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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他鄉(xiāng)2

 新用戶04218vhe 2024-12-16 發(fā)布于上海

我的第二本散文集《人在他鄉(xiāng)》即將由中國科學文化音像出版社出版,屆時亞馬遜,孔夫子舊書網(wǎng),扒書網(wǎng),舊書網(wǎng),布衣書局,當當網(wǎng),抖音,快手,喜馬拉雅等著名網(wǎng)上均有售賣。

第二章

《銅陵有個和悅洲》

銅陵的朋友給我發(fā)了幾張照片,還有幾條視頻。說是去了和悅洲,準備在那里午餐。還說,那里有大柴鍋灶,可以燒大鍋飯,自己帶菜,約朋友來做。還說下次我若回家就請我到洲上去玩。一番話攪得我的味蕾潮濕潮濕的,壓抑了一個冬春、快要發(fā)霉的思緒忽地就蕩漾起來。

我之前一直稱它為“荷葉洲”,掛在嘴邊叫了幾十年,并且成為內心的一個地理標志。剛剛外出那些年交通不便,乘坐輪船去南京轉車,順江而下第一站就是大通。因為是夾江,狹窄的江面輪船掉不過頭去靠岸,像巡洋艦要繞洲一圈,從東邊夾江逆流而上才能停靠碼頭。那時盡管我沒有踏進洲上的土地,但覺得它是一個鄰居,沒打過招呼,還算是認識的。發(fā)現(xiàn)叫錯了名字是最近兩年的事,從網(wǎng)上知道它還有個名字:“和悅洲”。

當然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以前在我們老家,幾乎每個人都有小名,也叫歪號,真名只是上學或填報什么表類才用。鄉(xiāng)下人喜歡或者習慣了叫歪號,真名倒不一定有多少人喊,覺得別扭。

“荷葉洲”也就算它的小名唄,一個好聽的小名字,想象一下美得不要不要的:濤濤江水之中伸展出那么一大塊荷葉,亭亭玉立的樣子,游人踩踏在荷葉上,是不是像滾來滾去卻掉不下的水珠兒?還有,若是行走在荷葉的邊緣,看波濤起伏,看日落月升,若是有霧紗朦朧,有沒有身臨仙境般的感覺?這該迷暈多少游客呀?

這兩年迷上了文字,看到銅陵人吳華寫了好多篇有關大通的文章,其中就提到和悅洲。說,清朝水師提督、湘軍首領彭玉麟,認為和悅洲是天然的避風良港,遂在此練兵籌餉,并在洲上設立參將衙、厘金局、皖岸督銷局等行政稅務機關,又建成3條用麻石條鋪成的街道和10條長巷,直通江濱。20世紀二十至三十年代是大通和悅洲的鼎盛時期,被譽為“小上海”,上可達安慶,武漢;下可至南京,上海,乃至世界??谷諔?zhàn)爭期間,日本飛機兩次轟炸和悅洲,隨后再加上國民黨實行焦土抗戰(zhàn),和悅洲從此走向衰敗,走向沒落。

想不到一個平平常常的江中小洲竟然有這么厚重的歷史。

和悅洲離我的老家并不遠,也可以說只是一江之隔。童年時站在高高的江提上,頭可以不歪,眼光朝東斜一點就描到和悅洲的輪廓,若是天氣晴好,還能看到對面江邊蔥蘢的柳色,婀娜的枝條;倘若在冬天,浮出來的洲尾像一條灰色的游龍,靜靜地漂在江面上。

其實在我幼小的時候,父親帶我去過一次洲上。在我搜盡了記憶庫的角角落落,只有一點模糊了畫面:我跟在父親后面,去一個從未有過來往的遠房表親戚家去。我們沿著洲上的某條小道,朝著太陽下山的那個方向,邊走邊望,我覺得是行走在江邊的沙灘上。這時父親問一個迎面而來的黑臉漢子,我最清晰的一點記憶是他的右眼角有個小疤痕,像做包子最后捏的一個褶。巧合的是,這個漢子就是父親要找的親戚。

不知道那天晚上有沒有嘗到江鮮,這事過去五十年了,實在是不記得。

十歲左右還去過一次,那是夏天。我拽著母親擔子上的繩子,從老洲一個叫大窩子的江邊上了掛漿機帆船,突突了個把小時,從跳板上下來,只在大通的江岸邊折個身,又上了另一塊跳板,這是去和悅洲的渡船。

那次回來,母親販了兩大籃子的香瓜。

在我的印象里,和悅洲就是這樣的本色,像一幅黑白照,沒看到有什么絢麗多姿的風景,也許那時候的人們過于忙碌,忙東忙西,根本就不注意風景。我記得走出渡口,也是大片的圩區(qū),甚至柳樹都和我們這里江邊上是一模一樣的。

風景在哪里呢?

在銅陵買了房子后,過長江大橋喜歡走沿新大道,臨彎處小拐沒幾里的路程就是大通古鎮(zhèn)。但走了幾年了并未小拐涉足過,更沒想上洲上去一賭風華的念想。它像我路過的無數(shù)個景點,也像我一個樓面的鄰居一樣,擦肩而過而已。

去年初夏,我和一個同樣是遠方回家的朋友從池州歸來,路過大通。腦子里念叨著吳華的文章,終于經受不住誘惑,拐彎去了趟古鎮(zhèn)。

到了江邊,停車,已是黃昏時分。高大的石牌坊下,拾級而下是緩緩東流的江水;東側的岸邊正在施工建造護坡,鋪設人行道上的彩色路磚。

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向西,踩著麻石路面,走進了夕陽下的老街。窄窄的街道上行人并不多,有幾個背著包的人大概和我們一樣,也是來尋找記憶的。

我們走到了去和悅洲的渡口,本意是想去洲上住一晚,看洲尾的夕陽,看洲頭的朝霞,如若有月色,漫步在石板老街上享受一下江風的氣息也挺浪漫的。但我們被告知,洲上并沒有旅館,一切似乎只是我們的想象。

坐在木條長凳上,我們靜觀江水。此刻夕陽尚未落山,紅彤彤地掛在江面上,遠方的江水里也有一輪拉長了的紅日,連同浩瀚的江水也被染成赤色,似幅巨形的綢緞正對著我們鋪展過來,又順著我們的身邊滑過。幾只江鳥馱著夕陽悠閑地在江面上飛翔,這幅大自然的美景,驚得我倆說不出話來。而對面的和悅洲,樹形卻漸漸朦朧,終究隱密于夜色之中。

我沒有失落感,有這么好的鄰居,總有一天會去拜訪拜訪的。

(發(fā)2024.11月《銅化集團》報)

《小滿,麥子黃了》

小滿日,早早吃過晚飯。無聊。出門去小區(qū)前面走走。

夕陽下,菜地不僅僅有青色,還有綠色,黃色,大大小小交錯拼湊,像極了佛家的百衲衣。而那一條黃色,竟是久違了的麥子。我久久凝視著它,如同遇見一個久別重逢的熟人。撒播的麥苗看上去有些亂糟糟,枯萎了的葉子開始下垂,豎立的全是麥穗,密集的麥芒,像無數(shù)根金針保護著飽滿的麥粒。

“田間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碧瞥娙税拙右走@首《觀割麥》的開始句,形象地道出了麥熟季節(jié)的動感畫面。

許多年沒見過老家的麥子了,聽說沒人種了。留守在村莊里的都是老年人,還有帶孩子的女人。莊稼人開始嫌麻煩,嫌收成低,嫌這嫌那,說明日子好過。

但我忘不了麥香,它刻在記憶深處,被這尖尖的麥芒輕輕一挑,再遙遠的往事也像初夏的溪水汩汩流淌。

割麥過后就有撿麥子的。童年時我有過這樣的經歷,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鄉(xiāng)下人可能都有過。那時我讀小學,母親并不贊成我去撿麥子,她只希望我好好讀書,在農忙時,幫家里洗洗碗做做飯,或者傍晚時,門外的場地打掃干凈,她和父親在外面忙忙碌碌,回來有碗現(xiàn)成飯,就是件值得開心的事了。但我忍不住,這不是我有多勤快,也不是我不畏懼火辣辣的陽光,不怕戳得皮膚又癢又痛又難受的麥芒。這都是受隊里差不多大孩子的影響,用鄉(xiāng)下人話說叫作熱哄,還有一種別人行我也行的心里攀比。

日曬稻黃,雨淋麥黃,還有五月暖風地撫慰,麥子就勾下了頭顱,若陽光明媚之下,蹲在麥田旁邊,能聽到麥粒破殼的“咔咔”聲。村子里也能聽到這種聲音似的,忙碌著準備草要(繩)子,忙碌著將鐮刀挫得鋒利锃亮,麻繩掛到了扁擔頭,忙碌得吃飯也不準時,只等一聲“割麥啰!”

