虞世南誤也,此又一 “ 有不滿焉 ” 。然疑王勃未必精博如斯搜及近人,茲存疑待考。
《水經(jīng)注》 “ 贛水又北徑南昌縣故城西。 ” 此為 “ 南昌故郡 ” 之張本,時南昌已移縣到盱水、贛水、濁水之交的今豐城境內(nèi),而洪州為豐城新南昌縣故地,為新南昌過去的郡治所在(見拙文《南昌城遷考》),故稱 “ 南昌故郡 ” 。
倘閱: “ 于春秋屬楚,即令尹子蕩師豫章者,秦以為廬江南部。 ” 則豫章既屬楚,按《漢書·地理志》當然 “ 星分翼軫 ” ,而此卻為春秋史實,故都督稱 “ 故事也 ” ;而令尹子蕩師豫章者,民國楊守敬考《左傳·昭六年》: “ 楚使薳洩伐徐,吳人救之,令尹子蕩帥師伐吳,師于豫章。 ” (55) 然此春秋時的 “ 豫章 ” 為淮南江北之地,非漢高祖時豫章郡,酈道元誤也,此又一 “ 有不滿焉 ” ,然似王勃并未于此為文。
《水經(jīng)注》: “ 秦以為廬江南部 ” ,是豫章 “ 地接衡廬 ” 又一明證。而楊守敬此下考:
“ 自裴馬 因 以下釋秦郡者不及廬江郡,似此廬江為九江之誤。而《元和志》江州下:秦屬廬江郡;《寰宇記》廬州下;秦置三十六郡,此為廬江九江二郡地;江州下:秦并天下,以此地屬廬江郡,則秦嘗置廬江郡與《注》文合。而《元和志》又云:洪州、饒州、吉州、袁州、撫州皆秦九江郡地。又似江南不得有秦廬江郡地。考《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廬江王以邊越,數(shù)使使相交,徒為衡山王,王江北。是秦時立廬江郡,其地跨江南、北,亦情事所有,故《寰宇記》直以充三十六郡之數(shù),惟史文不詳耳。酈氏以南昌為秦廬江南部,必有所聞。 ” (56)
據(jù)上文,則此廬江為秦廬江郡而非漢廬江郡,是又為一 “ 故事也 ” 。然細查典籍,竟秦時應(yīng)有此郡而史文竟無載。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推行郡縣制,分全境為三十六郡??っ灰姟妒酚洝繁疚模狁棥都狻纷?“ 三川、河?xùn)|、南陽、南郡、九江、鄣郡、會稽、穎川、碭郡、泗水、薛郡、東郡、瑯琊、齊郡、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代郡、巨鹿、邯鄲、上黨、太原、云中、九原、雁門、上郡、隴西、北地、漢中、巴郡、蜀郡、黔中、長沙凡三十五,與內(nèi)史為三十六郡 ” 。清以來學(xué)者多認為裴說不足盡信,但各家說法不一,一說認為內(nèi)史不應(yīng)在郡數(shù)內(nèi),補以郯郡;一說認為除內(nèi)史外九原、鄣郡亦不應(yīng)在內(nèi),或補以東海(即郯郡)、廣陽、楚郡;或補以閩中、陶郡、河間;或補以閩中、廣陽、陳郡(即楚郡)。又諸家都認為三十六郡是始皇二十六年統(tǒng)一全國時的郡數(shù),其后續(xù)有增析,至秦末共有四十余郡。如王國維《秦郡考》以為,秦以水德王,其制尚六,始皇二十六年并天下為三十六郡,而其后歷年增析所得當為四十二郡或四十八郡,然王國維據(jù)《史記》《漢書》勾稽所得四十余秦郡中卻絕無廬江郡。錢穆《秦漢史》、王蘧常《秦史》等博學(xué)碩儒論秦郡亦無廬江郡,《秦集史·郡縣志》又云:王國維之 “ 考證,猶不免細中有粗。譚其驤復(fù)糾合眾說,于王氏四十八郡之中,棄去陶郡、博陽、膠西、城陽四郡,外加常山、衡山二郡,并以河內(nèi)易河間,定為四十六郡。而以鄣郡、東陽郡及廬江郡置于多聞闕疑之列。意所謂后來居上,精益求精者矣。 ” (57) 由上所述,秦廬江郡不見《史記》正文,裴駰《史記集解》中亦無廬江郡,既使是酈學(xué)考據(jù)、辭章、地理三大學(xué)派中地理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楊守敬,亦無可奈何地哀嘆 “ 酈氏必有所聞。 ” 《水經(jīng)注·贛水注》中秦廬江郡到底存不存在,其實是難以確定,即使是今天秦廬江郡也一直是地理學(xué)中懸而未決的難題,筆者于二零零二年八月于天津師范大學(xué)向譚其驤先生的高足、復(fù)旦大學(xué)博士生導(dǎo)師、著名學(xué)者周振鶴先生請教秦廬江郡的國內(nèi)最新研究動態(tài),據(jù)云迄今尚未得到解決。若細思酈元此條豫章地接廬江出處,除非發(fā)現(xiàn)新的簡牘之類材料,否則恐怕萬世以后亦必 “ 沉吟不語 ” 。
閱《水經(jīng)注》到散原山一段,便可引出 “ 儼驂騑 于上路,訪風景于崇阿,鄰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 ” ,前已證,不論。
又若王勃見《水經(jīng)注》中梅福,倘再查《漢書·梅福傳》又會得到怎么樣的結(jié)果呢?不難發(fā)現(xiàn)《漢書·梅福傳》比《水經(jīng)注》 “ 后福一旦舍妻子,去九江,傳 云得仙。 ” 后多了一句 “ 人有見福于會稽者,變名姓,為吳市門卒云。 ” 此為二書不同處,王勃必又 “ 有不滿焉 ” ,按其習(xí)慣又將于此下手!此句重點便在吳(市)會(稽)二字,則通篇序中惟 “ 指(目)吳會于云間 ” 與此相近。而 “ 云間 ” 為何義,窮思累日,見《漢書》篇目順序《朱云、梅福、云敞傳》方悟其全在目錄上下手,乃指 “ 吳會 ” 二字于《朱云傳》、《云敞傳》二傳之間也。
