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次急診。

59歲男子進(jìn)來，仰著頭，雙鼻孔塞著紙巾。

即便如此，還是有血跡順著鼻唇溝滑了下來。

醫(yī)生，幫我止血。他仰著頭，簡短說了一句。

他順勢坐在了凳子上，用眼睛瞟了我一眼，趕緊又把頭抬高。

我問他你這樣抬著頭不累么。

累啊，但不抬不行啊，里面猛流血啊。他有點著急。

我說你抬著頭，只能讓鼻血往口咽部里面流，但無法止住鼻血啊。

他稍微思考了下，嘀咕了句，好像說的也對。剛準(zhǔn)備把頭低下來，趕緊又把頭抬上去，這次仰地更高了，說不行啊醫(yī)生，剛準(zhǔn)備放低頭，就感覺到鼻血要流出來了。明顯感覺到他緊張起來了。

流就流唄，這些鼻血都是已經(jīng)流出來的了，再留著它也沒用，你要做的是用右手捏住鼻子5分鐘，出血自然就會停止了。不用緊張，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安慰他?？梢园杨^放下來，相信我。

聽我這么一說，他半信半疑，伸出右手食指拇指捏住兩側(cè)鼻翼，才緩緩把頭低下，望著我，我也剛好望著他，我們倆恰好對視，他尷尬地笑了笑，右手始終緊緊捏著鼻子。

是吧，沒再出血吧。我笑了笑說。

鼻出血的時候有好多情況，如果是鼻腔前部鼻中隔容易出血部位出血，那么像我教他這樣捏住兩側(cè)鼻翼就能止血，因為我們壓迫了出血的血管。

他沒說話，估計怕一說話就會岔氣，導(dǎo)致出血。只是憨笑了笑。此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皮膚有點黝黑，雙手很粗糙，估計是個從事體力活的大叔。

怎么出的血啊，我問他。

剛剛吃完飯，一不小心就出血了，也沒碰什么。真是見了鬼了。

以前出過血么，我說最近。我進(jìn)一步問。同時給他做了些體格檢查，沒有明顯異常。

前幾天也出過一次，不過很快就止住了。他說，這次出的時間長了，到現(xiàn)在都差不多20分鐘了，都沒止住。

在哪工作啊。我問他。

就在對面馬路，工地上。

哎呀，沒止住。他著急地說了一聲。

同時我也看到了，仍然是有血從他的鼻孔緩慢滲出。我說別緊張，可能是剛剛出的血，等它流出來，后面不出血就行了。

說完后，我讓他坐著休息一下，然后找來了棉球，桌面上還有一瓶我自己用過的云南白藥，用云南白藥浸濕了棉球。

來，把手松開。我準(zhǔn)備把棉球塞進(jìn)他的鼻腔。

他略一遲疑，緩慢松開了右手。我看鼻子都被他捏的發(fā)青了。

我現(xiàn)在把這個沾有止血藥的棉球塞進(jìn)你的鼻腔，這樣會止血更好，你別動哈。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讓他安心。

他就直挺挺地坐著，說好的。話剛落音，就有鼻血流出。我趕緊說別管這點血，你別動，我?guī)湍闾幚怼?/span>

他閉上眼睛，任由我發(fā)揮。

我把2個棉球塞進(jìn)他的鼻孔，主要是右側(cè)鼻孔出血。這樣塞進(jìn)去的目的就是更好地壓迫出血血管，同時云南白藥也有一定的止血功能，能增強療效。如果還是止不住血，我就得塞凡士林紗布了，或者要讓他去耳鼻喉科了。我想。

還好，棉球塞進(jìn)去之后，出血慢慢停住了，沒見有血液流出來。

還有血么，他問我。同時睜開眼睛。說話有點鼻音了。

估計不出血了，再出血就得讓你去耳鼻喉科看了。我笑著說。

不出就好，不出就好。他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塞得鼓起來鼻子。

好端端的怎么會出血呢，他自言自語。

上一次我看了一個醫(yī)生，說我熱氣?？蛇@4月份天，哪來熱氣啊。他又嘀咕了一句。

確定鼻子沒外傷過？我問他。

沒啊，好著呢。他馬上回復(fù)我的質(zhì)疑。

鼻子干燥么。我又問。

不啊，沒覺得干燥。他說。

鼻子局部的疾病會導(dǎo)致鼻出血，比如鼻腔炎癥（慢性鼻炎、急性鼻炎等），或者是鼻腔的外傷，甚至有些人挖鼻孔都可以挖出一堆血來。還有些人會因為鼻腔粘膜干燥而出血。最危險的莫過于是鼻咽部有腫瘤，腫瘤破潰后會出血，比如鼻咽癌。但我印象中鼻咽癌出血多數(shù)是鼻涕中夾雜血絲，而不是像這樣鮮血直流。