農忙的時候,學校會放幾天假,孩子們在家里待不住,一個個悄悄地溜出村莊。

隊屋后就是北埂之渠,站在渠北邊,就像是站在一幅油畫前,朝東朝西看都是麥地,中間收割完的油菜地。因為我們個子矮,在視線中砍出來的溝壑也被黃澄澄的麥子填滿,像江水似的洶涌澎湃。

不是每塊地都有麥穗可撿,也不是每塊地隨便可以下去撿的。那時有句話叫“散河”,如同隊里的魚塘抽干了水,隊里的人捉完了魚上岸了,旁邊的人才可以下去尋找漏抓的魚蝦,老鱉是一個意思。所以撿麥子大都在下午,割倒的麥子要晾上半天,露水干了才能上垛,麥粒才不會潮濕發(fā)芽。

能夠捆麥把子的都是有經驗的中年人,他們取一根將在水中浸泡過像麻花般的草要子,腳踩住一頭,手握著另一頭,拉直,再朝前面一扔,雙腳并攏立在草繩中間。然后就可以接過女人們遞過來的一抱抱麥秸稈,彎腰碼齊,估計差不多時開始捆把子??此泼膊唤浶模p手卻是一桿秤,多一把也不會要,少一把時要添上。然后再彎腰,撿起腳下的繩頭,兩只膝蓋扺住自上而下用力,撈起另一只繩頭,雙手交錯,壓,擠,纏,塞,一整套動作,瞬間完成。雙手再擰起麥把,檢測一下草繩,不松不斷就算完成了一梱。

一畝地麥子能梱四五十個麥把子,如果套種了棉花只有二十來個。一片地從割到挑回生產隊的稻場上堆都像是搶火似的,割麥時節(jié)容易下雨,一下就到黃梅季節(jié)。

撿麥子的除了小屁孩外,還有在家?guī)Ш⒆硬荒芟碌馗苫畹睦淆g女人。撿麥子一是眼快,二是腿快,三是手快。眼睛也不掃得太遠,還要當心腳下的麥茬,光腳踩上去不是那么好受的。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撿麥子的事情已經隱隱約約,記不太清楚,就像模糊了的童年時光。

《故鄉(xiāng)的蘆葦蕩》

去年國慶佳節(jié)回了一趟老家,聽說有幾個隊要拆遷,也看到一棟棟房子變成廢墟,為江北鐵路專線騰出地盤。心想,這并非老天掉下餡餅,老家實實在在是迎來了開發(fā)的春天。

隔天下午我忽然有了心思,獨自出了村莊,上江堤,將車開到五四年長江潰破的缺口上。停車,靜坐了一會,像是回味往日時光,耳畔有萬馬奔騰地呼嘯,還有慘烈的求救聲。

外面有暖陽,也有柔柔的風。透過車窗向南,白楊林的間隙里能見到一方水塘,以前叫蘆葦宕的地方。不用細看,它已沒有了往日的開闊,連同曾經浩瀚無垠的蘆葦也漸漸萎縮,直至退守塘邊,一股惺惺相惜的樣子。秋水漸瘦,倒映著岸邊枯黃蘆葦?shù)纳碛埃灰豢美狭鴺涔铝懔愕亓⒃诎哆?,再也舞不動青春的旋律;幾只鷺鷥輕盈地展示它們苗條的身姿,或垂首或高揚或展翅;越過水塘再向南延伸過去,便是長江。距離有點遠,江水變成灰白色的老布填充著蘆葦、楊樹縫隙里。江南的高樓,連綿的遠山都成了隱約的朦朧畫。

兩千多年前的《詩經》有這樣寫蘆葦?shù)木渥樱骸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痹谇锒瑫r節(jié)蘆花是蘆葦蕩邊銀白的綢紗,瞄上一眼就刻骨銘心。這也催發(fā)了我對圩區(qū)的想象,幾百年前,那是一片沒有村莊沒有樹木,沒有人煙的汪洋澤國,浩淼的江水族擁著的便是這些蘆葦蒿草。我的先祖?zhèn)冋娴酶屑み@些不說話的植物,是它們發(fā)達的根系相連、交織、纏繞,將上游漂流過來的泥沙,枯枝腐葉一點點攔截,沉淀;也將后山上被雨水沖洗下來的泥土凝聚成塊,淤積成圩區(qū)的根基,后來才有了江堤,圩區(qū),漸漸有了鳥窩,動、植物,有了從后山搬移過來的人群。在我的記憶里,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隔壁的大爺家,房子的墻體還是用蘆葦夾成的、外面糊上了泥巴,歲月的沖洗將墻腳的泥巴打散,露出暗紅色的蘆柴。

小學時,春天里要上勞動課。老師帶我們去人形,合意隊的麥田里進行“實戰(zhàn)”,就是拔蘆葦。那里的蘆葦和麥苗差不多高,也是細細的桿子,葉色稍帶點灰色,看似柔弱的蘆葦苗卻讓我們花出吃奶的力氣,有些容易拔出來的,像藕般顏色,那都是被犁鋒利的刀口切斷了的。有的根本就拔不起來,只有折斷了它。聽隊長說,這里以前也是一大塊澤沼地,開荒有十年了,這蘆葦就是除不了根。在麥地的隔壁,一頭被籠上嘴巴的小牛拉著犁在地上打著圈子,小牛沒有目的,跟在后面上了年紀的老人卻有。手中的鞭子舉在半空中,似落非落,嘴里還拼命的吼著:“走溝里,牽子,撇子,走溝里”。身后隨著不斷翻新的泥土,被金屬斬斷的蘆葦根不斷浮出土面,嫩黃嫩黃的,有些刺眼。

但我更記得童年時光,一年中總要來這片蘆葦蕩幾次。淺春時節(jié),風帶著寒意。江堤邊是光禿禿的楊柳,枝枝杈杈在空中涂鴉著無奈;開墾出來的荒地里,麥苗還沉迷在冬的氛圍里不曾抜節(jié),但油菜已有了青色的花苞,三兩朵迫不及待盛開的小黃花,傳遞著春的氣息。蘆葦蕩四周空蕩蕩的,風恣意游蕩,蘆筍在泥土中酣睡,地表上鐮刀削砍的蘆柴樁像一把把匕首刺向空中,也會刺破腳上的棉鞋。我們到這里挑馬蘭頭,掐蒿子,抜小蔥。有些是給豬吃的,有些人吃。這不是品嘗野味,是找尋生活,盡管常常被生活刺得鮮血淋漓。

幾場春雨,幾聲春雷,蘆筍就從泥土中鉆了出來,筍尖淡紅色,像沾了母親血液的胎兒。一陣又一陣風吹過,無數(shù)的蘆葦便成了綠色的海洋,那種氣勢似千軍萬馬在奔騰在吶喊在狂歡,讓年少的我心存敬畏。但最終還是抵不住粽葉清香的誘惑,到了五月,我們便鉆進蘆葦叢。此時的蘆葦已經成型,密集浩瀚,我們鉆在叢中像小魚游弋于海洋。

