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川口的前后五年(1968—1972年),接觸最多的,除了勤勞淳樸的唐坑口人外,那就是眼前的這片群山了。一生之中能夠真正體驗一把“開門見山,出門走山,勞作在山,收成靠山”的生活也還是挺過癮的。五年的體驗使得后來無論遇到啥樣的難處,我也都可以不屑一顧,因為這些難處,怎能夠比得上在唐坑源沒有路的山溝里,與汪雪門一起抬著三百多斤的木頭,一腳一腳地邁步;在高高的山梁間,扛著滿滿麻袋的玉米棒,從根本就沒有路的陡峭山陂一步一步下移。 唐川口的山高,但高而少險;唐川口的山多,但多而有序。除了村河對面左右兩個簸箕式山塢外,唐川口的山主要集中在一長溜的唐坑源塢里。穿過村右側(cè)鄭林書、鄭志生家房子,再往里走便是進入唐坑源。沿著唐坑源山水而上,在足有十來里山路的蜿蜒曲折間,兩側(cè)全都是一條條的山垅,垅內(nèi)有澗,澗上有坳;垅連著垅,澗又接著坳,一直往源頭延伸,從而組成巒壑連綿、峰嶂迭起群山。俗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唐川口就是憑著有這片群山而成為整個同川最富庶的生產(chǎn)隊。當(dāng)時的工分值都在一塊一二左右,數(shù)全大隊最高。即使是拿到全公社排名,也是能夠掛得上號的。生產(chǎn)隊將日標(biāo)兵分額定為12分(時工分值一般都是以10分為單位)來盡量壓低工分值,以免惹起不必要的羨慕嫉妒恨。五十多年前,我們在唐川口干一天活,是可以有一塊多錢收入的,如是下水放排還不止呢。待到年終決算,我與雪門都能領(lǐng)到一百五六十塊鈔票。當(dāng)從保管員再奎叔手中接過那一摞子一元一元的嶄新人民幣時,一種勞動所獲得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覺得如此的插隊落戶也還挺劃得來,起碼比起隔壁祁門官田村的合肥下放知青要強上一些。與唐川口的山接觸最密切的應(yīng)該是兩件事:一是種山,即挖山種蘿卜、種玉米;二是斫樹,即伐松木、砍杉樹。種山是解決吃的事兒,斫樹是解決用的問題,至于種茶葉、油茶、桐籽以及種那可憐的幾畝田,均屬于搭搭手的活兒。 唐川口的“種山”,完全不是我原先想象的那么簡單,比起山外的種田,既復(fù)雜又艱難,同時也豐富得多。立夏以后,生產(chǎn)隊就要選擇可以種植蘿卜的山了。種蘿卜的山必須是已經(jīng)過幾茬木材(松、杉)的砍伐,如今已所剩無幾,且又經(jīng)過數(shù)年休養(yǎng)生息而植被已趨于茂盛的雜林山。就在大熱天到來之際,要將從山溝到山頂?shù)娜恐参锟车?,一株不剩。就像理發(fā)剃光頭那樣,整座山頭被剃了個精光。這個過程,在生產(chǎn)隊發(fā)的工分簿上記的是“辦蘿卜山”。個把月后,砍下的植物都已經(jīng)干枯,便要放火燒掉它們,這個過程叫著“煉山”。煉山看似簡單,操作卻不容易。既要保證山燒得徹底,俗話說要“燒熟”,又要確保燒得安全,更要避免燒過界而“走火”。那些年,四周山林頻繁發(fā)生火災(zāi),這與眾多的“煉山”是密不可分的。 根據(jù)點火部位的不同,“煉山”一般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從山的溝底點火往上燒,“呼啦”一下,火焰即刻向山頂飛騰而去;雖燃燒速度快,但過火時間短,燒得不夠徹底,同時安全隱患也大。一種是從山脊高處點火往下燒,火焰慢騰騰地向下延伸;雖燃燒速度慢,過火時間長,但要燒得熟一些,同時安全系數(shù)也大。唐川口的“煉山”是將這兩種方式結(jié)合起來,山煉得很熟,也還挺安全。多年來,就沒有聽說唐川口有“煉山”走火的事兒?!盁捝健笔孪纫案罨鹇贰?,包括山場的兩側(cè)和頂部山脊,共割出三條火路。兩側(cè)火路可以稍窄些,而頂部山脊一定得寬大,說有大馬路那么寬也不為過。將砍下的草木朝兩側(cè)分開,一側(cè)壓在已經(jīng)干枯的枝椏上,一側(cè)壓在山脊背面的鮮活植物上,且壓得越低越好。