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臣”一詞，確實含義複雜，然始自《史記》與《漢書》，自當(dāng)沿波而討源，方可得其究竟。今查《史記》全書，共用“主臣”三處，分別是《陳丞相世家》、《絳候周勃世家》與《張釋之馮唐列傳》；《漢書》用“主臣”凡兩次，分別是《張陳王周傳》與《張馮汲鄭傳》。如果將這五處的引文列出，加以比照，自可粗知其義。

       ①於是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鄙显唬骸爸髡咧^誰？”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zé)廷尉；問錢穀，責(zé)治粟內(nèi)史。”上曰：“茍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biāo)臅r，下育萬物之宜，外鎮(zhèn)撫四夷諸侯，內(nèi)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毙⑽牡勰朔Q善。（《史記·陳丞相世家》）

       ②頃之，景帝居禁中，召條侯，賜食。獨置大胾，無切肉，又不置櫡。條侯心不平，顧謂尚席取櫡。景帝視而笑曰：“此不足君所乎？”條侯免冠謝。上起，條侯因趨出。景帝以目送之，曰：“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史記·絳候周勃世家》）

       ③上既聞廉頗、李牧為人，良說，而搏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xí)r為吾將，吾豈憂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鄙吓?，起入禁中。（《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

       本文第一處是陳平回答漢文帝時所說，當(dāng)時陳平回答了文帝主事官員職責(zé)，決獄有廷尉，錢穀有內(nèi)史，沒料到文帝猛然問起宰相陳平自己的職事，陳平一時緊張，遂有“主臣”之答。裴駰《集解》引張晏曰：“若今人謝曰惶恐也。馬融《龍虎賦》曰：'勇怯見之，莫不主臣?！峡翟唬?主臣，主羣臣也，若今言人主也?！f昭曰：'言主臣道不敢欺也?！比绻麑ⅰ爸鞒肌痹忈尃?wèi)惶恐，倒也說得過去，若是我們就語勢分析，當(dāng)陳平回答了廷尉與內(nèi)史職責(zé)之後，沒料到文帝猛然問起他自己的職事，致使陳平猝不及防，因有“主臣”之答。這“主臣”似是先說“主”之後忽又顧及自身說了“臣”，是一時惶恐說話口齒不清而支吾言語也。表意自然是惶恐之意，然出口乃支吾之語也?！妒酚洝返牡诙朴行┨厥?，漢景帝賜食周勃大塊肉又不放置筷子，分明是在戲耍周大將軍，而周勃也不含糊，他回過頭招呼尚席給取筷子。兩人因此弄個不愉快，周勃也趁著景帝起身而快步離去，此詩景帝目送周勃離開後說了句“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也就是說這悶悶不樂的傢伙缺少君臣情分，這裏的“主臣”若勉強(qiáng)詮釋爲(wèi)“惶恐”，雖然馬虎說得過去，但畢竟沒有詮釋爲(wèi)“君臣”妥當(dāng)。第三處是馮唐回答漢景帝的話，當(dāng)時景帝說起廉頗與李牧等趙國良將，感慨自己身邊沒有這樣的將領(lǐng)。不料這馮唐心直口快，頓時冒出“主臣！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一語，致使景帝很不高興地回到禁中去了。詳其語勢，馮唐急切衝口而出此言，這裏的“主臣”似有支吾，並無惶恐之意。若是惶恐，又怎敢如此直言批逆鱗呢？

       在《漢書》中，也有兩處引用了“主臣”，分別出現(xiàn)在《陳平傳》與《馮唐傳》中。

       ①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各有主者?！鄙显唬骸爸髡邽檎l乎？”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zé)廷尉；問錢穀，責(zé)治粟內(nèi)史?！鄙显唬骸捌埜饔兄髡?，而君所主何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弩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biāo)臅r，下遂萬物之宜，外填撫四夷諸侯，內(nèi)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鄙戏Q善。（《漢書·張陳王周傳》）

       ②上既聞廉頗、李牧為人，良說，乃拊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為將，豈憂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也?！鄙吓?，起入禁中。（《漢書·張馮汲鄭傳》）

       班固的這兩處引用“主臣”，與《史記》所載並無不同。第一處帶有支吾惶恐之意，第二處則但有支吾，卻少惶恐。

       到了宋代洪邁則將此詞語寫成一篇，收在《四筆》之中。無論洪公如何詮釋，這個“主臣”終歸脫不了惶恐支吾之語意，若如陳平之答語則帶有支吾惶恐之意，而馮唐答語則但有支吾結(jié)巴而無惶恐?？梢姡爸鞒肌币辉~，當(dāng)置於具體的語境做出具體分析，萬不可一概而論。至於將“主臣”二字拆分?jǐn)嗑?，則是並未讀懂原文所致，徒增人一粲而已。這“主臣”似是結(jié)結(jié)巴巴說出，面對君王先說了“主”字忽又回扣自身來了個“臣”字，分明是言不擇路，支吾其語所致。至於後世人引用“主臣”，語源皆在《史記》，班固《漢書》因之，至於賈誼 《新書·禮》“主臣，禮之正也”，這“主臣”猶言“君臣”也。到了東漢馬融《龍虎賦》中的“勇怯見之，莫不主臣”，則具惶恐之意。到了劉宋時何承天《爲(wèi)謝晦上表》曰：“陛下順流乘傳，不聽張武之疑，入邸龍飛，非俟宋昌之議，斯乃主臣相信，天人合契，九五當(dāng)陽，化形四海?！边@裏的主臣猶言君臣也。唐人權(quán)德輿《兩漢辯亡論》：“禹以經(jīng)術(shù)為帝師，身備漢相，特見尊信，當(dāng)主臣之重，極儒者之貴?！边@裏的主臣也是君臣之意。

       還可以舉出更多相關(guān)“主臣”的例句，但不管怎樣舉例，都得具體語境具體分析，方可得到“主臣”一詞的實際含義。

                     附原文：主臣

       漢文帝問陳平?jīng)Q獄錢穀，平謝曰：“主臣！”《史記》《漢書》皆同。張晏曰：“若今人謝曰：'惶恐也。’”文頴曰：“惶恐之辭，猶今言死罪也?！睍x灼曰：“主，擊也；臣，服也。言其擊服，皇恐之辭?！瘪R融《龍虎賦》曰：“勇怯見之，莫不主臣?！闭么艘狻！段倪x》載梁昉《奏彈曹景宗》，先敘其罪，然後繼之曰：“景宗即主臣。”仍繼之曰：“謹(jǐn)案：某官臣景宗?！庇帧稄梽⒄芬嘣唬骸罢粗鞒?。”齊沈約《彈王源文》亦然。李善捨《漢》《史》所書而引王隠《晉書》庾純自劾以謂然，以主為句，則臣當(dāng)下讀，殊為非是。不知所謂某人即主，有何義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