若持此謬見則 “ 望長安于日下 ” 一句, “ 日 ” 字必定不是 “ 太陽 ” 之義,應(yīng)另有其他。窮思之,若作史書篇目解則惟有《史記》中為術(shù)士、相者作的《日者列傳》方有一 “ 日 ” 字,乃于《日者列傳》下,得 “ 司馬季主賣卜于長安 ” 。數(shù)見 “ 長安 ” 二字。則亦在篇目上下手,乃見 “ 長安 ” 于《日者列傳》之下也。
司馬季主與南昌無涉,而查《郡守表》中姓司馬者惟司馬懿曾祖司馬量曾官豫章太守。再考《晉書·宣帝紀》及《漢書·太史公傳》,知司馬遷、司馬懿遠祖同宗,卻與楚國羋姓司馬季主無關(guān)。王勃此言不知何義,或者如前面 “ 控荊蠻而引甌越 ” 一樣僅用來陪對也未可知。指王勃此二句全在篇目上玩文字游戲,渾如天方夜談,匪夷所思,無人愿意相信。然倘若以 “ 精切有本原 ” 來衡量此文,若僅憑字面意義,則在滕王閣上無論如何也 “ 望 ” 不到長安, “ 指 ” 不到吳會,然作篇目解釋卻正是輕而易舉之事。王序通篇,語帶雙關(guān)者不少,此條似亦應(yīng)屬此類。而曾見一傳本,下句為 “ 目吳會于云間 ” ,道理亦與此同,惟作史書篇目解才能真正 “ 看 ” 到、 “ 指 ” 到 “ 吳會于云間 ” ,文章才能解得通。
滕序中 “ 潦水盡而寒潭清 ” ,諸本皆釋 “ 潦 ” 為積水,音同 “ 老 ” ,甚為古怪。而除此 “ 潭 ” 外,滕王閣詩中又有 “ 閑云潭影日悠悠 ” ,然我疑滕王閣水渚附近并未有潭,今滕閣下人工鑿一潭,是附會詩意。而贛水 “ 總納十川 ” ,中有一潦水,《水經(jīng)注·贛水注》: “ 濁水又東至南昌縣,東流入于贛水……又有繚水入焉……其水東北徑昌邑城而東出豫章大江…… ” 是 潦水入而贛水盡 也。酈道元對《水經(jīng)·南昌縣》作注,最后一水為潦水,贛水的最后一水循水卻是《水經(jīng)·彭澤縣》部分,已出南昌縣外,故潦水是南昌縣部分贛水的盡頭, “ 潦水盡 ” 是指《水經(jīng)·南昌縣》部分贛水特點而言之,胡渭《禹貢錐指》即有 “ 潦水入而贛水盡 ” 的說法,其見與王勃冥合;又 “ 大江南,贛水總納洪流,東西四十里,清潭遠漲,綠波凝凈,而會注于江川。 ”“ 寒潭清 ” 即出于 “ 清潭遠漲 ” 一語,則是指整體贛水而言。 “ 潦水盡而寒潭清 ” 是總括南昌縣部分贛水特點而言之。
豫章郡內(nèi)水道《水經(jīng)注·贛水注》中收集諸說,其主要不同者,《漢書·地理志》中豫章郡下九水:湖漢水(今貢江)、豫章水(今章江)、鄱陽水、余水、修水,盱水、蜀水(今錦江)、南水(今袁江)、盧水。同此說者有劉歆稱湖漢等九水入彭蠡,王莽改豫章郡曰九江郡。而雷次宗言 “ 十川均流 ” ,酈道元稱 “ 總納十川 ” ,是二者正差一水,似又可 “ 有不滿焉 ” ?!端?jīng)注》之十川為贛、廬、牽、淦、盱、濁、余、鄱、潦、循。 (58) 王先謙考: “ 蓋十川者,合湖漢水之經(jīng)流而為十也。湖漢水源流最長,次之則修水。今校之《水經(jīng)》鄱水下多潦水,則除湖漢水得十川。 ” (59) 由此看,潦水是九水、十川之爭的一個重要異同點,王勃 “ 潦水盡而寒潭清 ” 偏于潦水下筆似乎是暗含深意的。
倘如此則 “ 煙光凝而暮山紫 ” 亦必藏玄機,遍考眾籍,唯《豫章圖經(jīng)》一文最像: “ 南昌山者,昔吳王濞鑄錢之山,時有夜光,遙望如火,以為銅之精光。 ” (60) 暮者,夜也;紫者,銅之精光。而《豫章圖經(jīng)》或不為王勃所見,王勃能見者,隋開皇九年以前《豫章記》佚文: “ 西山周回三百里,此山時有夜光,遠望如火,《輿地志》曰:此為銅之精光也。 ” (61) 而其淵源,則為《漢書·吳王濞傳》中: “ 吳有豫章郡銅山。 ”
滕序中第二段 “ 潦水盡而寒潭清 ” ,王勃言自贛水而來,且已到南昌縣。 “ 煙光凝而暮山紫 ” 言見西山也。 “ 儼驂騑于上路,訪風景于崇阿。 ” 隱然描摹西山之景。 “ 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 ” ,言到達西山對岸的郡城梅福故廨也(今典喻滕王閣)。雖用典出于《贛水注》,然皆巧妙無痕,故瞞盡世人眼目,千年不為人知也。
滕序 “ 仙人舊館 ” 一語,古典指 “ 梅福故廨 ” ,今典指 “ 滕王閣 ” 。而《滕王閣序》的另一個流傳異本作 “ 得天人之舊館 ” 。若以校勘學(xué)的規(guī)律來判斷, “ 天人舊館 ” 即應(yīng)該是錯誤的。梁啟超在《近三百年學(xué)術(shù)史》中《清代學(xué)者整理舊學(xué)之總成績》(二)里,總結(jié)校勘之法有四種,其中第二種??狈ㄊ钦页鑫恼滤鲋幰耘袛嗾`,由此看,《滕王閣序》中 “ 仙人舊館 ” 出于《水經(jīng)注·贛水注》中梅福故廨傳云得仙之事, “ 仙人舊館 ” 一句極為允當,而 “ 天人舊館 ” 則與《水經(jīng)注·贛水注》文章不合,顯為傳抄訛誤所致!