然后就是點火,分別在溝底、山脊和山場的兩側(cè)四個部位同時點火,有向上燒,有往下燒,還有的朝中間燒。既節(jié)省了時間,山也煉得熟,隨著火焰向中間聚攏,當(dāng)然也就沒有了“走火”的風(fēng)險。 煉好的山,黑乎乎、光禿禿,四處彌漫著草木炭灰和著焦土的氣息。緊接著便是挖山,挖山是一項重大工程,全村男女老少大凡能賺上工分的,全都可以參加之。吃過早飯,在隊長的吆喝聲中,大家扛起挖鋤,插上柴刀,帶上中飯,浩浩蕩蕩地向煉過的山場出發(fā)了。說是挖山,其實比“挖”要復(fù)雜得多。首先修路,從進到這條山垅口便開始要將原本多年未整的路影子重新修平,還要在煉過的山從溝底到山頂,修上一條狹窄的臨時山道,為后面的勞作提供交通方便(拔蘿卜、掰玉米、看野豬時通道)。其次搭棚,就地取材(多為辦山時預(yù)留的),在溝底搭一座臨時工棚,供存放工具、中午休憩、躲風(fēng)避雨用。再次架橫木,即整理燒剩下的樹木雜柴;將粗壯且長直的木材橫架在兩樹樁之間,以阻擋挖出的山土下滑,一根一根地橫架著,一條一條地往上排,遠遠望去,如同梯田似的一層層、一排排。短細且彎曲的木材,則全部投放到溝底,一摞摞、一堆堆,歇工后每人都可以隨手扛上幾根帶回家中,這些都是上等的柴火。下放前后五年,我們沒有專門砍過一次柴,燒的全都是“煉山”時剩下的木頭,且都是歇工順路隨手拈帶。積少成多,到我們離開唐川口時,大門口屋檐下還堆著一大排柴火呢! 挖山不同于挖地,經(jīng)烈火焚燒過的山土顯得很是松軟,根本不必要深挖,也不能深挖,因為山的土層原本就不厚,還需要考慮水土保持問題。挖山主要完成三件事:第一挖開土,將燒過的草木灰覆蓋在土下,增加山土的肥力;第二平樹樁,挖去小的、不能借腳力的樹樁;第三平整土,填平架在樹樁之間橫木上的山土并充實它,防治下漏。挖過的山,消失了黑乎乎,現(xiàn)出了原本的黃褐色,又有眾多的樹木橫架在樹樁與樹樁之間,顯有梯次層層,頗有些壯觀。山挖好,隊長帶著幾位老山農(nóng)將蘿卜籽漫山遍撒后,全隊男女老少便從山頂鋪開,用鋤頭再輕輕將山土撥動,使蘿卜籽基本都能被覆蓋在山土中。到此為止,“辦蘿卜山”農(nóng)活算是全部完成,只要坐等到十一月去拔蘿卜了。 十一月底,正是小寒大寒時節(jié),北風(fēng)呼呼,濃霜皚皚,可以上山拔蘿卜了。上山拔蘿卜是不用帶中飯的,因為蘿卜可以隨便吃?;馃胶蟮奶}卜長得忒好,白蘿卜白皙細嫩,紅蘿卜紅潤脆甜,尤其是灣溝底的蘿卜,又大又嫩,一個足有斤把來重。輕輕朝石上一磕,蘿卜立馬裂開細縫兒,甚至還能從中湛出水來。咬上一口,脆爽清甜立馬充滿口腔,直沁心底,堪與精美水果媲美。黟縣《十二都歌》中的“三都蘿卜似雪梨”的蘿卜,以及所謂“蘿卜計劃”中的“拜年山蘿卜”,應(yīng)該指的就是這火燒山后的山蘿卜吧。人生以來,所嘗蔬菜,唐川口的山蘿卜為最! 漫山的蘿卜需要全隊拔上好幾天,蘿卜纓送往養(yǎng)豬場,每戶也可下山時自帶一些。蘿卜則優(yōu)先分到各戶,剩余的也是一股腦送到養(yǎng)豬場。蘿卜是各家過冬的主要蔬菜,腌蘿卜塊、拌蘿卜丁、曬蘿卜絲、煮蘿卜片(黟音biān),夠村民們忙一陣子。蘿卜還是過年豬最后一兩個月的主要佐食,當(dāng)然少不了先前下山的玉米粒。難怪山里的豬肉就是比山外的來得細嫩、鮮美。 告別了雨雪霏霏的寒冬,迎來春暖花開的三月天。我們再一次來到蘿卜山。平整拔去蘿卜的凹坑,再填實橫木間的山土,打去樹樁萌發(fā)出的新芽,便可以種玉米了。自古以來,玉米一直是唐川口人的主糧,而種玉米基本上全都是男人的活,也許這是多年來傳承下的規(guī)矩。腰間系上扁墩墩的小竹簍,里面盛滿了玉米種,右手握著手鋤,每隔兩尺多掏個小洞,左手從扁簍中摸出三四顆種子丟進洞中,然后再輕輕將洞蓋好,一簇玉米便種好了。山里的種玉米形同山外的蒔田,大家都是一字排開,一人負責(zé)左右五六個洞,所不同的是,蒔田人是一步一步往后退,種玉米人卻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從山腳往上步步高升,到了山頂再返回山腳,又重走一趟?;顑旱揭脖容^輕快,偌大一片數(shù)十畝的山地,最多不過七八趟,最長也不會超過兩天。 