后來知道那方水塘其實還有個名字,叫龍?zhí)?。夏天里,一群年少的抓魚孩子沿著江邊逆流而上,大大小小的水塘都留有我們嬉鬧的印跡。一條斜線最后的聚集地就是龍?zhí)?。塘面是我們心里的大湖,很開闊,水也極深,水面中有個“小島”。我們游過深水,一雙雙小手搜索著小島的斜面,如果觸到石塊或小窩必有收獲。聽父親說,那就是老屋的基地,上面建有很大的四合院,住有幾十口人。五四年大水,破口就在屋后,激流漩出了這個大龍?zhí)丁?/p>

那場破圩整整十年后,仲秋的一個夜里,我?guī)е鴿M腹的怨恨來到了一個叫“程家墩”的小村莊。似乎是帶著對老宅的眷戀,我降臨在稻草鋪就的木床上時,獨自哭泣,細嫩的聲音像一只大家都熟悉的貓頭鷹的嚎叫,在寂靜的村莊里顯得平常,無人關注。

在我記事以后,每年一到冬天,那片蘆葦蕩就被人剃得精光,連同池塘邊的蒿草,藤蔓,都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一根根倒下的蘆葦打包成捆,裝上車,升上肩。逆風,越過江堤,穿過田園,撲進村莊的角角落落處。它們或傍樹而立,或臥倒成堆,或依墻而靠,在沉默中等待著破繭成蝶。

“長安一片月,萬戶錘蘆聲?!碧子眠@句詩形容老家那時磙蘆葦?shù)那榫耙稽c也不為過。在家鄉(xiāng),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不會編蘆席的人可能不多。那是一段艱辛的歲月?,F(xiàn)在的孩子可能沒見過蘆席的模樣,更不屑于它的丑陋,它的低賤,甚至不解,一張辛苦編出的蘆席才值六毛多錢,但它卻幫助人們度過了荒春。于是,在清冷的月光下,人們像條不知疲憊的老牛,拖著沉重的石磙,在咔咔聲中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從蘆葦身上踏走踩過。這些長長的蘆葦經過鍛裁,淸理,剖縫,在錘打中壓扁,像一個剛強的漢子經過生活的磨練漸漸失去了棱角,變得柔順。

土地到戶讓人們看到了希望,蘆葦蕩也被一點點蠶食。年復一年,高高的蘆葦變成了低矮的黃豆、花生。大水之年,辛苦埋下的種子,收獲的不是希望而是嘆息。蘆席不見了,過濾下來的依舊是昏黃的時光。

許多曾經從蘆葦蕩里走出的人,邁著匆忙的腳步,行走在他鄉(xiāng),編織著生活。但蘆葦蕩不再荒涼,時代的步伐在這里留下一條深深的印跡:面前的這方土地上,一座現(xiàn)代化的港口——銅陵江北港即將誕生。我面前仿佛一座座塔吊高聳,一艘艘萬噸貨輪在穿行;我好像看見圩內連接港口的鐵路專用線上,火車如長龍在飛駛。

站在江堤上,我看到了遠方。

(發(fā)2020年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新會員集)

《老家的雪》

綿綿細雨糾纏著我不肯離去,從上海一直跟到安徽,幾天了天氣仍舊濕濕答答的。有經驗的老人便說,不下場雪天是晴不了的。

果然昨天(12.7號大雪日)上午我們在去謀道做冬至回來的路上,便見到有尿素般大小的白色的晶體,伴隨著細雨,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蹦噠著。雖然沒有聽到但我還有感覺有“噠噠噠噠”的聲音,像玉珠落盤。

“下雪了”我對妻子說。妻不相信,她看不到那細微的晶體,雨濺在玻璃上崩出來的也是白色的,只不過雪的光是寒的,而雨卻是柔的。我讓她將手伸到窗外接一下雨水就知道了,她不屑一顧,外面冷,我才懶得試。也是,天氣盡管還沒有上凍但冷風嗖嗖的,剛才在“廟”燒紙的時候就是慌慌忙忙,沒等紙錢燒完鞭炮禮花就響完了,匆匆鉆進車趕忙打開了空調。

現(xiàn)在人好像嬌慣了。

回到家中雨絲逾發(fā)粗壯起來,遮住了細小的冰粒,我知道還它在雨中,只是因為它太細微而被忽略了。

母親在鍋屋里忙碌著,升騰的熱氣中只看到她時彎時直的影子,看不清她的臉,但能聽到她的聲音:“去堂屋里坐會,菜都好了,就端來了?!?/p>

視現(xiàn)里雨絲漸白。雪,終于大了,是那種水雪,瓜子般大小,從空中墜下,重重的,落地無痕。

我走出門。

雪在漫天飛舞,輕輕的落在頭上,身上,鉆進我的脖子里。好多年,沒有站在老家的土地上感受到下雪。抬頭仰望蒼穹,任憑雪片落在臉上、睫毛上,也落在記憶的長河里。

童年時每逢落雪,天總要陰沉幾天,北風呼呼地像要掃光地上的一切,夜里躲在被窩里仍能聽到外面風如潑婦般吼叫。天亮時出門,風停了,白晃晃的刺得眼睛也睜不開來,草屋瓦屋頂上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如童話中的小屋。男人們趕緊架上梯子去刮雪,場地上女人們也在賣力地鏟除門前的雪水。孩子們打雪仗,滾雪球,堆雪人。跟大一點的孩子們屁股后面去麥田里尋野兔,去村中大河上滑冰,也不知道冷,不曉得累,手凍得紅紅的,嘴里、頭發(fā)上都冒著大股的熱氣。記得有年我滑冰時就掉到大河邊的水里,褲子濕透,一天窩在火桶里沒出門,屁股還挨了母親幾竹枝,第二天屁股的疼還沒消失我又出現(xiàn)在河面上了。

和母親聊起自己兒時的一些趣事,母親總是一臉的茫然,“是不是哦?我一點都不記得了?!蹦赣H的經歷都是爭取溫飽的困難時期,哪有心事記憶這些零碎的小事?

外面的雪花輕了,揚揚灑灑的,雪片大了、密了,天地間茫茫一片,枇杷樹上的葉子墨綠中有了白色,草垛,鍋屋頂,樹枝上……雪,終于堆積起來了,盡管還很薄,像似撒了一層鹽,眼前有了記憶中的白色。

雪中村莊是靜悄悄的,樹還是幾十年,上百年的樣子,它們經歷過的雨雪多,不知是默默的對抗還是誠實地接受。但再也沒有了孩子們的喧嘩,他們被大人按在電火桶里溫暖著,不再喜歡抓雪團,打雪仗。

我站在雪地上,沒感覺到冷,像個稻草人。

《老家的小石橋》

村莊的心臟是條大河,河的四周不僅有房子、樹木,更有一些溝溝汊汊,如粗粗細細的血管相連。它們迎接著天空掉下來的、大地上流淌的涓涓流水,也有需要溢出去的。像村莊流動的血脈。

這座小石橋就跨過小溝,貼著河邊,靜靜地守候在那里,似一個守在渡口的忠誠船夫。

橋是石橋,亂石碼成的石墩,條石鋪架的橋面。想想先輩們從江邊肩扛手搬運石頭的樣子,那流出的汗水也像冬天橋下的涓涓細流了。

也許鋪橋時缺錢買,寬寬的橋墩上只擺了三根長石條,于是中間只得拉了兩條大縫,縫隙很大,大人的拳頭都能伸進去,這個標記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

兒時喜歡這座小橋,并不是喜歡這座橋的造型,因為橋的北面有和我的生活扯不斷的相聯(lián)的地方:程家墩的隊屋和大稻場,還有我們喜歡玩的牛欄,有要拎著水桶去接豆腐水的豆腐店。

尤其是稻場。

別的地方可以不去,稻場一天跑幾趟,白天給干活的父母送茶水,晚上小玩伴去稻場瘋玩。生產隊分零星的蠶豆莢,嫩玉米棒的時候,隊長的大嗓門一吼,我便拎著比我還大的竹籃子飛快地出門。這吃的誘惑力比什么都大,急得母親的叮囑聲追著我歡快的腳步:“走慢點,過橋的時候小心掉到橋縫里去了?!蔽铱偸锹牪坏?,或者過了橋才會想起來。我的小腳、村里比我大或小的孩子的腳、那些老婆婆們裹著的三寸金蓮連同那細小的拐棍,也從來沒聽說過陷到橋縫里的。

五六月黃梅天的時候,屋后去菜園的小橋就看不見了,水汪汪一片,不知道深淺只好走這條小橋繞過去,其實這里的河面也和橋面平了,渾濁的水從橋的西面往上涌,比洗臉盆還大的漩渦看得心驚肉跳的,但我的小腳還是忍不住要在水上劃幾道痕,大人看見就扯著嗓子罵,說我是老虎投胎的,不知道害怕。其實我屬龍的,有怕水的龍嗎?

