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知遙詩中的幽暗意識

緣如夢 2009-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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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知遙詩中的幽暗意識

趙思運/文學(xué)博士，浙江傳媒學(xué)院教授

在馬知遙的詩中，主要有兩大主題，一是靈魂的尋根以及相伴而來的親情體驗與回憶。如《病》、《為了告別的懷念》即是親情之流露。而《河流》、《回到阿克蘇》、《盆地》等則是尋根意識的代表作：“如果我沿西遠(yuǎn)行/那不是離開/而是回家”，“沿途我已經(jīng)沒有認(rèn)識的人/他們都老了/或者過早死去”，時間像剪刀修剪了那么多人的命運軌跡，世事幾乎面目全非，但是詩人仍然可以憑借靈魂的觸須，準(zhǔn)確地找到自己的生命存根：“我會找到舊日的家門/和住在那里的陌生人聊天/然后神秘地告訴他/在墻根處原來生長著/一株茂密的葡萄樹//而我躲在那樹下/聽媽媽焦急的呼喊從身邊穿過”（《盆地》）；“沒有人能借走我  我的多浪河/那些低沉的嗚咽  流浪的命運/從我認(rèn)識你的那刻  我就是你的了/……/河流  我是干涸的/你也是”（《河流》）。故土的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詩人靈魂的構(gòu)成部分，詩人的靈魂里涌動的依然是故土之河的嗚咽與命運。

如果這個主題是馬知遙詩歌的顯在命意，是矗立起來的精神標(biāo)桿，那么，在這個精神標(biāo)桿周圍，彌漫的卻是更為復(fù)雜的人性體驗，尤其是對于人性幽暗層面的發(fā)現(xiàn)與表現(xiàn)。這也正是作為一個詩人，他的生命體驗精微之所在。幽暗意識基于我們對于人性的負(fù)值體驗與判斷，有了人性幽暗意識的警醒，我們才有可能以理性、良知、公正、民主等正值情感價值燭照它，進而改造它，使人性走向健全、健康。馬知遙的一個著力點就在于用詩歌的力量去發(fā)現(xiàn)并燭照人性的幽暗。

馬知遙讓《張愛玲之死》（2004）作為第一首代表作出場，已經(jīng)為他的所有作品定下了基調(diào)——即難以勘探的命運之幽暗，難以洞察的人生之無常。她的生存是絕對孤獨的：“至少關(guān)上門就屬于自己”，“她死時據(jù)說很安詳/甚至沒有雇過傭人”，這絕對不是達(dá)觀和超脫，而是真正的悲苦與無奈，是無可奈何的自我肉體的放棄，“據(jù)說”一詞在實質(zhì)上就已經(jīng)顛覆了“安詳”。

一個老太婆要自己走向死亡

自己看著自己凋落

像一片葉子看著另一片下落

像一輪月看著另一輪月

更像影子看著影子

年老的看著年輕的

年輕的看著年老的

這不是審視自我，因為自我是一個主體性概念。詩歌“目擊”了一個精神主體蛻變?yōu)閱渭兊娜馍矶疫@個肉身正在逐漸走向消失的無可阻拒的過程。這是人性幽暗意識的充分宣泄，這是肉身和靈魂主體的雙重崩散與死亡。而且張愛玲既是死亡的客體，又是死亡的主體，“自己看著自己凋落”，詩中一系列的“看”，是何等殘忍！

負(fù)值情感的意象在馬知遙詩中頻繁出現(xiàn)，諸如“陌路人”意象出現(xiàn)在《酒場》、《距離》、《向日葵》、《白云》等詩，“黑暗”、“孤獨”反復(fù)出現(xiàn)在《愛著那夜夜傳來的敲打》、《猜謎》《一棵樹》中，另外還有“寂寞”“流浪”等語詞亦反復(fù)出現(xiàn)。“荒蕪的麥田”，“廢棄的鐵軌”，“饑餓的羊群”，“一片葉子砸下來/她剛剛離開高處/像一個離家背井的流浪漢”，“如果再過1萬年/我們?nèi)耘f視同路人”，“你和他們比鄰而居/你們并不說話”，“火車路過的地方/都有貧窮的人”……如此等等，在馬知遙的詩中比比皆是，所傳達(dá)的“幽暗意識”不得不喚起我們對于自我靈魂的審視與探觸。洗頭房在鮮艷地開放，但是其中所蘊蓄的卻是幽暗人性的釋放與交換。再看：《服務(wù)》：

這位跪式服務(wù)的女生

自稱是這里的公主

公主要跪式服務(wù)

收費一百

她一夜都在服務(wù)

更多的時候是在一邊發(fā)手機短信

告訴她未婚夫

面對一群不通風(fēng)情的窮鬼

她一夜只掙了一百

詩人的態(tài)度是揶揄與同情并存，觸目驚心的是服務(wù)女生的人性扭曲，更令人深思的是她未婚夫。雖然他未出場，但恰恰是他導(dǎo)演了這位女性的命運。惟有看到人性的幽暗，我們才有可能獲得救贖，就像《平原上的人》：“說自己曾經(jīng)的罪/自己的仇恨和懺悔//他很想背著鐵锨到地里去/清除那些雜草/下面是土地  濕潤干凈/然后把自己掩藏到下面”，讓靈魂回到“青草和泥土之間”。