四五月天,春風(fēng)春雨春醉人,種下的玉米已經(jīng)長有尺來高,原本光禿禿蘿卜山,穿上了綠裝成了玉米山,正是到了打頭趟玉米草的時候。用刀削去樹樁迸出的嫩椏,用手揀去多余的玉米苗,留下一株粗壯的即可,最多也只能是兩株。雜草、樹苗是務(wù)必除盡的,不須松土,只要手拔即可,迸出的小樹苗也是用刀割去。六七月天,黃梅酷暑熱煞人,玉米已經(jīng)長得齊腰高,開始打第二次玉米草了。拔草,玉米下面的草已不那么多;削椏,樹樁上長出的嫩芽已影響不到了玉米的成長。主要的是割去隨地滋長的藤蔓,防止纏繞玉米株;繼續(xù)間拔,每簇留下一株粗壯的即可。彎腰弓背著在玉米叢中勞作,妥妥的一個現(xiàn)實版的“汗滴禾下土”,絲毫沒有什么“田有田水涼,山有山風(fēng)涼”的感覺,有的只是收工后背脊上的衣服一片泛白。八九月天,天高云淡,涼風(fēng)習(xí)習(xí),玉米開始打苞結(jié)實,隨后看山的日子便開始了。這前后得四十來天,相當(dāng)一個暑假的時間。 在玉米山的山梁下方凸出地方,用三根木頭依山勢搭成棚子,蓋上杉樹皮,里面再橫搭幾根雜木棍,鋪上一些稻草,便成了玉米棚,山里人也稱之“野豬棚”。這樣的棚,整座山搭有七八個,我與雪門分到的是一個去“龍池”正脊旁邊的一個??瓷街饕翘岱酪柏i的襲擾,故又稱著“看野豬”。派有“看野豬”活兒的可以提前收工,吃過晚飯,趁天色還早,便匆匆上山了。來到野豬棚,首先便是在棚前用松明燃起火堆,玉米山從來不缺柴火,這個火堆是一直要燒到天明的。然后便是敲打竹梆,伴以吆喝,既是向四鄰棚的人招呼,告知我們已就位,猶如向隊長點卯;又是對不知躲在啥地方的野豬發(fā)出警示,這里有人喲。接下來便是不時地添柴、敲梆、吆喝,四下棚里人也不時地回應(yīng)著,隨著夜越來越深,梆聲、吆喝聲逐漸稀疏。 身處夜幕中的高山之巔,四下萬籟俱寂,墨色的群山間,時不時能見到遠處閃爍的點點火光,時不時也能聽得聽到遠處傳來的點點敲梆聲,甚至還有猿猴夜鳥的吼啼,絲毫也沒感到這世界的孤寂。我仰面躺在火堆旁,真正的幕天席地呀!四周群峰的山際線灰褐朦朧,頭頂蒼穹似乎接近了許多,星光點點就在我的眼前閃爍,似乎一股腦兒要將宇宙莫大的秘密推到我的面前。大概就在這時候,我開始考慮人生了,好在日長長,夜漫漫,有的是時間去思考。 四十多天的看山,雖然一直沒有與野豬有碰面的機會,可野豬棚四周十?dāng)?shù)步內(nèi)的玉米卻已經(jīng)只剩下光禿禿玉米稈了,因為長出來的玉米全都成了我們的晚飯和早餐。從玉米桿上掰下的玉米棒立馬被送入火堆烘烤,其鮮嫩香甜程度,即使在幾十年后的今天,也依然不失為一種原生態(tài)美食。霜降以后,玉米成熟,開始掰玉米了。這需要個把星期的時間,才能將玉米全部收下山。在高山上,掰下的玉米棒不能拋,也不能摔,每人得背個麻布袋,掰下的玉米裝滿,便倒進另一個麻袋中。兩只麻袋裝滿后,便要從高高的山上一袋一袋扛到山腳灣溝。一袋足有七八十斤,一擔(dān)得都是一百五十斤以上。掰玉米是按重量記工分的,大家都盡可能多挑一點,在“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標(biāo)兵分中,唐川口人能這樣做,多少也體現(xiàn)了他們的實誠和聰慧。我和雪門挑得差不多,每擔(dān)都在一百六十斤左右,最沉的一次,竟超過了一百八十斤。好幾里的山路,一百多斤的沉重擔(dān)子,步步艱難。離開唐川口后,再也沒挑過如此沉重的擔(dān)子。唐川口的生活給我留下的人生最重負擔(dān)記錄,使我能夠輕松地應(yīng)付以后人生旅途中的任何負重。 玉米收下山了,種山算是暫告一段落。如果玉米山土的肥力還足,接著還可以再種上一年。如果山土肥力不足,來年便不再種了,而是待到來年開春,便可以插上杉木苗,然后挖斷山垅口的山路,甚至拆毀山澗便橋,以此來封山育林。人們下一次再來到這里,那恐怕要等到十五年以后,又開始新的一輪種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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