喜歡去橋上還因為喜歡橋邊的大河。我們長大了,夏天就趁大人們上工干活時偷偷去河里洗冷水澡,小橋成了我們跳水的跳臺,雖然沒有距離助跑,彈跳,但頭部入水剎那間的刺激還是讓我們樂此不疲,玩膩了便扎猛子摸河蚌,沿岸邊摸小魚,有次我鉆到橋底下,在張著大嘴的石縫里摸到有幾匹蟹子,和那種灰色有點透明的大對蝦,當然也被里面的癩蛤蟆嚇得跳起來轉身往河水里撲,盡管那里的水很深。

漸漸的到我讀到初中,從橋上走的次數(shù)少了,家里分了土地,那些玩耍的孩子們當中已很少見到我們一般大的孩子的身影了。

后來我跨過了村里的石橋,和差不多大的青年一道去了遠方。

在江蘇常熟,我們挑過“天橋”,那其實是毛竹和竹芭搭成的梯子,我們將建房用的磚頭,瓦片挑到二樓上去;我們也走過“獨木橋”,在三,四米深的大船艙里,將幾百噸的黃沙,石子從一根獨木跳板上踏過,運到岸邊的貨場……從這些橋上經過,每一步都要踏踏實實,不敢有絲毫的分心,我想所謂的“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也不過如此吧。在常熟呆了一年后又輾轉來到了這個叫“魔城”的大城市。上海是個大都市也有南方小鎮(zhèn)共有的特性――水多橋多。這里更是一個“橋”的博物館,鄉(xiāng)村里,馬路上,古橋新橋比比皆是,就連平地上也建起一條條高低錯落的高架橋,而讓人稱絕的屬洋山深水港,太平洋上的幾座荒島被三十多公里的如彩虹般的東海大橋連接到陸地,打造成世界一流的港口,橋上來回不息的集裝箱車,像兩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將內陸與世界聯(lián)在了一起。

現(xiàn)在當我每每行駛在他鄉(xiāng)的橋面上時,心里自然會想起村里的那座小橋。幾十年歷經風雨滄桑,它依然默默無聞地臥在小溝的上面,如一個忠誠的仆人,沒經主子吩咐不敢移動半步。我回家似乎也很少踏上這座橋面了,即便如此我仍要凝視它一番,雖然簡陋,質樸,雖然灰頭垢面,但它卻永久地架在我的心靈之上。

《舊缸》

五一回家的時候,看到母親門前靠路邊柴堆旁擺著三口舊缸。缸里是母親不知道哪年開始種植的幾株荷,隨著歲月枯榮碾轉。初夏時節(jié),清秀圓潤的桿子,碧如珠盤的葉子,讓人聯(lián)想起“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意境來。

其中有口是水缸,我是從它下面一圈至今仍沒有被歲月的風雨沖洗干凈的泥土痕跡上,認出來的。就像我就是農民,骨子里的那種俗氣,時光再久也無法抹去一樣。

和它們陌生了二十多年,我以為它們在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沒有想到曾經的“家當”被暴在歲月的風塵里,好在,有幾株荷陪伴著它們,還有荷花點綴著它們,不至于孤獨到終。

缸是普通的陶制品,周邊的鎮(zhèn)上卻買不到。兒時見過賣缸的,他們來自樅陽那邊一個叫“大缸窯”的地方,劃著船來的。滿滿一船大缸小缽,壇壇罐罐。船在江邊靠好后幾個漢子也就上岸了,修長的扁擔挑著兩口缸,像挑著兩座小山,顛悠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他們進村就歇下?lián)?,扯著喉嚨叫“缸買伐,賣缸啰”,還不時的用碎陶敲在缸的沿口上,“鐺鐺”響,一副敲不碎,打不爛的樣子。

家里以前有三口這樣的大缸,除了一口做水缸外,其它兩只喚作米缸。水缸是名副其實的,米缸就是叫叫好聽罷了。

大缸在前面墩子的老屋里呆了幾十年,比我的年齡還大。我記得最早的應該也是水缸。兒時母親怕我們被開水燙著,篾殼水瓶都要擺到大桌里邊的茶(條)幾上,我怎么跳也夠不著。口干時一著急就到鍋屋里去了,水缸就在門邊,再往里走幾步就是土灶。鍋屋不高,貼著正屋搭的一個披,顯得暗淡,潮濕。但我熟悉得很,我知道灶臺上面有鍋蓋,和水缸蓋一樣用木料做的,我只掀開缸蓋,拿起葫蘆瓢,“咕嘟咕嘟”半瓢水就下了肚,帶上那用毛竹片釘成的門,轉身,能聽到水撞擊胃壁的“咕咚”聲。

米缸是放在母親房間里的。每當肚子餓了的時候,我總是偷偷地溜進去,缸蓋拽開一條縫,踮起腳尖,摸摸里面大大小小的布袋,塑料袋,再扭開小鐵箱的蓋子。我從來不摸缸下面,我知道下面不是玉米就是麥子,缸里沒有裝過米,米都放在靠墻那半缸蓋的鐵箱里。

童年時光除了玩以外就是好吃,這是天性。三四月里能在缸里摸到些“六谷泡”(炒玉米),炒蠶豆,秋天偶爾有爆米花外,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都是一臉的失望。但這絲毫阻擋不了我“也許會有什么”的僥幸心理。

現(xiàn)在的孩子不會有那樣的經歷,那樣的心理,也許他們會譏笑我們的童年。讓我很不理解的是他們不清楚從哪里來的資本,往往拿著“不吃不喝”來要挾他們的父母。他們不知道父輩的愛其實多大的缸也裝不下的。

我讀五年級時,個子仍舊不高但也長了些力氣。夏天看到差不多大的孩子傍晚去挑水,也就起哄般挑著大水桶跟在他們的隊伍里。大人們就笑我們:肯定是想洗冷水澡了,還沒水桶高就去挑水??晌掖_實是去挑水的,父母要去掙工分,家里水缸里真的快見底了。滿桶水挑不動挑半桶,跌跌撞撞的,水在桶里蹦蹦跳跳地也似在笑話我,關鍵是肩上的扁擔也不聽話地扭來扭去,要滑落下來的樣子,我的雙手只得使勁地按住它,像是抱著一棵傾倒的大樹。還有幸運的事是水缸埋下去三分之一,不然就算挑回家也倒不進去。水缸能裝三擔水,我就得跑五六趟,最后一趟身上是水淋淋的。

讓我沒想到的是,老大分家時為了爭一口大缸和父母爭吵了幾天,后來他們搬出了老屋,到村里的老加工廠里住了。到我婚后分家時,分到了三間老屋的一半,搭間鍋屋。父母當時承包著村里的養(yǎng)殖場,和弟弟都住場里。其實這些缸,屋里的壇壇罐罐都成了我的“家產”。兩年的農村生活,我才明白父輩的不易。因為我的米缸不僅沒有米,麥子玉米都沒有,勉強收上來的雜糧連小罐也裝不滿。米缸占據(jù)了空間成為多余的擺件。

