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時光荒蕪的庭院之中,中年仿若一只倦犬,默然悄臨。它失卻幼犬的歡躍之姿,亦未達暮犬的頹唐之境,僅在歲月的半途,吐著乏累的舌,喘著幽微的氣息,睜著迷茫的雙眼。 往昔,青春恰似脫韁之野馬,蹄痕踏碎晨曦與晚霞的綺夢。我們于夢想的草原縱情馳騁,錯以為世界不過是胯下馴服的山川湖海。然中年的鐘鳴乍響,驚落滿身的輕狂不羈。現(xiàn)今,每朝晨曉在鬧鐘的尖嘯里奮力掙起,仿若被驅(qū)策的老犬,滿心不愿卻又只能無奈地舍離溫暖的被窩。鏡中,那雙眼早已沒了曾經(jīng)的灼灼華光,渾濁間彌漫著生活的瑣碎與紛雜。 人至中年,下崗與失業(yè)的陰霾如鬼魅般纏繞。一旦工作失卻,便似被逐出族群的孤犬,惶然無措地直面社會的滄海桑田。為了那寥寥碎銀,在職場中如犬般在客戶跟前搖尾乞憐,于領導的呵斥下唯唯諾諾。每一個加班的深宵,慘白的燈光漂白四壁,亦漂白心中僅存的熱忱。歸家面對家人的期許,仍要強撐歡顏,宛如一只負傷的犬,匿于角落默默舐愈傷口,卻不敢泄出一絲哀慟。
家庭,是中年的棲息港灣,卻亦隱匿著最深的暗礁。孩子的學業(yè)仿若一座沉沉重壓的山巒,彎折了挺直的脊梁。輔導作業(yè)時的喧鬧紛擾,升學考戰(zhàn)前的憂懼難眠,每一瞬間皆如芒刺扎著敏感的神經(jīng)。孩子若乖巧上進,或能攜來幾縷慰藉;倘使叛逆難馴,便只剩無盡的神傷勞頓。夫妻間的激情,早被柴米油鹽熬成寡淡清湯,偶爾泛起的微瀾,亦不過是日?,嵤乱l(fā)的爭執(zhí)。長輩的安康則是懸于頂空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場病痛住院,便能使中年的天地乾坤顛倒。于醫(yī)院的悠長廊道徘徊,似一只迷失路途的犬,眸中盈滿無助與驚惶。既揪心醫(yī)療資費的負荷,又要在病床畔盡孝侍奉,多重負壓之下,中年的身姿愈顯佝僂。 友情,于中年亦漸趨稀落而珍貴。往昔的酒肉之交,已在歲月的滔滔洪流里離散。偶有的相聚,話題亦從曾經(jīng)的風花雪月、壯志宏愿,轉(zhuǎn)變成養(yǎng)生保健、孩子學業(yè)。那些曾一同笑鬧嗔癡的兄弟,如今碰面亦只是倉促寒暄,各自心藏生活的煩憂,難再有披肝瀝膽的傾訴。仿若兩條街頭偶遇的老犬,輕嗅彼此的氣息,便又各自奔赴殊途。 身體,是中年最忠誠的伴侶,卻也是最易叛離的叛徒。往昔可徹夜嬉鬧游樂,現(xiàn)今熬一次夜,便需多日方能重拾元氣。保溫杯里的枸杞茶,成為中年的尋常標配,每一回體檢都似一場嚴苛審判,指標箭頭稍有偏倚,心底便會涌起一陣悲涼。記憶力仿若退潮的海水,緩緩消逝,那些稔熟的名姓、要緊的日子,常掛嘴邊卻又苦思難憶。行幾步路便氣喘吁吁,好似身軀已非己有,而是一臺殘舊的機械,在歲月的剝蝕下發(fā)出沉悶的嘆息。
然中年并非盡是絕望的淵藪。在這如犬的生涯里,亦存有絲絲暖意的撫慰。午后的煦陽穿透斑駁的葉影,灑于身軀,那瞬息的寧謐能讓人忘懷諸般煩憂。一本佳卷,一盞香茗,便能在囂攘塵世覓得一方心靈的幽謐凈土。孩子偶發(fā)的一次親昵擁抱,愛人不經(jīng)意的一句體貼關懷,皆若凜冬的爐火,暖化冰冷的心魂。 中年如犬,雖疲敝卻亦堅毅,雖無奈卻亦豁達。在歲月的砥礪中,學會與生活言和,與自我言和。不怨懟命運的偏頗,不再追逐虛妄的榮盛。唯盼于這余生的流光里,守著心中那片寧和,觀云卷云舒,聽花綻花凋。仿若一只老犬,在生命的幽僻角落,靜靜回溯往昔的春秋,候著夕陽西下的剎那,攜著饜足與安詳,徐徐睡去。 2024.12.10 作家簡介
朱善東,筆名朱三。省市作協(xié)會員,市詩詞學會會員,曾出有詩集《怒放》。兼多家網(wǎng)絡編審、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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