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盡人間翰墨,撲眼而來的仿佛皆是對人類生命意志不可磨滅的頌歌。從古希臘神話中不屈的普羅米修斯,到蘇格蘭民間故事中百折不撓的布魯土國王;從杰克·倫敦《熱愛生命》中與沙漠抗爭的旅客,到海明威《老人與?!分型L浪搏斗的老人;從陶淵明"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謳歌,到王令"杜鵑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的吟詠;從"頭懸梁,錐刺股"的史載,到"鐵棒磨成針"的口傳,古今中外,一條紅線貫穿,歌頌意志,張揚意志,激勵意志。這不奇怪,意志是人內在的生命追求,人生是生命追求的外部表現(xiàn),沒有意志,生命就不可能發(fā)展,人生就無法延伸。人生有許多障礙,人生是追求亦是斗爭,生命意志是人生最內在的動力和精神支柱,沒有意志的人生將無法想象。所以,熱愛生命;熱愛人生的人們總是竭盡全力歌頌意志,贊美意志,即便是人生的悲劇,只要其中包含著永不回頭的生命意志;如普羅米修斯之不向宙斯屈服而被縛于高加索山懸崖,日日遭受兀鷹啄食肝臟之苦,直至被打入幽暗的深淵,亦會受到真摯的頌揚。
然而在佛家看來,世人對生命意志所表現(xiàn)出的審美傾向,不過是對人生無明時表現(xiàn)入佛家的大智大慧,卻是覺悟到人生之所以苦海無邊,眾生之所以焦慮、煩惱、痛苦不已,人世間之所以充滿搏殺、罪惡、爾虞我詐,原因就在于人具有沖動不已的生命意志。
佛家認為,人生有108種煩惱,其中貪、嗔、癡是這眾多煩惱中的劣禍之根。貪是對外物的貪戀、欲求,也就是攫取和占有某種目標的意欲,是生命意志滿足自我生命需求的表現(xiàn)。嗔是易怒、好斗的情緒,是生命意志的沖動受到阻遏,卻又急不可耐地推行自我意志,強調自我價值、傾泄自我欲望的表現(xiàn)。癡則是執(zhí)迷不悟,只知貪戀求取而執(zhí)著不退,這是生命意志不能自抑的表現(xiàn)。諸行本是無常,沒有值得貪戀執(zhí)著的終極價值;諸法本是無我,沒有值得汲汲張揚的自我;人生本應隨緣,沒有矢志不折的軌道。但世俗中人往往是在生命意志的支配下,心存貪、嗔、癡等無明妄念,對人間種種虛幻的目標展開熱烈的追求,雖屢屢成空而不知醒悟回頭,并為滿足個人欲念之需而相互沖突,造成人生的焦慮、憂患、煩惱和痛苦。因此,生命意志之于人生的痛苦,實在是難辭其咎。
那么,滿足了生命意志的需求,滿足了種種的欲望:是否就能去除煩惱,獲得人生的幸福呢?佛家的回答是否定的。因為,在佛家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思想中,就指明了人的心理、人的思想、人的情緒、人的欲望和作為欲望對象的外界事物,都是因緣和合而生的無常存在。因而一方面欲望是無止境的,此息彼生,此消彼長,永無饜足,即使有所實現(xiàn),有所滿足,那也只是一時一事的實現(xiàn)和滿足,沒有實在的意義。另一方面,欲求的目標是虛幻不實,變動無常的,不可能給人以不變的印象和永遠的滿足。所以,只要有生命意志的躁動,人生的煩惱和痛苦就無法消泯。以第一章中所提到的國王的煩惱為例,據(jù)佛家的眼光看,那正是生命意欲的無限沖動與現(xiàn)實滿足的有限所造成的的生命停滯感??梢韵嘈?,國王的生命意志有過輝煌的實現(xiàn),他當上了國王,登上了他那個王國權力的頂峰,他的種種欲望,較之他的臣民能夠獲得更大更充分的滿足。在某一段時期,國王一定產生過極大的歡樂和滿足感。問題在于,漸漸地,國王失去了歡樂,雖然環(huán)境依然,富貴依然,享受依然。習以為常的生活和滿足使他感覺麻木,乃至厭倦,一切的人間富貴和享樂,對他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提不起興趣。但這并不表明國王沒了生命意志的沖動,沒了生活的欲求,如果真是如此,他就不會有痛苦和煩惱。相反,恰恰是他意欲甚旺,但現(xiàn)實環(huán)境不能提供給他新的滿足,他才會對習以為常的生活感到厭倦,以致聽到勞苦困頓的農夫窮開心地唱幾句小調、他也會感到好奇、新鮮,以為穿上農夫的破布衫就能找到快樂。