我終于也沒有要這些“擺件”。婚后第三年一把鎖鎖上大門,逃離了村莊。沒幾年的功夫,老屋終于在風雨的抽打之下轟然倒塌,里面的桌椅板凳,缸壇缽罐連同屋前屋后的小樹場地一起封存在記憶的塵埃里。

再次見到它們已是二十多年后。父親是二0一七年的初冬去世的,給他做“三七”時,所有屬于他的物件都隨著“燒屋”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的了,還好,堂屋里的墻上還留有一張像,笑著,一直在笑。安排好了一切,準備返城。在門前的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我看到了這三口缸,缸的外表曾經發(fā)亮的釉光已經暗淡,像上了年紀老人的眼,渾身布滿了灰塵,有口缸的缸沿還箍了一道粗粗的鐵絲。而缸里的荷也已枯萎,葉子像一把收起來的破傘,在寒風中瑟瑟抖動。

母親說,屋倒塌后你哥在老屋基上造了房子。清理場地的時候,我見水缸還好好的,米缸碎了一口,這一口有道命,用鐵絲綁扎了。和你大(父親)抬了幾趟,買的時候花十幾塊錢呢。舍不得扔,家里又沒地方放,就擺在這里,不占地方還能種藕,有時買了鯽魚回來,多了也在缸里養(yǎng)幾天。缸下面有藕,每年過年吃的藕都是在泥里摸出來的,摸不干凈,留幾節(jié)開春它們又會長出嫩苗來。

望著母親花白的頭發(fā),我覺得冥冥之中一個很遠的地方依舊有口水缸,我肩上挑著滿滿的兩桶水晃悠晃悠地一直向前。

(發(fā)2023年《宜興日報》)

《父親的枇杷樹,母親的枇杷果》

不記得那棵枇杷樹是父親哪年栽下的。

我只清楚父親屋前屋后都是香椿樹,成為村里的一道風景。每次回去,在樹蔭下散步,就佩服父親對事情考慮的周到細心。記得那些香椿樹賣掉后,父母在東南拐角開出了一塊小菜園。那年他們都快八十了,終于被歲月從村外的莊稼地里慢慢趕回村莊,開始收拾著自己的家,收拾自己周圍的事。也在收撿著自己的余生。

之所以特別惦記著菜園,是每年開春出門,父母必準備大包小袋面粉,還有壇壇罐罐的咸菜、豆類給我?guī)ё?。這些“禮物”就產自于這些邊角地,還有后面的渠埂沿邊。都是父母平常一把一把,一顆一顆,一粒一粒收藏聚攏起來的。我還知道,在那些平常的日子里,他們也把對外出孩子的擔心、期盼也都收納在比壇罐小得多的心底,只待一年一度的釋放。

老家沒幾戶人家栽果樹。鄉(xiāng)下人實在,屋基上的什么楝樹、梓樹、樺樹的都盼著快點長大。做行條,打家俱,添條凳子什么的方便。果樹除了解解嘴饞,沒什么用途,也就沒人特意去栽。就像養(yǎng)口豬,明知不賺錢但聚了肥料,沒浪費泔水。所以父親栽什么樹我也壓根就沒往果樹上想。還有一個原因,每年回家都在冬季,住上十天半月的雖說就到了春天,但滿目仍舊是冬天的景致。季節(jié)不說謊,火紅的春聯(lián)捂不熱冰涼的日子。那時的鄉(xiāng)村就是一幅陳舊多年的黑白照,即便有暖暖的陽光映襯,也不過是照片發(fā)黃的顏色。我們等不及柳條爆芽,等不及油菜花開,等不及桃樹枝頭紅蕾綻放。匆匆棄村而去。

外出的心情總是怪怪的,說不清道不明,腳步自然變得沉重,像被什么拖拽住。而最沉重的一次返程是父親得病頭年的正月,還沒出元宵。歡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短得好像只是在村子里兜了一個圈子。我的車子是順著不寬的小路倒進場地的,倒進去是方便裝父母為我們準備好的“禮物”,將后備廂塞滿后就和他們告別了,一別就是一年。車子順著來時的路慢慢開出,我忽然就看到父親出現(xiàn)在倒車鏡里,一只手扶著門框,另一只手平舉在胸前,來回緩緩擺動;似在說無聲的再見。我再細看,父親混沌的眼眸里閃著我從未見過的淚光,幾乎干癟的腮幫不停地抽搐。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涌向我的鼻端,面前的枯色立刻變得迷迷茫茫。

車子開得極慢,像承載著難以喘氣的壓力。那棵枇杷樹就在場地旁,從我身邊悄然滑過,我實在無暇用另一只眼去光顧一棵默默無聞的小樹。我不知道那棵枇杷樹是哪一年掛果的,不知道父親嘗過沒有?他去世后的第二年五月十二,那天也是母親節(jié)。我和幾位同學在銅陵的太陽島聚餐過后,第一次迎著五月的夕陽回到村莊。

母親根本沒想到我在這個時候回家,她抱著的一梱柴把子準備進鍋屋,乍一看到我的車子進來,由于詫異掉了好幾把柴禾,接著便問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不知道母親節(jié),父親節(jié)這些時髦的節(jié)日。清明端午,中秋冬至,不提她也忘不了。

就是在那時我知道了枇杷樹。它靜靜地立在我的車邊,我一邁腿一抬頭,就見到寬大肥厚的葉間、泛著點點嫩黃,盡管沒聞到它特有的味道,但我相信,隨便拽一支五月的麥芒輕輕一挑,濃濃的蜜汁就會汩汩流出。

那次返程,臨走時母親將一馬甲袋枇杷果放到副駕駛的位置上,說是帶給她孫子孫女說的。看到每顆果子保留一截差不多長、剪得整齊的黑梗,我便問她是怎么摘的?母親八十三了,以她的個頭夠不著??!以她的身板也爬不上樹?。∧赣H笑笑說,她從家里搬出了吃飯的小桌子,再搬出椅子爬上去,用剪刀剪下來的,這樣能多存放幾天。我便責怪她,要是摔下來怎么辦?母親像個孩子似地笑笑,我一點也沒覺得怕呢,有長梗保留的時間長一些。

望著這一袋枇杷果,我的目光投向窗外,在五月白花花的陽光里,沒有了黃橙橙枇杷果的樹已溶入到村莊葳蕤的樹木中,看上去已沒有什么兩樣。

我再看看側面的倒車鏡,里面的房子、門框依舊清晰,只是大紅的油漆顏色已變深沉。不見了靠在門框邊讓我淚涌的身影,我凝視了片刻,好想哪怕有個幻影出現(xiàn)啊!

后來。過年回家,我便留意起這棵枇杷樹,在滿目枯色的冬季,唯有它依舊蔥綠,枝頭葉間開滿了白色的小花,薄如雪片,一團團,互相擁擠在一起。我便覺得難怪枇杷果的味道有點酸味,那應該冬日風霜的浸透的味道。

在他鄉(xiāng),我從沒買過一粒枇杷果。我怕傳染。

《麥香》

真正聞到麥香的人不多。

麥粒其實是沒有香味的,就像稻子摸摸扎手都沒有味道一樣。但我卻真真切切能聞到麥香。這需要有個晴好的日子,有金燦燦的太陽,爆曬。傍晚時刻將麥子慌亂地傾倒在石磨或碾米機的鐵皮漏斗中,經過反復碾壓、擠兌,蛻變成如雪花般輕飄飄,款款然而出時,才會有一種奇特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游走于鼻間。這是一種能填充腸胃,讓人產生幻覺的味道。人的味蕾在各種面食的想象、誘惑中開始翻江倒海,喉嚨就會快速蠕動,恨不得抓把面粉到嘴里堵塞一下。

這樣的麥香我?guī)资隂]有聞到了,它存留在記憶的一角?,F(xiàn)在盡管自己的味蕾被各種食物攪亂了嗅覺,但只要過了五月,經枯黃的麥芒輕輕一挑,那股香仍會汩汩涌出。

