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亞飛/文

“現(xiàn)在這個地步，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童時淼想了一遍又一遍。走到嶺根，童時淼才想到：ZQ！肯定是昨夜ZQ聽到“我”的一聲，就告密了。ZQ是國民黨縣黨部的鐵桿特務，經(jīng)常盯前童地下黨的梢。

童時淼被關(guān)進寧海警察局的一個小間里。當天夜里，他被叫到一個辦公室里問了一番，無非是姓名、年齡、職業(yè)什么的，童時淼照實答了。第二天無事，警察送了兩餐飯，一餐烏粉麥糕，一餐有霉氣的米飯。那夜又被叫進辦公室。辦公桌那邊坐了一個人，他說：“童時淼，你可以保釋出去，你要提供幾個保人名字?！蓖瘯r淼想了一連串名字，猜測是對方的圈套，怕連累別人，沒敢說。過了好一會，他講了兩三個名字，全是自己的學生，八九歲大的。那人抄了，夾著本子出去了。第三天半早上時分，警察打開門說：“恭喜你，你可以回家了?！蓖瘯r淼不敢相信：就這么簡單放我出去，怕有什么陰謀圈套吧？他快步走出去，到警察局門口，看見了他的大哥，還有一個陌生人來接他。大哥說：“淼，來謝謝吳允富大哥，是他做了你的擔保人保你出來的。”童時淼到吳允富面前說了四五個“謝謝！”

童時淼回家來，幫著母親做了點家務，準備找機會溜出去逃回游擊隊。隔壁ZQ牢牢盯著，他走到大門，ZQ連忙跟過來，假笑著問：“叔到哪里去呀？”這樣住了三天。第四天早上，ZQ對他說：“叔，縣里叫你再去趟警察局?！?/p>

“干什么去？我不去?！?/p>

“你的事情還沒完？”

“已經(jīng)出來了，怎么還沒完？”

“你槍沒有交出來，就沒完?！?/p>

“我沒有槍。沒有槍怎么交？”

“又不是我要你的槍，你說沒有，去警察局里說清楚就好了?！?/p>

“我不去?！?/p>

“你要去的。我勸你不動，警察局會有人叫得動你的——要不，讓鄉(xiāng)隊務的人綁著你去怎樣？”

就這么僵持了好幾個時辰，母親來說了一句：“ZQ，淼去了什么時候可以回來？”

“幾句話說完就可以回來了?！?/p>

于是，母親也勸童時淼跟ZQ一道去寧海。又僵持了好一會，童時淼總算跟ZQ去寧海了。

童時淼一到寧海，就被黨部行事隊投進警察局的一個臨時監(jiān)獄里。第二天行事隊提他審問，地點在警察局的一個小房間。童時淼雙手被銬住，坐在一條短凳上。一張舊辦公桌，桌邊坐著特務梅錦泉，旁邊站了兩個背長槍的警察。梅問：“你什么名字？今年幾歲？住在哪里？”童時淼如實答了一遍。

“你平常不大在家吧？”

“在家的時候在家，不在家的時候沒在家?！?/p>

“你不在家干什么去了？”

“教書，賺飯吃?！?/p>

“你什么時候進入共產(chǎn)黨的？”

“我沒有進入共產(chǎn)黨?！?/p>

“不是共產(chǎn)黨，怎么會有槍？不老實?！碧貏彰峰\泉走過來，朝童時淼就是一皮鞋腳，踢在小腿骨上。童時淼只覺一陣劇痛，想用戴手銬的手撫摸，旁邊站著的警察過來大聲吆喝一聲。梅裝起笑臉說：“你老實交代出來，我們會給你好處的。不老實交代，有你的苦頭吃?！边@樣僵持了一上午，童時淼挨了好幾拳，吃了好幾耳光，嘴角流出血絲。他們吃了中飯，童時淼并沒吃，繼續(xù)審。應說：“童時淼，我們對付你有的是辦法，你不爽快說，下場就是——嘿嘿！”

從鄭剛山到渡頭取給養(yǎng)時，童時淼他們每人帶了一支手槍和兩顆手榴彈。警察來抓他時，幸虧沒被搜到，如果搜到了，那就坐實了證據(jù)，結(jié)局定是很悲慘的?，F(xiàn)在他們問槍，而不問手榴彈，可見他們并沒完全清楚這情況。童時淼堅決否認有槍。他們用新籮線繩沒頭沒腦地抽，又吊起來用皮鞭、門栓打，童時淼也沒承認。隔了一兩天，梅又審童時淼，讓童時淼雙手放在磚地上，兩只皮鞋腳踩，用煙蒂燙，折磨了半天，童時淼還是不承認有槍。再隔了一天，梅錦泉一個人來提審。這次沒用刑，梅想用聊天的方式，讓童時淼不知不覺招認。梅笑著，露出個金牙說：“只要你交出槍，這事就完結(jié)了，你馬上可以回家。交槍，是你的任務，也是我的任務，必須交?！?/p>