由《滕王閣序》知《采蓮賦并序》中 “ 歷觀眾制,伏玩累日,有不滿焉 ” 竟是暗含玄機,則《采蓮賦并序》極有可能和《滕王閣序》是同樣的文字,極有可能是以《水經(jīng)注·廬江水》中文字為綱,大搜史籍中江潯人物,互相對勘,發(fā)現(xiàn)有不一致處,王勃即 “ 有不滿焉 ” ,偏從此下手寫文章。王勃《采蓮賦》雖表面 “ 其辭甚美 ” ,或許其深層內(nèi)容卻暗含玄機,用意深刻,也未可知。
筆者以為倘從九江地方史入手,研究《采蓮賦》,當必有所獲,且對《滕王閣序》的深層解秘必有幫助。且觀 “ 響窮彭蠡之濱 ”“ 氣凌彭澤之樽 ” 句,九江地區(qū)歷史人物在滕序中留下影響,是創(chuàng)作《采蓮賦》時, “ 歷觀眾制,伏玩累日 ” 以至于印象太深,以至在不遠的十日后《滕王閣序》的創(chuàng)作中,不免留下一點痕跡。這也是《采蓮賦》與《滕王閣序》有淵源的一條證據(jù)。
十二、宿 構(gòu) 文 章
綜上分析可以看出,王勃在未到滕王閣之前極有可能已經(jīng) “ 頃乘暇景,歷觀眾制,伏玩累日 ” 作了充分準備了。滕序中 “ 龍光射斗牛之墟 ” 是從《地理志》轉(zhuǎn)入《水經(jīng)注·贛水注》的銜接語。而從《水經(jīng)注》中雷孔章、張公一節(jié)可以看出僅看《水經(jīng)注》,不查閱《晉書·張華傳》或雷次宗《豫章記》, “ 龍光射斗牛之墟 ” 一句便如何也翻不出來; “ 指吳會于云間 ” 亦須對勘《水經(jīng)注》和《漢書·梅福傳》,此番功夫王勃已做,而滕王閣上不可能當眾查書,則必在到達滕王閣前的水路上完成。此為其已事先準備的明證。再從其滕王閣上 “ 援筆成篇不易一字 ” 結(jié)合《新唐書》中歐陽修披露的王勃一貫屬文作風來看,王勃在上元二年八月二十九日到九月九日的十天前后,極有可能已打好了 “ 腹稿 ” ,至少一部分文章已 “ 宿構(gòu) ” 矣。當然,滕王閣上具體情節(jié),王勃不可能夢見,無宿構(gòu)的可能,則是王勃以驚人的天才當堂構(gòu)思而成。
王勃明知道都督之婿 “ 宿構(gòu) ” 文章,眾人皆婉拒之時,而王勃獨冒昧受之,并非王勃不通人情世故、不識趣,實在是已有恃而來,且欲給座上賓客出一大難題,開一高級玩笑而已。其出語完全似是而非,都是一些互相矛盾文化難題,或是拐了許多彎的南昌人文典故,以此顯示其驚人才學(xué)。
王勃以一路過南昌的外地人,對南昌的人文典故卻極為熟悉,甚至遠遠超過南昌本地人,用的資料或是與南昌有關(guān)的人物,如梅福、王子喬、王僧辯、孟嘉、褚裒、雷煥;或者出于介紹南昌的文字,如《地理志》、《贛水注》、《豫章記》,自然極為 “ 精切 ” 。令人無可指摘,卻變化得極為巧妙,又常常語帶雙關(guān),更兼遣辭造句爐火純青,閱者服其華麗(如清·李扶九《古文篇法百篇》中將《滕王閣序》與《阿房宮賦》列入華麗條下),卻不能盡識其奧妙,即本地人亦難以識之。這不是天才又是什么?
再進而分析,當日都督必非凡品,亦是一胸次極高的博學(xué)鴻儒,對王勃文章食髓知味,且反應(yīng)極快,終于嘆服王勃的驚人才華,遂至前倨后恭,賓主盡歡矣!
十三、滕 序 清 源
綜上所述,筆者總結(jié)如下:
其一,王勃作序未做事先準備的馬當神風神話不成立,實則已作了相應(yīng)準備。其構(gòu)思又大致可分成三大部分:第一,是上元二年八月二十九日前后為作《采蓮賦》所閱書籍,雖不可能是專為《滕王閣序》作準備,而實際上卻影響到《滕王閣序》的創(chuàng)作,并從序文中表現(xiàn)出來。如前述諸證以外,尚能找到相應(yīng)痕跡。如《采蓮賦》中 “ 視云霞之沃蕩 ” ,蔣清翊注以為出自《文選·王簡棲頭陀寺碑文》: “ 南則大川浩汗,云霞之所沃蕩。 ” 而滕序中 “ 層臺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 ” (62) 《湛淵詩話》以為亦出《王簡棲頭陀寺碑文》,其文曰: “ 層軒延袤,上出云霓,飛閣逶迤,下臨無地。 ” 王勃即自稱 “ 歷觀眾制,伏玩累日。 ” 則《頭陀寺碑文》亦應(yīng)為其江潯把玩諸書之一,故《采蓮賦》中用之,又在十天后的《滕王閣序》中化而出之,這是《采蓮賦》構(gòu)思波及《滕王閣序》的明證;又《采蓮賦》中有 “ 異睢園之歡娛 ” ,而《滕王閣序》中有 “ 睢園綠竹 ” ,二者文思用典如出一轍,這同樣是《采蓮賦》構(gòu)思活動影響到十日后《滕王閣序》創(chuàng)作的明證。