麥香最濃時是在初夏。

這個時節(jié),不僅僅家里的壇壇罐罐殷實了,菜園里的蔬菜也開始豐盈起來。絲瓜,瓠子在風中悠哉地蕩著秋千。莧菜,辣椒,茄子,豆角,四季豆也豐滿挨擠,還有南瓜縱橫交錯的藤蔓,滿地邊地爬,分不清溝壟。

記憶中,鄉(xiāng)下人把吃不當回事。我父母的眼里似乎有永遠干不完的農活。即便是初夏,忙完收割忙播種,打個瞌睡又開始忙管理,鋤草施肥打蟲,像走在一條沒盡頭的路。每每這個日子,母親都是快要到吃飯的點上才回來。匆忙點火燒水,攪拌面粉,一揮而就的是一鍋疙瘩糊,或切一鍋粑條,待扁扁的面疙瘩從鍋底冒出水面,沉沉浮浮時,撒兩把莧菜或一碗炒好的現(xiàn)瓠子,挑一匙醬,條件好的時候鍋面上會盛開一層豬油花。再用木柄快鍋鏟來回輕輕地捅幾下,一鍋香噴噴的面食會吃得我們頭頂心出汗,肚子滾圓,眼睛還是貪婪的瞄著鍋底。

徜若逢上雨天,母親一大早去採一籃子青菜回來。揀切完畢,盛半臉盆面粉。攪,拌,揉,差不多時就會叫我收拾堂屋的大桌子,這個時候我就知道母親要搟面湯(條)了。陳舊的桌子上涂抹上面粉,貌似散亂的面疙瘩被反復揉合成拳頭大的面團,再用搟面杖在面上磙壓,面團越來越低,越來越薄,變成河面上的荷葉。然后對折,再對折,菜刀的“得得”聲中,一縷縷“面條”抖落在沸騰的鍋中,沉沉浮浮,最終漂擠在水面上。配角依舊是莧菜或瓠子,亦或是炒熟了的南瓜絲。面比機制面寬,有勁道,有彈性,這是我吃過面食中的極致,似乎再怎么想象也沒有一種味道能超越它。

能聞到麥香的童年是無慮的。

夏日黃昏,在門口乘涼,會聽到母親地聲音:想吃饅頭就自己去和面。我聽懂母親的意思,她累了,懶得動。便端著藍邊大品碗,盛大半碗面,兌上水,筷子不停地畫著圓,面稍微和稀點,將碗放入有點滾燙的鍋底,蓋上鍋蓋,等待又一個清晨的到來。

天亮時,鍋里昨夜和的面已撐滿到碗口,有股淡淡的酸味。抓到案板上,加面加堿,不停的揉搓,翻來復去,搓圓拉長,面劑像條五齡眠的大蠶,軟塌塌的沒有骨架,用手稍稍下壓就可以用刀切坯。蒸饅頭也不需要蒸籠,鍋洞點上柴火,鍋熱時滴上香油,切好的豆角或茄子連同鹽,醬還有急切的眼神一起下鍋,爆炒幾下,即舀瓢清水旋至快淹上豆角為宜。將切好的饅頭坯子擺在菜上,貼著鍋邊??焖偕w上鍋蓋,將要露氣的縫隙用抹布堵上,便可放心地大火燃煮了。當鍋中的聲音由“突突”變成“嗤嗤”時,嚴實的抹布怎么也捂不住四溢的香氣。

有時候來了客人,鍋里就不夠吃的了,最快最方便的做“踏粑”,像現(xiàn)在北方人做的攤餅,如紙,圓圓的,沿口有點脆,有時撒一點黑芝麻進去,味美奇香。

麥香到了秋天就漸漸從味蕾中淡了出去,初夏收獲的麥子經不起日月的消耗。黃燦燦的玉米糊開始在鍋里顫顫巍巍地蠕動起來。

靠山吃山,圩區(qū)什么也靠不上,貧瘠之地只長五谷雜糧。

外出打工開始的幾年,都是年初出門,年末回家,聞到嘗到的都是濃濃的年味。后來有了私家車,回去的趟數(shù)也多了,每次回家前,父母一大早會上街買江鮮,還有時興小菜,然后總聽到父親打電話問我到哪里了,到哪里了?他們早將我當成了客人,早就忘了我是個喜歡麥香的孩子。記得父親去世前一個多月,是中秋時節(jié),我回去陪他們過節(jié)。母親做了一碗氽狗頭芋(紫薯),那又香又糯的味道一下勾起我的食欲,竟破天荒般吃了兩大碗飯。父親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對還在鍋屋里忙碌的母親說,兒子喜歡吃,明年把“蠶豆腳”那三分地都栽芋頭了??粗缈輼浒愕纳眢w,我沒說話,笑笑,笑著笑著眼角就流出了淚。

植物有靈性,麥子、花生也都有。三四月份,麥子就不怎么香,花生味道也淡了,像沒了魂的軀殼。

在他鄉(xiāng),有時妻為了滿足我的味口,去超市買回一小袋面粉,用酒瓶搟一小碗面湯。方法如母,面粉潔白刺眼,切面如筷般粗細,滴調和油,摻肉絲雞精,從敝亮的不銹鋼鍋中撈出,沒有等到微涼便匆匆送到嘴里,嚼嚼,咂咂,除了鮮再無香味,便有了些失落。

陪伴失落的還有鄉(xiāng)下時光。我知道自己再也走不進麥田,也走不回童年的歲月,但那份記憶伴隨著真誠的文字永駐在我的心底。

(發(fā)貴州銅仁2024.3《萬山紅》雜志,《銅化集團》報,《樅陽雜志》等)

《野藕》

從華新鎮(zhèn)上回來,去老鄉(xiāng)那里小坐片刻。后,經過黃家橋,也必經過那片夏日里盛開著燦燦荷花的田園。

斜目瞄去,圓圓的葉子焦了,圓潤的桿子黑了,連那一田清清亮亮的水也枯了。

枯水中,種荷人身著齊胸的橡膠服,沒在水中。他不是在摸魚而是在“挖”藕,揮動胳膊的身后就漂浮著一大溜沾帶著黑泥的藕。田邊,種荷女人用草把清洗著藕節(jié),一根根毫無殘破的藕,白白的略帶點微黃,在秋風中閃著秋陽的光澤。

種荷人是無為的,我們算是老鄉(xiāng),他承包這塊田可能比我來上海的時間還要早。每年的夏末初秋開始他就蠕動在水田里,一天辛苦下來能取七,八百斤。取出來的藕白且壯,適合炒,燉也可做涼拌食品,還可生食,是菜場里的一道異樣的風景。

老家的荷花大都長在野外的池塘里。那些冬天挖藕人遺留下的藕節(jié),也沒人去打理,施肥,甚至去張望一眼。但春天一到便一節(jié)節(jié)獨自蘇醒,悄悄地發(fā)芽,努力向上,伸出了水面。它們似乎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占據(jù)野塘一隅,面積或大或小,荷葉或少或多,不會有“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那樣的氣勢。荷靜立于藍天晴空之下,凈化了一池清水,間或有野鴨戲游其中,鴛鴦交耳于葉下,更有紅鯉青鯽靜停于荷花旁,似是品聞陶醉于荷花的幽香中,那種靜態(tài)之美讓人一輩子也忘卻不了。

野荷像能感知大自然的溫暖一樣,生長的方向不會朝水深的地方延伸,蔓延,所以一般不會是滿塘的:它們安扎在淺灘上,塘埂邊,有的還會長到岸邊的茅草叢中,稀稀落落,像一幅布局美觀的行書作品,點綴著池塘。

野生的荷,葉盤大而圓,桿子粗長且多毛刺,你如果下水碰上它也許會拉破你的胳膊或腿上的皮。當種植的荷花被游人寵愛時,野生的荷花,花蕾還在孕育之中,像個未曾發(fā)育好的小女孩,也就沒有人去在意它了。