“我沒有槍，拿什么交？讓我買槍來交？”

“你買來也好?！?/p>

“我買不起，沒錢?！?/p>

“買得起，只要下決心。”

“你家有錢，能買得起，我家四五兄弟擠在一間狹小的屋里，有錢也得先砌屋?！?/p>

就這樣亂扯了一通，梅什么也沒得到。

第二天又問槍，問同黨，再一次用刑，他們什么也沒得到，再后來就一直沒問了。

轉(zhuǎn)眼到了1948年古歷年底，童時淼從窗外警察們的閑談中聽到，共產(chǎn)黨的形勢越來越好了，他時時刻刻都在想逃出去，他觀察了多次。這間臨時監(jiān)獄的窗柵是木頭的，不粗；為了加固，外面又添了一道木柵，更粗些。雨打日曬久了，不一定有多少牢固。他放風時撿來的一塊很小的碎碗片，一有空刮削窗柵，已經(jīng)很有成效了。十二月廿八晚半夜，警察換崗了。換上來的叫張以中，黃巖人，平常態(tài)度還和善，童時淼以為時機到了，就動手越獄。童時淼兩手一使勁，扳斷了刮過的窗柵，“嚓”地一聲輕響，張就問了：“童時淼什么響？”

“我起床撒尿。”童時淼答罷，張并沒走過來。童時淼用一截斷木柵做工具來拆外道木柵，撐在窗框和木柵之間，再用力向下扳，一聲沉悶的“咿呀”聲，外道窗柵也弄斷了一根，勉強能容一個身子鉆出了。張自言自語道：“撒什么的妖怪尿，這么個響聲？”童時淼側(cè)身踮腳，吸氣收腹，好不容易爬出窗外?！芭尽钡匾豁?，隨著腳下地，那根手腕粗的窗柵也掉下地了。那張以中一聽響聲，連忙跑過來一看，窗柵斷了，馬上大叫：“土匪跑了，土匪跑了?！蓖瘯r淼一下地就飛跑起來，等到一群警察追出來，他已跑過了一個轉(zhuǎn)角。警察一邊追趕一邊“噼噼啪啪”地胡亂放槍，子彈打在墻磚上，地面上，都沒傷到童時淼。受刑折磨，童時淼腳、手、腰都痛，逃命也逃不快，逃到避司弄，童時淼被追上了，警察們七手八腳，用槍托的，用警棍的，用腳的，打的打拖的拖，拖回警察局?；鼐志爝€是打，童時淼滿頭滿臉都是血，全身到處都痛，腦袋發(fā)脹，糊里糊涂，不知挨了幾下槍托和警棍，血眼模糊，看不見東西。一個姓施的科長阻止眾警察說：“好了，好了，打死沒法交代?！庇志嫱瘯r淼說：“不能再跑了，要被打死的?！?/p>

童時淼腫著頭，躺在稻草床上，與老鼠為伍，身子站不起，眼睛睜不開。第三天，右眼睜開了，左眼還睜不開，身子還起不來。十多天以后，身體可以正?；顒恿耍笱郯l(fā)炎，一直睜不開，他很沮喪。警察局頭幾天胡亂給些藥，后來再也沒人理睬他。

能正?；顒恿?，童時淼生活的勁頭又足起來，他想到母親，想到妻子，想到即將出生的孩子，還萌生了再回游擊隊的憧憬。單人關(guān)押，沒人同他聊天，他就聽聽別人對話，他從警察的口里聽到共產(chǎn)黨節(jié)節(jié)勝利的消息，認為游擊隊肯定會來救自己的。

過年不久，寧?？h長鄔子勻怕共產(chǎn)黨武力解放寧海，派秘書長童岳川等人與共產(chǎn)黨談判，共產(chǎn)黨方由浙東第二游擊縱隊司令馬青出席，在前童童連昌家進行。共方代表提出釋放政治犯的條件，對方同意，于是童時淼、童連查兩人獲釋。

童時淼獲得自由了，但永遠失去了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