    幽暗意識并非是對人性做善惡二元對立式的道德判斷，更多的時候是人性存在與人性體驗的負(fù)值。比如：在這個世界上，人的存在實質(zhì)似乎就是孤獨的。我們一直在尋求獨立，但是獨立帶來的往往是孤獨。甚至人的群體性生存也無法改變這種狀態(tài)。馬知遙在《人群》里寫道：“人是群居的  是熱鬧的/因而是孤獨的/你看著滿世界熱鬧的人群/就看到了滿世界的孤獨”。“精致的兩個人/明亮的眼睛/聲音卻是一片黑暗//我在想  在愁苦的人群里/他們是怎樣把飽滿的情緒體現(xiàn)/又是怎樣互相擰亮/對方的燈”(《猜謎》)?！墩f說不》所傳遞的人生況味，充滿了反諷效果。“你看見擁擠的人群/冰冷得如同一個冬天//單身的人用單身的荒涼說話/很多時候你在無邊的曠野/那曠野也是單身的”（《單身》），一種冰冷徹骨的感受撲面而來。而最富有情感力度的是《手》：　　

再后來

我左手抱緊右手

說我愛你

我越這么說

手就抱得緊

　　

再后來

雙手像扳手一樣

堅定地?fù)е?br>

像兩個失望的人

極度地哭泣

孤獨的體驗?zāi)軌驅(qū)懙竭@個地步，足見馬知遙對人性負(fù)值生存狀態(tài)體驗之深。詩人體驗越深，越是敏感于一切和人類、和自己有著同樣命運的事物，如《向日葵》：“找不到訴說/疼在傷口的向日葵/更像一個孤兒/更像一個困惑//迷霧一樣的向日葵/黑夜的向日葵垂喪著青春/垂喪了抬頭的欲望//你走過城市的街頭/你看到那么多的向日葵和你一樣//他們還垂喪了聲音和表情”，正是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隱喻性寫照。

同樣，詩人也很善于發(fā)掘自身命運的幽暗意識。他對于自我靈魂的逼視，也毫不留情：“我卻只能低眉袖手/只能心甘情愿/只能把個奴才的嘴臉/代代相傳”（《還魂歌》）?；仨约翰婚L不短的歷史，無論你是多么榮光，還是多么屈辱，都是自己人性劃下的軌跡。30年的人生經(jīng)歷，是“愛著痛……銳利地長在肉里”，“愛著肉  那骯臟的肉體”，“愛著30年的受損/侮辱誤解和失敗”，他聽到的是“來自頭頂  來自頭頂/用力而且節(jié)奏分明/……骨頭碎了的聲音”（《愛著那夜夜傳來的敲打》）。這是一種怎么樣的徹骨體驗！命運無常，未來難以捉摸，他的《鐵道》便充滿了莫名的命運感，對于命運的畏懼感。他的小區(qū)后面有一條長長的鐵道，兩邊是樓房和荒草中的垃圾，詩人從來沒有見多過一列火車經(jīng)過，也就更增加了神秘感。詩人每次沿著它走，都是“走了一半就折回”，因為他“害怕鐵道那無窮的寓意”，害怕等待他的無法預(yù)知的命運。2006年，馬知遙同時寫了兩首《灰燼》。詩歌的題目讓我想起了王家衛(wèi)的電影《東邪西毒》，電影的英文名就是“The ash of Time”（“時間的灰燼”）。這兩首詩不正是馬知遙對于時間的感受嗎？“這最小的城堡/最后的頑抗/直到煙消火滅/它仍舊保持著一堆灰的模樣/以虛無的方式存在著”（《灰燼》）。第二首《灰燼》只有兩句，也許是馬知遙人生體驗的畫龍點睛之筆：

他只是用很軟的方式

表達(dá)對世界的失望

經(jīng)過了徹骨的孤獨，馬知遙懂得了更多的“放棄”：“突然逃離或者隱蔽多么重要/即使選擇在黑暗/即使是在一場厚厚的冰雪//讓喧嘩突然消失和夢魘一樣/讓那些暫時的告別長久一些//這還不夠/還要讓那些驚喜也遠(yuǎn)離/那些突然的掌聲也遠(yuǎn)離/即使響起你也從不知曉//后來你才回來/趕著駿馬或者疲憊的羊群/或者握著一路的沙漠和荒草”。我相信，那個“要拒絕一切喧嘩、和樹木和河流說話”（《深夜  在山東一角》）的人，才是真正的詩人馬知遙。

在這里，我選擇“幽暗意識”為視角來論述馬知遙的詩歌，是借用的臺灣思想史學(xué)者張灝發(fā)明的概念。張灝在《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tǒng)》一書中，將中國文化傳統(tǒng)與西方基督教傳統(tǒng)在人性方面的不同立場做過深入的比較研究，提出了“幽暗意識”這一概念。他發(fā)現(xiàn)，基督教是以人性的沉淪為出發(fā)點，因而著眼于生命的救贖；而儒家思想則是正面肯定人性。“幽暗意識”提醒我們要結(jié)合人性、人心內(nèi)部的缺陷來看待外部世界的問題，就著人性作一個徹底的反思。他把外在制度性缺失產(chǎn)生的憂患意識深化到每個生存?zhèn)€體的人性層面。我們必須要十分警覺人性中的幽暗。而對于詩人來說，理解人性的幽暗、用詩歌的光亮去燭照人性的幽暗，升華成幽暗意識，只是一個詩學(xué)的入口。我們還有必要從人性的幽暗處打開缺口，去洞察人性幽暗之所由來以及所導(dǎo)致的社會性缺失和制度性缺失，建構(gòu)起更廣闊的詩學(xué)視野和思想史視野。有了這種視野，才會生成馬知遙的《一棵樹》所呈現(xiàn)的精神人格。我把馬知遙的這首詩，送給我們所有的詩人：

很久你都必須煎熬

躲開那些聒噪和喧囂

然后你要用你的雙臂探向高處

那些高處從未有人抵達(dá)

                                                     2009-11-19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