其實即使野生的荷花開了也不是很多的,倒是那出污泥而不染的野藕很得愛美食的人的喜歡。野生的藕像上了年紀的老人的手臂,細且糙,顏色暗淡,不過它的淀粉含量高。在我們老家,一盤野藕上面放上五花肉蒸的粉蒸肉,會牽引起好多人童年的記憶,甚至為其流出口水,粉蒸肉下面墊的熟透的藕暗紅色,油滲在上面油光發(fā)亮,一口下去軟軟糯糯的會拉出好多細細白白的絲來,那種又油又糯而不膩的味道蓋過了上面的肉的味道。

小時候這道菜一般是辦喜事所必備的大菜,要么過年的時候難得吃上一頓。所以一般這道菜一上桌人們都會拔開上面的肉,搶挾下面的藕吃,種植的藕無論如何是吃不出這種味道和感覺的。

我曾經跟隔壁的堂兄臘殼去挖過一次藕,那年我十七歲。挖藕得等到冬天,等池塘里的水被時光瀝干,還要等有陽光的日子里。

臘殼比我大一歲,頭發(fā)和我一樣,很滿,很烏。怎么都喊他臘殼呢?或許是他出世的時候沒什么頭發(fā),讓大人們產生了誤會吧?但我們都一樣的精瘦,“吃米頭子,養(yǎng)活猴子”大概是我那時候的寫照。

肩上扛著一把鍬,鍬把子鉤著一個小竹籃子,晃悠悠地,七轉八轉走了四里多路,來到了保成圩。隔河就是普濟圩農場,能看見大片割完了稻的田野,稻杈仍是一片黃色。在一個約有四,五畝大小的淺塘邊,我們停止了腳步。

塘不深,極少的洼處還有點積水,整個池塘像被人翻了個身的礦,高高低低的泥上印有鐵鍬光滑的印跡。臘殼興奮的下塘了,東瞅瞅西瞅瞅,像個行家里手。我卻有點心涼,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下鍬,臘殼說,得找有枯葉桿子的地方下手。我舉目四望,只有黑黝黝的泥,哪里有枯葉桿子?累了一個上午,我只是在靠埂邊挖了兩斤藕僵子(別人挖剩下的),人,累得半死。

晚上,母親將我挖的“藕”切成絲,放上蔥葉,炒出來的藕絲也算是一盆好菜了,當然是沒錢買肉的。

后來外出了,在上海吃過不少的藕,要么涼拌,要么桂花藕片,也有塞上糯米肉沫蒸的。大多是冷盤,甜的多。還有次在古鎮(zhèn)朱家角看到在鍋中冒著熱氣,穿透著醇香的整節(jié)的藕,顏色暗紅,看著都能解饞。買了一節(jié)回去,切成薄片仍舊擺成整節(jié)的模樣。提起筷子夾起一片細細品嘗,感覺除了味甜外,還有點像咬了蘿卜似的有點脆。嚼著品著便想起了家鄉(xiāng)的野藕,想起了那誘人的藕墊的粉蒸肉,想起了家的味道。

有年國慶回家的時候,妻子買了肉,說做次粉蒸肉吃吃。我問用什么墊籠子?她回答說用馬鈴薯吧,還能用什么。我說等兩天再做吧。

第二天我去老洲菜場,轉了幾圈,攤位,地攤上,我的眼睛都沒停止掃描,但也沒找到想買的東西。第三天再去的時候,那個賣藕的女人問我,老板,我都看到你轉了兩天了,買點藕吧?又白又粗又嫩的。我不好意思的問她,有野藕嗎?她顯出不屑的神色,都什么年代了,還有誰去花那么大力氣去挖那玩意?再說現(xiàn)在人工工資多大?一天挖幾斤藕要賣多少錢一斤?嗆得我啞口無言。是啊,我挖過藕的,野藕一般都在五,六十公分的泥下,有誰愿意揮鍬流汗去挖藕呢?隨便做做小工也比去挖藕都掙的多,掙的快。

我只好買了點馬鈴薯。

眼下冬至就快要到了,回家還能吃上一盤野藕粉蒸肉嗎?

《守護村莊的人》

我喊志學娘叫“干奶奶”,這緣于志學妹妹小時候拜我的父母為“干爺,干娘。”“干”是土話,不是親的那種。

于我而言,終究只是停留在一個心里層面上,或者是路上照面時的一個稱呼。我的雙腳幾乎沒踏進過她家的門里,過時過節(jié)都沒有走動,更不要說有寫寫她的念頭。程家墩老老少少近五百人口,點名道姓的寫一個人,在我的“筆”下還很稀奇。離開家鄉(xiāng)快三十年,許多人或事接觸少之又少,已和過去的想象重疊不起來。時光會拉近一個新人,也會模糊一個熟悉的人。

上午和弟弟、弟媳婦三人做冬至,八點多就穿過團團濃霧趕到“謀道”,又折返到村里的公墓處,最后幾乎是沖向程家墩東邊的墳場。三個不在一條線的地方,六個祭點,必須趕在十二的鐘聲敲響以前完成。每到一處,我們都是匆匆擺祭品,燒紙,燃鞭炮,叩頭,趕路,匆忙得留不下一縷哀愁。終于在十二點前回到家里。

母親做好了午餐,等待著我們歸來,所以我們一進鍋屋,她就端上了碟碗筷杯。我們四人圍著小方桌,圍著桌中的小火爐,準備吃飯的時候,我看到志學老娘來的。和以往一樣柱著根短竹竿,眼睛平視前方,還未進門就聽到她的聲音:“干娘哎,二哥家來沒有?”這話明顯是沖著老娘問的,但聲音塞滿了小屋,塞進了每個人的耳根。我有些詫異,隱隱覺得她是來尋我。

進門前,她將竹竿靠在門框和外墻壁的夾角處,而不是靠在防盜門的板面上,騰出來的手伸進衣兜里,摸出一卷錢,塞給我時,灰白色的眼眸散在我的頭頂,話像對著我坐的那方墻說:“這錢是我的一點心意,給大姐買雙襪子?!边@時我才明白,大概她聽說我的女兒快要出嫁,她是來送情的。我接過錢,卻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根本就沒準備聽我說,連我拽過的小木椅也沒碰一下,摸到她的竹竿,“篤篤篤”竹竿落地的聲音消失在門外。

我手里捏著錢,還有一小片撕得不規(guī)則的紅紙片,覺得那是一束燃燒躍動的火苗,有些燙手,刺眼。我對母親弟弟說,等做完了事情,得將錢還給她,這么大年紀了,怎么能收她的錢。母親表示同意。

志學娘九十六歲了,除了眼晴不怎么聚光外,其他好像沒什么毛病。在程家墩隊里她是最長者,在整個村里也是。我記事起,沒見過她過什么好日子,生產隊時期是有名的超支戶,直到土地到戶后,才解決了溫飽,但兩兒兩女還是讓她老夫妻操了不少心。二十年前老伴和大兒子相繼去世,她的頭發(fā)開始花白,女兒遠嫁后,她飛不動,只能留下和小兒子一塊生活。來回奔波的軸線是地里家里,閑時連個落腳嘮叨的地方也沒有。

說來母親在上海待了兩個月就死活不肯再出來,與程家小墩的小改娘有關,與志學娘更有關。

小改娘是住在常州的女兒家,因為女兒家里人都去上班,七十多歲的老人便被無聊所困,先是走出大門,覺得沒事,又走出院子,回頭看看房子,自認為記住了模樣。沿著小區(qū)的道路溜達,溜久了,想回去時再看,房子長得好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連腳下的路也像一樣畫出來的。汗,就出來了,問別人,老家的土話沒人聽得明白……后來“碰”到派出所的人了。再后來,女兒上班就將她住的房間鎖起來,她便得了憂郁癥。