第二,是江州作《采蓮賦》后到南昌之間水路上所閱有關(guān)豫章地理山川人物典故之書而所作的構(gòu)思。如前所證,《滕王閣序》開篇,以及 “ 帝子 ”“ 仙人 ” 等語,皆為水路上細閱《越絕書》、《史記·貨殖列傳》、《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贛水注》、《晉書·張華傳》或《豫章記》所得。第三,與滕王閣密切相關(guān),無從預(yù)先準備的文章,則為王勃以驚人的天才當堂構(gòu)思而成。如: “ 家君作宰,路出名區(qū),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 在潯陽、在贛水上便吟不出來,非要到滕王閣上詩酒之會時方才吟得出?!峨蹰w序》后段結(jié)束部分 “ 臨別贈言 ” 以及滕王閣詩都屬此類。除此以外,《滕王閣序》尚有大部分文章,筆者不能盡識其奧秘,然以構(gòu)思時間論,則顯然不出于以上三大類,時間跨度或許在上元二年八月二十九日至九月九日的十來天之間,《滕王閣序》同樣是事先有所準備的文章,并非完全是即興的天才之作。
其二,世傳《唐摭言》、《中元傳》、《唐才子傳》、《三言兩拍》中對王勃作序具體行文細節(jié)的敘述,實皆有所指,暗含深意,而當前學(xué)術(shù)界皆未明了其真實含義。文學(xué)瑰寶,誤解千年矣。
王勃 “ 不辭讓 ” 冒大不諱作文的動機,實為開一大玩笑,出一難題,以顯示自己才華。其用典與南昌有關(guān),或人物,或典籍,皆 “ 精切有本源 ” ,然而卻用心極為巧妙,其文以《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贛水注》等文字為綱,遍搜典籍中有關(guān)豫章的文史資料,以翦裁融化的藝術(shù)手法寫成《滕王閣序》,其文多于諸書牴牾處下筆,譏嘲古今名儒巨子的疏失,更令一千三百多年來,數(shù)以億計的世人不能知其奧秘,古往今來多少豪俊盡墮其彀中,文章巧妙如斯,古往今來恐怕罕有其匹,序文中還有多少世人尚未勘破的玄機,筆者不敢揣度。
其三,王勃此作,實在也是時代風氣使然。聞一多先生《唐詩雜論》中 “ 類書與詩 ” 于此最具卓識,正可用來解釋王勃文風的深層歷史背景。其文稱: “ ……唐代開國后五十年,從高祖受禪(618)起,到高宗武后交割政權(quán)(660)止??拷俏迨甑奈采?,上官儀伏誅,算是強制的把 “ 江左余風 ” 收束了,同時新時代的先驅(qū),四杰及杜審言,剛剛走進創(chuàng)作的年華,沈宋與陳子昂也先后誕生了,唐代文學(xué)這才扯開六朝的罩紗,露出自家的面目。所以我們要談的這五十年,說是唐的頭,倒不如說是六朝的尾。 ”
“ 尋常我們提起六朝,只記得它的文學(xué),不知道那時期對于學(xué)術(shù)的興趣更加濃厚,唐初五十年所以像六朝,也正在這一點。這時期如果在文學(xué)史上占有任何位置,不是因為它在文學(xué)本身上有多少價值,而是因為它對于文學(xué)的研究特別熱心。 一方面把文學(xué)當作學(xué)術(shù)來研究,同時又用一種偏向于文學(xué)的觀點來研究其余的學(xué)術(shù)。 給前一方面舉個例,便是曹憲李善等的 “ 選學(xué) ” ,后一方面的例,最好舉史學(xué)。許是因為他們有種特殊的文學(xué)觀念,(即《文選》所代表的文學(xué)觀念)。唐初的人們對于《漢書》的愛好,遠在愛好《史記》之上, 在研究《漢書》時,他們的對象不僅是歷史,而且是記載歷史的文字。 便拿李善來講,他是注過《文選》的,也撰過一部《漢書辨惑》, 《文選》與《漢書》,在李善眼里,恐怕真是同樣性質(zhì),具有同樣功用的物件,都是給文學(xué)家供驅(qū)使的材料。 他這態(tài)度可以代表那整個時代?!?”
“ 當時的著述物中,還有一個可以稱為第三種性質(zhì)的東西,那便是類書。它既不全是文學(xué),又不全是學(xué)術(shù),而是介乎二者之間的一種東西,或是說兼有二者的混合體。這種畸形的產(chǎn)物,最足以代表唐初的那種太像文學(xué)的學(xué)術(shù),和太像學(xué)術(shù)的文學(xué)了……。 ” (63)
聞一多此說,用來評價王勃的《滕王閣序》是如何的精當?。‰虿徽悄欠N太像文學(xué)的學(xué)術(shù)和太像學(xué)術(shù)的文學(xué)嗎?《滕王閣序》既不全是文學(xué),又不全是學(xué)術(shù),而是介乎二者之間的一種東西,或是說正是兼有二者的混合體!