在"煩惱的國王"這個寓言故事里,寄寓著人類的悲劇,寄寓著生命意欲之于人生的悲劇。在佛家看來,因為無明而有趨向世俗的意志再進而有人的生命形成和形式",因此,意志的勃郁不寧和欲望的無休無止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人的意欲必須在社會、在人生中表現(xiàn)和滿足,但社會和人生卻并不具備獲得這種表現(xiàn)和滿足的充分條件,這便是意志的悲劇,欲望的悲劇,也是社會的悲劇,人生的悲劇。
對意欲之于人生的悲劇意義,我們可以從發(fā)揮了佛教意志論和人生苦難思想的叔本華那里獲得進一兵的認識。叔本華認為,對于人生來說,所謂幸福,是意志達到它的目的的狀況,而意志在追求目的時受到的阻抑則是痛苦或缺陷。因此,人生的幸福是暫時的,痛苦是經常的。這是因為,人的追求沒有最后目的,人的欲望沒完沒了,這種生命意志的本質決定了痛苦和缺陷是人生的本質。而幸福則是幻覺,即以為在生活中找到了其實根本不可能實際擁有的東西,以為自身不斷產生的欲望有了持久的滿足。意欲的無法徹底滿足,這是意欲之于人生悲劇意義的第一方面",也是最基本的方面。另一個萬而是,如果人因為愿望的一時滿足而不再追求,那么,可怕的空虛和無聊就會襲擊他,這時,人的存在和生活本身就會成為不可忍受的重負。"所以人生就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地來回擺動著";"事實上痛苦和無聊兩者也是人的兩種最后成分。"(叔本華《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54、518頁)
人生是悲慘的,不僅因為人生受痛苦和無聊的任意拋擲,而且還因為人生要受個體化原理支配。叔本華認為,;當意志決定人生時,每一個人都為自己的生存而奮斗,自私自利是人們普遍約行為準則。因此,人生猶如戰(zhàn)場,社會就成為人與人之間相互競爭,彼此壓迫的場所。憎惡、仇恨、暴力和罪惡就充斥整個世界,所以,歷史是永無終極的一連串的謀殺、劫奪、陰謀和欺騙。
對于造成世界的災難、社會的罪惡、人生的痛苦的根本原因,不少先覺者和思想家從不同的角度作出過多種解釋。如基督教的原罪論,以人類始祖亞當、夏娃在伊甸園中受蛇誘惑,違背上帝禁令偷吃禁果而獲罪被逐的故事,把人生苦難和社會罪惡,看成受原罪影響命定和上帝意志的表現(xiàn)。英國哲學家霍布斯從性惡論出發(fā),認為人天生性惡,彼此如狼對狼一樣展開生存競爭而導致社會和人生的不幸。馬克思以階級分析為依據(jù),認為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的痛苦是由于遭受少數(shù)人剝削壓迫的結果。精神分析大師弗洛伊德,則把痛苦看成是人本能受到的壓抑。其實,各種對人生苦難和社會罪惡原因的探究雖然或在鍥入點上有所差異,或在側重點上有所區(qū)別,或在功利目標和社會立場上有所不同,但總體上講都離不開以人類的需求和滿足這對矛盾做基礎,離不開意欲和意欲的沖突、意欲和環(huán)境的沖突這一基本現(xiàn)實。因此,佛家和叔本華從意志論出發(fā)看待人生和社會的痛苦,不能不說是對人性、人生和社會有相當深切的體會和把握。古往今來,在社會生活中,人們愛發(fā)出這樣的感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正是一種意志常受阻礙,欲望難以滿足,希望總是落空的無奈。在人生中、人人都憧憬著一些美好的目標,然而只屬于某一個人的目標卻幾乎沒有;在通往任何一種美好目標的道路上,都擁擠著成千上萬的渴求者,擁擠著成于上萬的個人意志和欲望。于是,意志和意志之間就難免碰撞,人與人之間就難免競爭,人生中就有了成功者與失敗者,而失敗者總是絕大多數(shù)。筆者記得曾讀過一篇題目大概叫"千軍萬馬爭過獨木橋"的報告文學,其中講西北地區(qū)的孩子們,無論家庭環(huán)境怎樣,具體條件如何,為了有一份像樣的工作,為了求得在社會上有出息,為了掙一個美好的前程,都傾全力于高考。