志學娘遭遇的也和小改娘差不多的境況,只是恰巧,在南京讀大學的孫子暑假時去姑姑家看望奶奶,看到奶奶大熱天被鎖在小屋里,沒空調,沒電扇,當時氣得火就點燃了。他邊罵姑姑,邊打電話叫來了120,從馬鞍山的當涂親自護送奶奶回到了老家。一回來她便又和我母親一樣,獨自一人生活在家里。

在我的老家沒有兩棟相同的房子,村里的路沒有直線,大都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的,每條路不一樣也沒標志,但標在每個人的心里,沒有人會不識回家的路,夜再黑也不會。志學娘只去我母親家,一天要跑幾趟,老人眼光不好,記性不強,從沒聽說她走錯過。

每次回去,母親都向我“保證”:她肯定不亂跑,除了十除一上上街,其他時間都在家里,左右隔壁家都不去,下午早早掃完門前的場地,吃完就上床看電視睡覺了。

母親的話聽著很熟悉,像遙遠的我兒時說過的一樣。她的話我相信,回去幾次轉過母親門前那條小路前,我都看到西隔壁的大奶奶倚著東邊的門框而坐,晴天坐在門外,陰天坐在門內,眼睛永遠朝向西邊。進大奶奶家要走北埂之渠邊沿,從西邊山墻轉過來,她在夕陽西下時才會關門,也是在看守著一線希望的光。那個門框似乎就是她的依靠。

還有我的一個林家大爹爹,快八十的人了,在家里待不住,也不往別人家跑,這條路轉轉,那條路量量,似乎永遠也量不完。小時候,孩子們生個癤子害個瘡,大人們就去找他挖點什么野草,搗成糊狀敷上幾次就好了。

還有敏祥老娘,還有退休多年的周老師,七二老娘,十幾個這樣的老人。是他們默默地守護著村莊,替代著自己的孩子們迎接朝陽、送走晚霞。升騰在村莊上空的炊煙,如夢似幻,訴說著村莊的寂寞。

過年回家看看吧!一顆顆孤獨的靈魂需要安慰。

《另一半村莊》

“程家墩”是生產隊的名字,也是一個村莊的稱呼。從紅旗閘邊的江堤上向西望去,村莊被樹木包裹,像一大團黑乎乎的森林。其實走進去,就發(fā)現(xiàn)它由三個小墩子組成端正的品字狀。

中間有條大河,是村莊的心臟。

河東邊的頂頭橫著一條人們日積月累踩出來的小路,到程家小墩時這一步寬的小道就成了分界線。線東是墳場,自南而北一大長條。每天,他們都要比村里人家先接受陽光的沐浴。

墳場里的樹比村里的稀疏一些,卻粗壯得多,以樺樹為主;靠近吳家小墩這邊以百果樹居多,一棵一大團的墨綠,是村莊冬天里難得見到的綠色。高高低低的土墳就趴在樹蔭下,被長滿勾刺的野薔薇,蒿草密密匝匝地覆蓋著。

土墳里睡著的大多數(shù)也是程家墩的人。

小時候我從不敢獨自涉足墳場。雖然到了春天,那里盛開著村莊里不多見的粉紅色、白色的薔薇花。濃郁的花香不僅僅引來了“嗡嗡”哼的蜜蜂,撲閃著漂亮翅膀的蝴蝶,也吸引著一群衣著土色的孩子。我卻離他們遠遠的,站在分界線的一側遠視,我能看到墳堆上被獾子扒開的深深淺淺的洞,仿佛能隱隱看到一堆白骨,我的心便開始收縮,那幾天晚上便有惡夢,醒來往往是渾身大汗淋漓。

我不敢去的原因還源自于一個傳說:離墳場最近的人家,臘底炒年貨,到炒花生時夜已漸深,女主人忽地就見到木窗邊伸進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似乎是向她乞討一點吃的。女主人也算膽大,就用鍋鏟挑了一鏟花生倒過去,沒想到也順帶鏟起了滾燙的沙子。一聲凄慘的叫聲后,伸進來的手不見了。

這個新聞第二天一早就傳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也成了大河邊洗衣洗菜女人的談資。傳說有名有姓,我拾雞屎時從那扇窗戶后面走過好多次。這個傳聞便增加了我內心的恐懼,尤其到了夏日,小伙伴說能看到墳場里點點鬼火,助推了我柔弱的懼怕心理。

但我不得不去墳場,像不得不面對一條難以逾越的河流。七歲那年的冬天,奶奶的雙眼在一個寒冬的早晨永遠閉上,她被四個壯漢從村西抬進了村東。

奶奶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我開始走進墳場。為這個清明,父母已精心準備了好多天。因為知道家里拮據(jù),母親不得不拔些嫩草摻雜些米糠,想催家里為數(shù)不多的老母雞下蛋勤快點。

清明節(jié)還沒到,父母已準備上墳。一大早母親就去街上,買回半斤肉,三四條小鯽魚,在鍋屋里準備飯菜。父親在堂屋也沒閑著,他細心地刮完胡須后,去鍋灶里掏點青灰,尋一塊平整點的地方灑上。再將買回家的裱紙裁成三份,一疊疊平鋪在青灰上,然后一手握著紙沖子(園鐵管,下面鑲嵌著回字形的鐵片),一手提著木棒槌,“叭叭,叭叭”依次在紙上敲下銅錢的印跡。

我什么也不用做,一會去鍋屋聞聞那難得一次的菜飯香味,一會又看看父親手中的活完了沒有。待母親將三碗菜,三碗飯,三雙筷子擺放進一個大竹籃子里的時候,我知道就要去墳場了,當然不會忘記帶上火柴。

三月底的鄉(xiāng)下,村外的油菜花開得燦爛,村里的樹枝上才懶懶地抹上點綠色。我跟在父親的后面,像牛的尾巴,不遠不近,若即若離。

在奶奶墳前,父親指著左右隔壁的墳對我們說是誰家誰家的,像是在說一件并不遙遠的往事。我們認真地聆聽,虔誠地跪拜。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我就忘記了自己曾在奶奶靈柩前嚎啕大哭的模樣。幾個月的時間似乎讓一個孩子變得成熟,我知道睡在家里是休息,睡在這里就不會醒來。于是我便知道,自己再也吃不上奶奶偷偷帶回來的糖果,挨打時也得不到奶奶的庇護了。

后來每年的清明、冬至都要去,漸漸知道這墳那墳是誰家的祖先,就像熟悉村里的鄰居一樣。平日里,每當墳場有密集的鞭炮聲響起,就知道又有人從村里搬到那邊去了。有人去世,那是別人家的傷心事,我們沒有體會,只知道跟著去看熱鬧。

父親五十多歲時開始置辦老屋(壽材)的材料,上世紀八十年代未他托人從江南購回了上等的陽山杉樹,架空堆放在家里。他一直認為,在林家,活到五十多歲的人壽命是長的了,只是過了一年又一年,他的身體都硬朗得很。在他八十歲過生日時,我們回去才請了木匠師傅,趕在生日之前圓好了兩副壽材。

叔叔(父親的弟弟)去世對父親的打擊很大。在墳場,他站在墓穴旁見棺槨被泥土漸漸掩沒,默默流下了渾濁的眼淚。次年冬天(二O一七年),父親也閉上了一生沒戴過眼鏡的雙眼。只是父親沒有睡進他精心置辦的“老屋”,也沒有抬進東邊的墳場與叔叔為鄰。因為殯葬改革,他被我們送到了村里的公墓。

這塵世,無所謂樣樣如意。

置身于叢林深處,能聞得到鳥語花香,觸及到陽光雨露;置身于鄉(xiāng)野能感受到人間煙鄉(xiāng),鄉(xiāng)俗民風;村莊依舊是村莊,土地依舊是那塊土地。 我,不再是少年,青春一去不返。

但無論漂泊何方,大地都是永久的故鄉(xiāng)。

(發(fā)同步悅讀首部散文集《時光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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