從對滕序的分析可以看出,王勃用力精勤正在于《漢書》、《文選》,更旁及眾典。其文彩華瞻自不待言,倘論其學(xué)術(shù)功力,則天文歷算、地理沿革之精何遜于一個歷史地理學(xué)家?!其斟酌諸書異同,考校得失,何讓于一個校讎家;其于《水經(jīng)注·贛水注》用功之深,眼光之奇,絲毫不遜于一個清季酈學(xué)大師!而這一切卻發(fā)生在清朝樸學(xué)興起以前一千余年的唐初一個三十未到的年輕人身上,真是令人不可思議,嘆為觀止。后人如宋朝倪思雖也有《班馬異同》,著意于研究《史記》《漢書》的差異,然行文用意卻明白曉暢,與王勃隱晦手法卻是大異其趣了。然倘若文章如此作法,雖然鬼斧神工,盜造化之機,卻也太過艱澀難學(xué),常人能提筆已屬不易,倘要佳妙則勢如登天。故聞一多以為 “ 這種專在詞藻的量上逞能的作風,需要學(xué)力比需用性靈的機會多 ” 。 ( 64 ) 這實際上已是文學(xué)的末路了,其中已隱含著文學(xué)革新的內(nèi)在動力,故韓柳一變而為古文,選學(xué)逐漸退出歷史的舞臺。時至今日,選學(xué)最為近人所痛詆,錢玄同更是呼之 “ 選學(xué)妖孽 ” 大加撻伐。在白話文盛行的今天,再要出現(xiàn)這樣的高度技巧的不朽作品似乎已不大可能了。倘要瞻仰選學(xué)大師的神奇之作,《滕王閣序》或許正是一個絕佳的代表。
近現(xiàn)代其他一些學(xué)者的研究亦能說明這一問題,梁蕭統(tǒng)《文選序》中標舉 “ 事出乎沉思、義歸乎翰藻 ” 為選文標準,朱自清在《經(jīng)典常談》 “ 文第十三 ” 中釋為: “ 事 ” 是 “ 事類 ” ,就是典故; “ 翰藻 ” 兼指典故和譬喻。典故用得好的,譬喻用得好的,他(蕭統(tǒng))才選在他的書里?!段倪x》成書后,訓(xùn)注家先后繼起,顯慶中(656 —— 661),李善為之作注,對《文選》作文字、典故的解釋,是對《文選》進行學(xué)術(shù)研究,我以為這應(yīng)即 “ 文學(xué)的學(xué)術(shù) ” 。
而《漢書》較《史記》贍博醇正,無史遷謗書不平之氣,更利于維護封建正統(tǒng),自更易得到統(tǒng)治階級的提倡。王充《論衡》以為 “ 文義浹備,紀事詳瞻,觀者以為勝于《史記》 ” 。朱自清也以為由于漢辭賦影響,《漢書》文章弘麗精整,多用排偶,直到唐代,一般文士也大多偏愛《漢書》,專門傳習(xí),故形成唐初專門研究《漢書》、《文選》的風氣。
大家熟悉的李密微時以《漢書·王莽傳》掛牛角而讀的故事,似可窺見唐初時崇尚《漢書》風氣的一斑。
清汪之昌《青學(xué)齋文集》卷十九《唐人漢書文選之學(xué)考》以為,唐初以詩賦取仕,故士人多用功《漢書》《文選》,與聞一多、朱自清所見亦復(fù)相同。
仔細想來,曹憲、李善倡導(dǎo)選學(xué),對當時文風會有何影響?平庸者當然大多仿用《文選》語,高明者不免直師《文選》諸賢心法,化用典籍出之為文。一樣可以做到典故用得精、譬喻用得好,即 “ 義歸乎翰藻 ” 也,此即為 “ 學(xué)術(shù)的文學(xué) ” ?!峨蹰w序》應(yīng)該就是這種《漢書》、《文選》之學(xué)而以駢文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作品。王勃不過讀書極廣,典故用得極精切巧妙,為此中翹楚而已。
《滕王閣序》中能見到《水經(jīng)注》的痕跡亦是極有意思的事,據(jù)浙江大學(xué)酈學(xué)專家陳橋驛先生研究,《水經(jīng)注》在唐初尚為宮庭秘書,僅在官修書籍中引及,民間流傳不廣,從許多象陸龜蒙這樣的大詩人、大學(xué)者的私家詩文中可以看出他們有很多也未讀過《水經(jīng)注》,《水經(jīng)注》的研究至明清之季始大昌于世。柴德賡《史籍舉要·水道》亦以為:《水經(jīng)注》至唐朝尚未被世人所重視,顏師古注《漢書》、章懷太子注《后漢書》都甚少引用,至杜佑《通典》亦然,惟李善注《文選》引用之。徐堅《初學(xué)記》、歐陽詢《藝文類聚》亦略引之,惟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引用較多,至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乃大引特引矣。
王勃當初唐時即用力于《水經(jīng)注》,似標新領(lǐng)異大異時風,實因其用力于《文選》,故不免受李善《文選》注的影響,于《水經(jīng)注》用力甚勤,此正可窺見《滕王閣序》與《文選》注的關(guān)系,可以窺見王勃的選學(xué)背景!
《滕王閣序》的寫法亦能看出漢賦的流風,朱自清以為東漢班固作《兩都賦》,張衡仿他作《二京賦》,晉左思又仿作《三都賦》,這種賦鋪敘歷史地理,近于后世的類書。《滕王閣序》開篇著筆于楚、吳、越三地,實以豫章古屬吳,繼屬越,后屬楚。故總敘三地地理,而第二段則專敘具體的南昌縣地理,從其描寫手法來看,也與漢賦的描寫方法是一脈相承,淵源有自的。
十四、隱 顯 之 跡
王勃《滕王閣序》的精微巧妙,唐朝似乎是廣為人知的,從其故事傳說中可以知道。后來隨著年代久遠,其真義則漸漸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細閱相關(guān)資料,其變化當在唐宋之交,唐時人尚隱然知其妙處,而宋以后人則不知所云矣!
詳言之,據(jù)白珽《湛淵靜語》載,杜少陵作詩,大多數(shù)都用《昭明文選》一書中的語言,是由于唐代 “ 文選學(xué) ” 興起,一時文人大都崇尚,蔚為風氣。詩圣杜甫在《宗武生日》一詩里教導(dǎo)他的兒子要 “ 熟精《文選》理 ” , ( 65 ) 則杜甫亦此道中人。而《戲為六絕句》中贊王勃 “ 不廢江河萬古流 ” ,則為知王文精微者;辛際周《滕閣脞譚》引《青箱雜記》:高宗雖以斗雞檄斥勃,然心奇其文,欲召用而勃已死矣,喟然曰:朕讀《滕王閣序》至落霞聯(lián)及詩閣中帝子句,輒為掩卷者久之曰:真奇才也! (66) 閻都督、唐高宗皆嘆王勃為天人,明顯是知其精髓者。以其皆唐初時人,熟悉流行的選學(xué)文風,故知王勃精絕處。
