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最后一場死亡
戴處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收拾行裝,準備第二天的出差。他問我有無空閑,在得到肯定回答后,他說,等會兒可能得讓我去看一具尸體,有個小偷死了。一周前,××公安公局在抓小偷時,小偷跳進了河中?,F(xiàn)在尸體浮了起來。公安法醫(yī)已經(jīng)到場,他們負責檢驗,讓我去看一下。一會兒他會讓區(qū)檢察院周科來接我。
所謂“看一下”,也就是監(jiān)督的意思,以在家屬面前顯示出公正。
這是個周日午后,第二天一早我就得外出培訓一周。本打算收拾好行裝后小睡會兒,現(xiàn)在只得放棄,就抓了本書,邊等邊讀。戴處在電話中說到有個小偷死了的時候,我曾在心里打了個疙瘩,以為又是公安在審訊時把人打死了。好在他緊接著的話讓我的神經(jīng)松弛了。小偷是在逃跑時跳入河中淹死的,并非公安暴力所致。我已多次面對小偷的暴死了,除了一次因無容逃避的證據(jù)而讓刑訊者受到了法律的懲處外,其余的幾次,小偷在付出了肉體的巨創(chuàng)和生命后,就如一滴水墜入河中,消失無形。公安總會有很好的借口,說是群眾抓住了小偷,說是群眾在扭送中打傷了小偷。群眾,真是個絕妙好辭,有著無限內(nèi)涵和莫明力量。相比于群眾,個人是微不足道、可忽略不計的,何妨又是個小偷,誰愿為一個小偷招惹群眾呢?雖然這小偷也曾與我們一樣,是一個活的生命,有自己的愛與怨、歡笑與淚水,是一個母親的兒子、孩子的父親。但是現(xiàn)在,他僅僅是小偷而已,而不是一個人。
周科是坐公安的車子來接我的。開車的公安王科說,先去××分局吧,市公安局的法醫(yī)已經(jīng)到了。
我說,尸體不在殯儀館嗎?
他說,尸體還在河里,家屬定要等法醫(yī)到了,才讓撈。上午已經(jīng)跟家屬談妥,同意尸體勘驗。
我便問他簡要案情。
他說,一周前,他們在巡查時,發(fā)現(xiàn)有兩個小偷入室盜竊,前去抓捕時,小偷逃跑,跳入河中,一個游到對岸,跑了;另一個游到河中間,可能沒力氣了吧,叫了幾聲:救命??!救命??!今天早上村民發(fā)現(xiàn)尸體浮了起來。現(xiàn)在尸體還固定在發(fā)現(xiàn)時的位置。是河南人,十九歲。
今年的南方是個暖冬,天氣溫和,只偶爾有幾日暴寒。我估算了下,一周前恰好是暴冷天氣,氣溫達零下三度。這樣的冬夜,突然跳入冷水中,即使會水,也是件很危險的事,有可能在冷水刺激下,神經(jīng)反射性窒息死亡。我嘆息了聲。
王科與周科說起河南人,說他們?nèi)绾坞y對付,這邊打工的人多,心齊,只要聽到哪兒有老鄉(xiāng)出事,都會趕攏來,鬧事;河南幫很橫,不怕死,常打群架;局里就怕處理河南人的事,聽到就頭疼。還好,這次的死者家屬蠻老實,通情理。
說著,就到了分局。就坐下喝茶。
家屬已請來律師,正與分管副局長說著話。副局長請律師幫忙做好說服、平息工作。律師說,他會盡力配合,他透露出一個信息,家屬認為公安在抓捕時看著他跳下水,在河里喊救命,卻不去救,有責任。副局長說,這只是他們的一個借口,是想敲敲竹杠,上午談話的時候,家屬并沒提什么要求,可能內(nèi)行人指點過他們了。律師說,是啊,最后無非是多賠些錢的事。
便二十余人開車去現(xiàn)場。十余分鐘后,車在一座橋上停下。下車,路坎下
這時律師上前,跟家屬說了會兒話,似乎在問他們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可以提出來,等會兒就將尸體撈起來,準備送殯儀館解剖。死者的母親五十來歲,滿臉風霜,神情哀切、木訥,她左右張望,似想找人替她主張。幾個人商量了會兒。
副局長讓家屬派出代表。律師帶著死者母親和兩個男子上前來。副局長對著那個三十多歲的長發(fā)男子上下打量了番,說,死者的母親和姨父上午談話的時候見過了,這位是?
那長發(fā)男子說,他是死者的干爹。
副局長說,上午我們已經(jīng)談好,現(xiàn)在市局法醫(yī)和檢察院都到了,是不是把尸體撈起來,先進行勘驗,等驗好了,再進行下一步的后事處理?
姨父正想說話,那干爹攔著道,要勘驗也可以,但我們不同意解剖,不同意把尸體送到殯儀館,你們得給個說法,為什么看著他跳進河里,在喊救命,卻不去救他?我們要電視臺記者到場!