爭過高考這座獨木橋。孩子們準備高考的過程完全是一個人與人之間意志的較量過程,"頭懸梁,錐刺股"似的拼搏精神十分普遍,有人家境極貧,一日只能得一餐,但卻要堅持苦讀到深夜。有人智力本弱,卻以笨鳥先飛為勉勵,一日當成兩日用。因而,有人在緊張的復習期間便疾病纏身,形銷骨蝕,難以為繼;有人在最后沖刺的高考場上突然昏厥,功虧一簣;最后闖過獨木橋,擠進大學圣殿的,總是少數(shù)幸運者。而絕大多數(shù)的失敗者,便不得不在心靈上蒙上失敗的陰影,或在家長逼迫下投入準備下一屆高考的馬拉松式的痛苦復習中,或無可奈何地承認失敗,另覓出路,個別人甚至不堪失敗的打擊和家庭的壓力而自殺。似此類因生命意志遭受挫折、因人生希望落空和難而產生的痛苦、煩惱和不幸,在社會生活中實在是太多太多,這就是意志難以實現(xiàn)、欲望難以滿足的痛苦;是"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人生常態(tài)。
有時候,人生的痛苦也不一定是直接緣于強烈的欲求,而是緣于受到他人意志的逼迫。筆者聽一些吃機關飯的朋友講,他們心中時常感到很窩火,不適應機關作風。有一位朋友,剛出校門不久,分到某大機關從事秘書工作。他一向自恃才高,筆下功夫過硬,發(fā)表過文章,還得過獎。誰知他寫的報告、起草的文件和工作總結之類,卻總是被他的頂頭上司,一位處長挑漏眼,不是觀點有問題,就是文字不妥當,每每返工,煩惱不堪。對于這位朋友的苦惱,我們常以沒有工作經驗,還不適應機關工作相勸慰,其實追根究底,這位朋友之所以有苦惱產生,還是在于他內心所具有的維護自我價值的生命意志。機關是一個照章辦事的地方,是一種體現(xiàn)政策意志和領導意志的地方,下級辦事人員的個人意志在這里只能偃旗息鼓,不得張揚。處長刪改下級工作人員的文字,挑下級工作人員工作成果的缺陷,不過是為了盡可能地在循規(guī)蹈矩的機關工作中顯露一點有限的個人意志,其對象當然只能是下級。因而作為下級,如果時時不忘自己的價值,不磨平個人意志,總以為上司平庸,就不能不感到痛苦,感到他人意志的逼迫而呆不下去。
在現(xiàn)實生活中,除了意志受挫,欲望受阻的痛苦與煩惱之外,無所事事的空虛和無聊也極為普遍。在18、19世紀的俄國,曾經產生過一類被稱為"多余人"的人。這類人一般都是出身貴族,他們風流成性,周旋于上流社會,終日尋歡作樂。但久而久之,他們對這種貴族生活方式感到厭倦,但又不知道該怎洋追尋新的生活,因而困惑迷茫,被空虛和無聊所折磨。普希金的著名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男主人公粵涅金,就是一個"多余人"的例子。他厭倦了貴族的飲食歌舞、飛鷹走犬、尋花問柳的享樂生活,對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興趣,以致于輕率地拒絕了美麗而又純潔的貴族小姐達吉婭娜的愛情,在空虛和無聊中出外周游了一段時日,又轉回來跪倒在已經成為公爵夫人的達吉婭娜的腳下,向她求愛。奧涅金的因空虛和無聊而產生的精神痛苦,其實并不是生命意志和人生欲望達到了終極實現(xiàn)后而伴生的心理狀況,而是一種暫時獲得滿足后又未能尋覓到新的意志目標和欲望對象的結果;在我們今天的社會生活中,很多人都有這樣一種體會,即長期地從事一種單一不變的工作,便會感到乏味,感到空虛和無聊,即便那種工作曾經是自己夢寐以求,歷經努力之后才得來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會感到一時的滿足,但進取的空間已經不大,意志和欲望被迫在一個熟悉的狹小籠子里打轉,沒有新的生活內容附麗,感覺到的就只能是空虛和無聊。
意欲的不滿足是人生的痛苦,意欲的滿足亦是人生的痛苦,這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生怪圈,有人能夠走出這個怪圈,有人不能走出這個怪圈,關鍵是看遵循一條什么樣的道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