韓愈去王勃未遠,而對《滕王閣序》極端佩服,甚至以 “ 名列三王之次,竊有榮耀焉 ” 表示其崇拜之意,亦為食髓知味之談。以韓公實亦精駢文,然韓公為文,卻另辟蹊徑,不是王勃一路,或因資質(zhì)有異,或因文風已變,然尤熟唐初門徑,知王勃超邁不可企及之處;而憲宗時李涉詩句 “ 滕王閣上唱伊州,二十年前向此游,半是半非君莫問,西山長在水長流。 ” (67) 其中 “ 半是半非 ” 分明是《滕王閣序》開篇的總綱,然細檢詩意,李涉似乎已出于誤打誤撞了;降及五代王定保、羅隱,前已證其屬記錄傳聞故事,孟學(xué)士為都督之婿疑出附會序文,則二人雖屬最早記錄滕序本事,倒底有沒有真正讀懂滕序倒難斷言;宋洪邁稱 “ 王勃文章精切有本原處 ” ,有讀懂滕序的能力,卻無另外的資料表明其明了《滕王閣序》中的奧秘;蘇東坡、文征明、乃至康熙皇帝等文人俱書寫《滕王閣序》,卻仿佛亦無證據(jù)證明其讀懂滕序;王夫之劣評滕序為 “ 王勃腐辭 ” , (68) 是明顯未見其妙的;馮夢龍遠襲王定保、羅隱,又有所附益,卻是畫蛇添足,分明不懂矣;蔣清翊最稱殿軍,雖貌似鴻博,而實為裁割古書,未窺全豹,恍如盲人摸象矣。
十五、解 密 之 匙
最后,筆者集數(shù)年研究心得,試探索破解《滕王閣序》千古之謎的規(guī)律如下:
其一,王勃作文,取材極廣。如《晉書·地理志》有 “ 襟江帶湖 ” ,三江五湖出《漢志》,合而為之是為 “ 襟三江而帶五湖 ” ;而史疑豫章甌脫余地,去荊越甚遠,不知何以控引之?我以為此 “ 控引 “ 二字宜出《水經(jīng)注·贛水注》引文: “ 《地理志》曰:豫章水出贛縣西南,而北入于江。蓋控引眾流,總成一川,雖稱謂有殊,言歸一水矣 ” 。則 “ 控引 ” 二字似亦出《地理志》,然對照《漢志》,僅云 “ 豫章水出贛縣西南、而北入大江 ” , “ 控引眾流 ” 諸文為《漢志》所無,故王勃用意于此,是指班固、酈元不相合處, “ 有不滿焉 ” 。故將《水經(jīng)注》異文嫁入《漢志》,而為 “ 控荊蠻而引甌越 ” ,其意卻由雷次宗《豫章記》 “ 咽扼荊淮,翼蔽吳越 ” (69) 化出。更廣而言之,《文選》左太沖《吳都賦》: “ 包括干越,跨躡蠻荊,婺女寄其曜,翼軫寓其精,指衡岳以鎮(zhèn)野,目龍川而帶坰。 ” (70) 此文又依稀是《滕王閣序》開篇。
倘如此看來,則似乎需要懂王勃以前所有經(jīng)史子集,且要達到像電腦般的精熟程度,方能對王文心領(lǐng)神會。這點正是王勃極為可怕的地方,無怪乎為初唐四杰之首。楊炯稱其 “ 每有一文,海內(nèi)驚瞻 ” (71) 不是沒有原因的。
其二,如僅指破譯《滕王閣序》而言,則須從南昌地方史入手,窮搜王勃以前有關(guān)豫章的文史資料,其人、其事或其文必與吳、南楚、豫章、南昌等有關(guān),方可稱 “ 精切有本源 ” 。如此則范圍大大縮小了,其尤需注意者,諸書不相合、或不可解之處,王勃往往于此下手為文。
然其手法亦變幻多姿,或于有問題處僅點其原文而隱嘲(如翼軫斗牛);或綜諸書異同合而為文(如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或以諸書相異處為文字游戲(如目吳會于云間);或因諸書相同處置換字句(如《水經(jīng)注·贛水注》王子喬事亦見《文選》江文通《別賦》 “ 駕鶴上漢,驂鸞騰天 ” 下注: “ 雷次宗《豫章記》曰:洪井西鸞崗鶴嶺,舊說洪崖先生與子晉乘鸞鶴憩于此 ” ; “ 張僧鑒《豫章記》曰: “ 洪井有鸞岡,舊說洪崖先生乘鸞所憩處也,鸞岡西有鶴嶺,王子喬控鶴所經(jīng)處也。 ” (72) 此文類《水經(jīng)注·贛水注》而稍異,則將《水經(jīng)注》中 “ 鸞鵠 ” 偷換為《別賦》之 “ 驂鸞 ” ,由 “ 駕鶴上漢,驂鸞騰天 ” 翦裁出 “ 上、驂 ” 二字,融化成 “ 儼驂馬 非 于上路 ” ,既鬼神莫測人所難知,又 “ 精切有本原 ” 。)
然唐前典籍浩如煙海,欲將諸文對勘,勢必茫然無下手處。卻有一捷徑,可循地方志遺文輯佚,探其佚文出處,考校異同。如晉熊默《豫章舊志》佚文 “ (周生)豐,字偉防,大山南武陽人也,建武七年為豫章太守,清約儉惠 ” 。 (73) 此文出《后漢書·馮衍傳》注。而查《馮衍傳》: “ 建武六年日食,衍上書陳八事:……。書奏,帝將召見。初,衍為狼孟長,以罪摧陷大姓令狐略。是時,略為司空長史,讒之于尚書令王護、尚書周生豐曰: ‘ 衍所以求見者,欲毀君也 ' 。護等懼之,即共排間,衍遂不得入。 ” 倘僅閱《后漢書》,絲毫不見周生豐與豫章有聯(lián)系,是文與注不合之處,而 “ 懷帝閽而不見 ” 當即出此。王勃隱然以馮衍自比,且譏周生豐阻塞賢路,與 “ 清約儉惠 ” 不合,故王勃 “ 有不滿焉 ” 。
細閱《后漢書·馮衍傳》稱 “ 衍幼有奇才,年九歲,能誦《詩》,至二十博通群書 ” ,是與王勃稟賦相似也。而馮衍 “ 猶以前過不用,衍不得志,退而作賦, 又自論曰 ‘ 眇然有思陵云之意 ' …… 顯宗即位,又多短衍以文過其實,遂廢于家。 …… 塪壈于時,然有大志,不戚戚于賤貧,常有陵云之志 ” 。是與王勃遭遇情懷相似也。滕序中 “ 撫陵云而自惜 ” 即用馮衍自論典,諸家以《司馬相如傳》中 “ 飄飄然有陵云之意 ” 為解并不精切。蓋司馬相如為 “ 楊意已逢 ” ,得漢帝知遇者。 “ 楊意不逢 ” 則唯馮衍可以當之,其遭遇與王勃同,王勃用典于此,當可稱 “ 精切有本源 ” 。
或可循《南昌市政府志》中《郡守表》或《大事記》,遍查與豫章有關(guān)的人物,更可利用諸書索引對勘,以尋異同之跡。
