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葉

以后我們還下棋

他和她是青梅竹馬。他們從小在一所大雜院中長大，一起上學(xué)，一起回家。他陪她跳皮筋，她也跟著他去捅馬蜂窩。

他們還很喜歡下跳棋。

她的棋子總是比他跳得快，她會靈巧地搭橋，會嚴密地堵路，也會機敏地借用他的棋子。有時候她有幾個棋子不小心落到后面，拖了后腿，他也總會落下比她更多的棋子。她老是笑他笨，調(diào)侃他的時候，她斜睨著，嘴角微微上翹，模樣十分可愛。

他們就這樣在棋子的跳躍中上完了小學(xué)，考上了初中。

一天下午，他們做完作業(yè)，剛剛碼好棋子，院外忽然一陣喧囂聲。一群人抬著一副擔(dān)架走進院子，擔(dān)架上面躺著一個人——她的父親遭遇車禍而亡。

她的母親長年病著，弟弟還小。家里的頂梁柱倒了，這個家的磚磚瓦瓦全落到了她的肩上，而她才剛剛十四歲。

她哭，他遠遠地陪著她哭。他從小沒了母親，她的痛苦喚起了他心中深埋的辛酸和感傷。

終于有一天，她告訴他，她不上學(xué)了，她要去街道的工廠上班。

“那，咱們還能下棋嗎？”他遲疑地問。

“當然能，你放學(xué)了，我下班了，咱們就下。”她脆脆地說。

自那以后，他多了個心眼，家里有了廢紙箱、空瓶子什么的，他都偷偷地拿出去換成錢自己存著。父親給他的零花錢，他再也沒花過一分。放學(xué)的路上，他常常順手撿些破爛……一年下來，他居然攢了一百多塊錢。當他把這沓帶有自己體溫的錢塞到她手里時，她淚如雨下：“我怎么可以要你的錢……”

“是我的錢你才可以要。這是咱們的錢。我不偷不搶，這錢是干凈的。”他說。

一年暑假，他去姑媽家住了兩個月，回家那天，他看見院子門口停著一輛大卡車，車上裝的全是他家的家具。父親笑著告訴他，他們要搬到另一個街區(qū)去住新樓了，讓他這就跟著車走。

他找出棋盤跑到她家。她正在廚房做菜，菜已經(jīng)煳了，可她拿著鏟子，愣愣地忘了翻攪?？匆娝M來，她一下紅了眼眶。

“送給你，留作紀念吧?！彼贿呎f，一邊拼命抑制著自己的眼淚。手卻止不住地顫抖著，玻璃棋子在棋盤里嘩嘩作響。

她掀開棋盤蓋，把棋子一顆顆取出來，然后把棋盤合上還給他，含淚笑道：“以后，我們還下。”

你是我的吉祥珠

他常常以看望雜院里的朋友為借口跑來看她。她有時也去他家。她說她的工作，他說他的功課。這種日子斷斷續(xù)續(xù)地過了兩年，直到父親再娶，他有了后媽。

他的后媽第一次碰到她，就說了許多夾槍帶棒的話，嚇得她再也不敢登門。

高考第二天，他中暑了，被人送回家。醒來時，父親站在床邊對他說：“別念書了。”

“書，我還要念。學(xué)費和生活費我自己解決。”他對父親一字一句地說。

那個暑假，他賣過冰棍，做過家教，撿過破爛，在建筑工地做過小工……假期的最后一天，他背著冰棍箱無意識地走到以前住的雜院附近，看見她弟弟在外邊玩，便給了他一根冰棍。

不一會兒，她從后面趕了上來，硬塞給他一沓錢。他執(zhí)意不要，她卻哭著說：“這錢是干凈的，是咱們的錢。有我的就有你的。當年我怎么花，現(xiàn)在也要你怎么花……”她又從口袋里取出一個用新毛線網(wǎng)結(jié)的精巧的小飾物，里面含著一枚玻璃棋子，“這是吉祥珠，我學(xué)著做的，能給人帶來好運氣。我五天結(jié)一個，到明年高考時就能結(jié)六十個，剛好把咱們的棋子結(jié)完。這么多吉祥珠保佑你，你一定會考上大學(xué)的！”

他點點頭，回到學(xué)校，把吉祥珠放進棋盤里，夜夜摟著棋盤入夢。

空棋盤很快被五彩繽紛的吉祥珠填滿了。他也考上了大學(xué)。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找到她，她笑道：“這吉祥珠真的很吉祥，不是嗎？”

“不，你才是我真正的吉祥珠。”他第一次握了她的手，輕輕地說，“再等我四年。”

愛人錯過

他帶著那個裝滿吉祥珠的棋盤上了火車。為了節(jié)省旅費，他四年都沒有回來。

第四年，他終于回到了小城，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后媽冷笑道：“早兩年就聽說她媽得了重病沒錢醫(yī)治，一個有錢人要娶她，這會兒她只怕連孩子都有了！”

他一陣風(fēng)似的跑下樓。

輕手輕腳地走進雜院，他一眼就看見她坐在樹蔭底下，正在逗一個孩子。她一拍手，孩子便喊道：“媽——”她便咯咯地笑起來。

他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迅速地冷了下去。

回到家，他把那些吉祥珠取出來，裝進一個小盒子里，給她寄了回去，只留下那個空棋盤。當天夜里，他帶著空棋盤又踏上南下的列車，回了學(xué)校。

幾年后，父親病逝，他攜妻小回家奔喪。吊唁的人群中，忽然出現(xiàn)了她。兩個人四目相對，竟然無話可說。

“你的孩子，該上幾年級了？”許久，他艱難地問。

她驚詫地望著他：“我還沒有結(jié)婚呢……”

“可是，那年夏天我去找你，看見有個孩子在叫你……”

她茫然地回想著?！敖形?媽’是嗎？”她似哭似笑，然而最終還是流了淚，“那是我弟弟的孩子。他那時正學(xué)說話，還不會叫'姑媽’，只會喊'媽’。”

他如石雕般怔在那兒。

摘自《故事會》校園版2024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