我望著他，覺得他的臉色不是太好看。正常人皮膚黝黑可以理解，長期日曬雨淋，想白多困難。

但像他這樣的面容，不能用日曬來解釋。

肝病面容？腎病面容？我暗自猜測。

當(dāng)一個病人的肝臟或者腎臟出現(xiàn)問題時，由于體內(nèi)代謝紊亂，會導(dǎo)致膚色變暗、臉色發(fā)黑、沒有光澤，尤其是肝臟。

還有啊醫(yī)生，這段時間老是吃東西容易出血。他望著我說。

哪里出血？

牙齒出血。他說。

那是牙齦出血吧，我糾正他。

患者有牙齦出血，又有鼻腔出血，該不會有問題吧。我警惕起來了。

以前有沒有肝炎，我問他。

好像有，他望著我，好奇我為什么問這個問題。我本想給他解釋，如果有肝炎，比如乙肝，長期治療不當(dāng)?shù)脑?，會?dǎo)致肝硬化，肝硬化后期，會有肝功能障礙，肝功能障礙后，我們的凝血功能就無法維持了，因為很多凝血因子都是肝臟合成的。凝血異常，就會導(dǎo)致出血。

我怕我這么一說，會嚇到他。生活原本不容易，如果再加上一個肝硬化，那將是災(zāi)難。而且，如果他真的是肝硬化，那已經(jīng)是肝硬化失代償了（晚期），否則不會有凝血功能障礙，不會有出血。

真希望他不是肝硬化。

這樣吧，我給你開個檢查，你去抽個血，查個肝功能，抽完血拿了藥就回家，明天再回頭找我，明天我也在，不用掛號，直接找我就行。我說。

好吧，他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就去交費了。出門前，他回過頭看了我一眼，說醫(yī)生我現(xiàn)在不出血了，明天如果不出血還要回來么。

當(dāng)然要啊，不回來怎么知道抽血結(jié)果啊。我說。

那天忙到下午很晚，等我想起來這個病人時，趕緊打開系統(tǒng)看他的化驗結(jié)果。乙肝兩對半提示是個小三陽，肝功能見轉(zhuǎn)氨酶都是升高的，輕微升高，血小板、血紅蛋白都是低的。

估計還是個小三陽型慢性乙型肝炎，而且很有可能有肝硬化了。如果真的是肝硬化，那就是失代償期了。

雖然我已經(jīng)見慣了生死，但看到一個災(zāi)難即將強加在一個手無寸鐵的中年工人身上，還是忍不住唏噓。

第二天他回來了，告訴我沒再出血了，夸我止血止得好。我沒有笑，告訴他可能肝臟有些問題，要去看看肝病?？?。他很信任我，說那就去看看吧，很久沒看過了，估計還真有點問題。

我沒有提前告訴他可能有肝硬化，覺得還是讓肝病科同事充分評估后再告訴他吧。

我后來沒再見過那個病人。

寫于文末：

告誡各位朋友，慢性乙型肝炎并不可怕，肝硬化也沒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我們沒有正確面對，正確治療。中國目前有接近1億的人感染乙肝病毒，其中2000萬是慢性乙型肝炎，這2000萬患者，每年都有一部分會進(jìn)展為肝硬化、肝癌。

絕大多數(shù)肝硬化、肝癌都是耽誤出來的，如果我們在慢性乙型肝炎階段就進(jìn)行合適的抗病毒治療，那么相當(dāng)一部分乙肝患者都不會進(jìn)展為肝硬化。即便是早期肝硬化，只要能夠合理抗病毒，也還是有機會逆轉(zhuǎn)病情的。

但一旦進(jìn)入肝硬化失代償，那就真真是難搞了。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