而若循《南昌市政府志》中《郡守表》的各郡守追究,則極可能會有所收獲,以其疑點極多,必為王勃所不滿。如雖為漢守而漢書不載的賈雍(見干寶《搜神記》),李儀、孔竺……;或漢宣帝時(失姓)廖太守;或陳循陳修疑為同一人;或夏侯定國年份失考;或姜肱祖父而失名;或封祈據(jù)《風俗通》補入; (74) 皆古怪費解,而此必為王勃所酷嗜,循此追究,則當有所獲。其法,則參看《漢書注》等諸家注解,或考校諸家異同,或可得之。
其三,需極敏感的文字能力。王勃用典遠不如世人老實,往往改頭換面,變化出之,如 “ 紫電青霜 ” , “ 驂馬非 ”“ 帝子 ” 之類,研究者要能識之。
細審?fù)醪玫洌嘤幸?guī)律可尋,正以其 “ 翦裁融化 ” ,故其為文在半虛半實之間。所謂實者, “ 翦裁 ” 之法,數(shù)字必出原文。 “ 王勃文章皆精切有本原處 ” 的真正原因即在于此。如 “ 龍光射牛斗之墟 ” ,助詞 “ 之 ” 不論,龍、牛、斗三字出《張華傳》、《豫章記》原文, “ 光、射、墟 ” 為貽以已字,倘欲追究出處,則當以 “ 翦裁 ” 數(shù)字為據(jù),在原文大塊文章中有此數(shù)字即可,不必定在一處, “ 貽以已字 ” 數(shù)字絕不可為據(jù)。故滕序多異于原文,僅在似于不似之間,即令遍覓中華典籍,亦必不能覓其通聯(lián)出處。宿儒千載不能知,正因王勃用典已異于原文,故難以識之耳。如: “ 鐘鳴鼎食之家 ” ,僅《文選》張衡《西京賦》: “ 擊鐘鼎食,連騎相過 ” (75) 與之相近,此外絕無相同語,道理正同。故滕序多自出機杼語,前人所未發(fā),實由剪裁融化規(guī)則使然。此法之設(shè),實具匠心。陳言務(wù)去,由此法即可得到保證。
“ 人杰地靈 ” 一語,則純用 “ 翦裁法 ” 中析碎本語法。自《水經(jīng)注·贛水注》中 “ 孺子名稚,南昌人,杰出薄域 ” 翦出 “ 人杰 ” 二字。 “ 地靈 ” 一語,亦出《贛水注》,由 “ 步有故守賈萌廟,萌與安侯張普爭地,為普所害,即日靈見津渚 ” 中 “ 爭地,靈見津渚 ” 翦出 “ 地靈 ” 二字。其所以如此,謝承《后漢書》稱豫章太守賈萌舉兵欲誅王莽,有蜂附萌車衡,主簿嚴豐以為不祥,萌果見殺。是賈萌以討伐王莽兵敗而死也;而班固《漢書》賈萌唯出現(xiàn)一次,在《王莽傳》末稱賈萌為王莽九江連率,拒漢兵而死。
《水經(jīng)注疏》中楊守敬便滿頭霧水的疑問“豈一時有二賈萌耶?”然此九江按《水經(jīng)注 ? 贛水注》即王莽時豫章,是王莽于始建國元年大改天下官名、地名時豫章的新名;故史學(xué)四大家之一的陳垣在《陳垣史源學(xué)雜文》中《書全謝山論漢豫章太守賈萌事后》一文中以為 “ 夫拒漢與討莽,雖傳文異詞,然同名同時同地被殺,其為一人無疑 ” 。
王烈之《安成記》稱賈萌與安城侯張普爭境,戰(zhàn)于新茨之野,卒以爭地而死; ( 76 ) 又《太平寰宇記》一零六南昌縣龍沙廟條,言西漢末太守賈萌與安侯張普,共謀誅莽,普反告莽,收萌而殺之,時人感嘆,故為立廟。事并見《寰宇記》一零九安??h新茨山條王烈之《安成記》,及廢安??h條引顧野王《輿地志》。
賈萌本事如前則有四種異說,其地理、職官亦有矛盾。 “ 九江連率 ” 是新莽始建國元年( 9 )大改內(nèi)外官名及郡縣宮室之名時期特有的名稱,為其他朝代所不見,賈萌即為一人,則班固稱其 “ 九江連率 ” ,酈道元稱其 “ 豫章太守 ” 即相矛盾也,二者必有一誤。
班固《漢書》、謝承《后漢書》、王烈之《安成記》、顧野王《輿地志》,皆唐初王勃可見之書也,而諸書于賈萌之事本事、地理、職官、大異其趣,王勃 “ 有不滿焉 ” ,故出語 “ 人杰地靈 ” ,今諸家注本解為豫章地具靈氣皆僅見其字面義耳。然細思當日滕閣盛會, “ 地靈 ” 一語雖假借巧妙,卻不無輕薄,《舊唐書》稱王勃 “ 恃才傲物,為同僚所嫉 ” 不是沒有原因的?!缎绿茣分?“ 倚才陵籍 ” 一語可說是對他的確評。
六言中則多 “ 翦裁融化 ” 并用者,如 “ 得仙人之舊館 ” 中 “ 得仙 ” 二字由《水經(jīng)注》原文 “ 傳云得仙 ” 翦出,而 “ 館 ” 字為融化法,由 “ 廨 ” 字合取事意變出,然為同類性質(zhì),去原文不遠。倘追尋滕序出處,一半為同字,而另有數(shù)字不同,意義卻近,如此例,則大略得之。
六言 “ 青雀黃龍之軸 ” 則取材《水經(jīng)注》以外南楚、吳有關(guān)船的材料 “ 翦裁融化 ” 拼合而成,不出同書,王勃刻意不欲使人識之耳。
六言中又有似純?yōu)槿诨ǎ▽嵰嘀脫Q翦裁所得),如 “ 儼驂馬 非 于上路,訪風景于崇阿 ” 與《水經(jīng)注》無一字相同,則應(yīng)體會意義,與序文意義相近即是。
然上僅指《滕王閣詩序》而言,而最后八句滕王閣詩則不必虞此,以其已非選學(xué)門徑,純以新詩風為之,絕未用典。宋·范致虛《重建滕王閣記》引江萬里跋語: “ 唐之文三變而至韓,韓之文一倡而遂古,絺章繪句如王所為序,則其未變時也。 ” (77) 滕序?qū)嵆羞x學(xué)遺韻,后八句滕王閣詩則已是變化文風的產(chǎn)物了。聞一多以為文風改變之因,是唐初詩文有類書家堆砌雕琢習(xí)氣,……所追求的只是文藻,是浮華,……這種病癥,幾乎有危害到詩的生命的可能。于是因察覺了險象而憤激的少年 ‘ 四杰 ' ,便不得不大聲急呼,搶上來施以針砭了。 (78) 由聞一多的研究看來,王勃是為傳統(tǒng)的顛覆者。新詩風必異于選學(xué),而《新序》勾稽史料證明王勃曾受炙于曹憲選學(xué),由此可以看出,王勃實兼擅二學(xué),《滕王閣詩》與《滕王閣詩序》門徑已自不同,然皆極具造詣。