有人在背后說,那天晚上,天黑,沒人看見他跳下去,以為逃跑了,就追到別的地方去了,沒人聽見喊救命。
早有人嚷起來:你們這么多人抓他,怎么會沒人看見的?!
陌生人掉進河里,還有人會去救,你們見死不救,還是不是人民警察?!
他就是你們警察逼死的!活生生的人啊……
死者的母親嗚嗚咽咽哭起來。兩個姑娘,似是死者的姐妹,也哭泣著。
副局長面無表情地垂下眼,過了片刻,他將幾個干警和家屬代表叫到邊上,遠遠地離開人群。
天微微飄起了雨。我站在船尾河沿,等候商談結(jié)果。我知道這不會很快,甚至可能很遙遠。死亡已是定局,不再改變,而勘驗也只是個程序,并不重要。親人可能還會期望一個公道、一個說法,但是我知道,這只會是個奢望。
一個干警在身邊悄悄地說,那長發(fā)男子自稱是死者干爹,誰知道呢?我估計可能是道上的人。我們這兒河南人很多,有道上的人專門做這種事,哪兒出了事、死了人,就帶著一幫子道上的人趕過去,不管認不認識,就來替你擺門面,把事情弄大,好多敲些竹杠。他們又不會白干,要收錢的!上午本來跟家屬談好了,這長頭發(fā)的一來就變卦了。估計今天驗不成了,不多鬧幾天,怎么顯得出他們的功勞呢?最終還是一個錢字。
這樣拖著,每天的花費也不少啊。
這費用都得家屬出,就算你不請他們,一定要上門來替你擺門面,有什么辦法?又不敢得罪他們。
他們說要請電視臺的來?
這是不可能的事!不符合辦案程序。再說,電視臺也不可能來。
我不禁暗暗嘆氣。還有這樣發(fā)死人財?shù)娜耍∈w靜靜地懸浮在河中,它牽動著親人心底最細微的神經(jīng),痛苦、哀戚,他們何曾愿意為幾個錢,讓他浸泡在水中腐爛?他們只是不甘心他死得不明不白??墒?,外力的介入,死亡似乎已與親人無關,甚至與死者無關,尸體成了討價還價的籌碼。
一個年輕女子帶著哭腔喊著死者的名字,從田埂過來。幾個家屬迎上去,指著死者在河中的位置。那女子一聲哀叫:“弟啊……”就跳下河岸,跪在河沿,伸出手,似想撲入河中。幾個女子慌忙跳下,哭叫著拉住她。“弟啊,弟啊!你怎么這樣死了啊……”她哭喊著,雙腳在地上蹬踢著,猛地一挺身,暈厥了過去。幾個男子跳下去,七手八腳地將她抬上岸。
我撇開臉,望著遠處。心里酸酸的,竟欲垂淚。我聽得背后的議論,那女子是死者姐姐,在上海打工,剛趕來。
死者母親哭叫著:我不要驗尸了!你們賠我兒子!你們讓他活過來吧!……
勘驗已經(jīng)沒法進行,談判也不曾有結(jié)果。副局長與幾個干警合計了下,說,先回去吧,等家屬平靜了、想通了再說。
一行人小心地踩著田埂打道回府。雨早已漸漸淅瀝,田埂濕滑非常,一不留神便可能跌入河中。
都是那長頭發(fā)的人壞事,本來上午談得好好的!以后碰上了,給他點苦頭吃吃。有人開始牢騷。
去查查看,是什么人。
拖吧,拖它幾天,就會來找我們談后事了。
……
回到分局,副局長道歉說,本來上午談好,把你們請來就可以勘驗的,想不到會是這樣。唉,星期天,耽誤你們休息了。過兩天,等落實了,再請你們吧。
回程路上,王科說,看來這事還有些麻煩,一時解決不了。
我說,下次驗尸我去不成了,我明天開始得出差一個星期。
一個多月了。我沒有打聽這事最后是如何了局的,但是,憑著以往的經(jīng)驗,我可以想象那個結(jié)果。尸體浸泡水中,悄悄腐爛幾天后,家屬會與公安達成一個雙方可接受的處理方案,將尸體從水中撈起,法醫(yī)會程序性地勘驗,得出死亡結(jié)論,然后將尸體送往殯儀館,火化了事。公安會出于同情、出于人道主義,賠償,不,是補償,給家屬幾萬塊錢。而那長發(fā)男子,我相信他是個道上人,會從家屬手中,狠狠地啃去一大塊肉錢。除了其間的花費開銷,最后能捏在母親手中的、她兒子的命錢,還剩幾個呢?
至于說法,自然,小偷么,是自己跳入河中淹死的。
他跳下去的時候,沒有人看見。
沒有人聽見,寒冷的冬夜,一個聲音在凄厲呼叫:救命?。【让。?#8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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