唐初文風或許正是于眾典異同顯學(xué)術(shù),更于《漢書》、《文選》之類的典籍之中 “ 翦裁 ” 文字,融化為 “ 其辭甚美 ” 的文學(xué),這種堆砌詞藻的文風,聞一多僅舉出它的鼓勵者、政治上的靠山唐太宗作為代表。倘真要找出一個聞一多還沒有找到的 “ 堆砌得比別人更甚,堆砌得比別人更精 ” 的駢文極品,王勃的《滕王閣序》或許正是個絕佳的代表。
注釋:
(1) 宋 曾季貍 《艇齋詩話》
(2) 《新修滕王閣記》 韓愈
(3) 《滕王閣史話》江西人民出版社 1997 年, (2) 頁 99 , (3) 頁 172
(4) 《唐人軼事匯編》卷七
(5)(6)(8)(11)(14)(15)(17)(21) 《滕王閣史話》陜西人民出版社, (5) 頁 16 , (6) 頁 17 ,
(8) 頁 20 , (11) 頁 29 , (14)(15)(17) 頁 53 , (21) 頁 52
(7)(9) 《安徽史學(xué)》 1999 年第一期, “ 滕王閣得名考暨《滕王閣序》新注 ” , (7)(9) 頁 17
(10) 《南昌市政府志》頁 12
(12) 聞一多《唐詩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年, “ 類書與詩 ” ,頁 7
(13) 蔣清翊《王子安集注》 “ 序 ”
(16) 《古今滕王閣研究文選》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0 年 7 月第一版,頁 28
(18) 《梁書》岳麓書社 1998 頁 288 張綰傳
(19) 《駢文概論》海南出版社 1994 年 8 月第一版 頁 34 “ 用典 ”
(20) 《安徽史學(xué)》 1999 年第一期 頁 34
(22) 《南昌市政府志》頁 10
(23) 《晉書》岳麓書社 1997 頁 1730
(24) 《世說新語》岳麓書社 1997 頁 7
(25)(28) 《安徽史學(xué)》 1999 年第二期, (25) 頁 27 , (28) 頁 17
(26) 《漢書》 岳麓書社 1991 年 頁 1080
(27) 楊炯 《盈川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頁 22
(29)(30) 《晉書》岳麓書社 (29) 頁 245 (30) 頁 280
(31)(32)(33) 李長傅 《〈禹貢〉釋地》,中州書畫社 1982 ,頁 57-60
(34) 《宋書》范曄傳
(35) 《滕王閣史話》 陜西人民出版社 (35) 頁 26
(38) 《江城舊事》卷四
(36)(37) 《安徽史學(xué)》 1997 年第一期, (36) 頁 34 , (37) 頁 26
(39) 黃萱《懷念陳寅恪教授》中山大學(xué)《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xué)術(shù)討論會文集》 71 頁
(40)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上冊 7 頁
(41) 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上冊 209 頁
(42) 《唐人軼事匯編》卷七
(43) 《滕王閣史話》陜西人民出版社,頁 178
(44) 《安徽史學(xué)》 1999 年第一期,頁 17
(45) 《古今滕王閣研究論文選》 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0 ,頁 20
(46)(47)(48)(53)(54) 蔣清翊 《王子安集注》
(49) 《江西古志考》 海南出版公司 21 頁 引《類聚》卷六十
(50) 《馬茂元說唐詩》 《讀〈兩唐書·文藝傳〉札記》
(51)(52)(55)(56)(76) 《水經(jīng)注疏》江蘇古籍出版社 1989 年,卷 39 “ 贛水 ”
(57) 王云度 《秦史編年》 頁?。保常贰∫T其驤《秦郡新考》、《秦郡界址考》
(58) 李長傅《〈禹貢〉釋地》 中州書畫社 1982 頁 54
(59) 王先謙 《合校水經(jīng)注》 贛水
(60)(61) 《江西古志考》海南出版公司, (60) 頁 53 (61) 頁 27
(62)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 上海古籍書版社 頁 234 “ 翻意 ”
(63)(64) 聞一多 《唐詩雜論》 “ 類書與詩 ”
(65) 《滕王閣史話》陜西人民出版社 頁 53
(66) 《古今滕王閣研究論文選》 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 頁 51
(67)(68)(77) 《滕王閣史話》江西人民出版社, (67) 頁 66 , (68) 頁 28
(69)(72)(73) 《江西古志考》 (69) 頁 25 引《紀勝》卷二十六, (72) 頁 19 , (73) 頁 18
(70)(75) 《文選》卷十六 “ 別賦 ” ,卷二 “ 西京賦 ”
(71) 楊炯 《盈川集》 上海古籍出版社 頁 22
(74) 《南昌市政府志》頁 9
(78) 聞一多 《唐詩雜論》 “ 類書與詩 ”
作者簡介 :應(yīng)宗強,男,1969年生,南昌職業(yè)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數(shù)學(xué)系企業(yè)管理專業(yè)畢業(yè),湖北華中理工大學(xué)會計學(xué)學(xué)士,南昌市第三十中學(xué)財會專業(yè)教師,中學(xué)一級教師,會計師,業(yè)余略涉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