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如果說麟德殿那晚的聊天讓原本橫亙在她和王維之間的鴻溝消失了,那么,不久后在玉真觀的撫琴長談,則讓他們聽懂了彼此的心聲。 那天,王維來玉真觀找她,商量蓮兒和仙芝這對小兒女的心事。談完正事后,兩人絮絮聊到了音樂。 司馬承禎是天下無雙的古琴高手,玉真公主跟隨司馬道長學琴多年,頗有道長之風。王維擅長琵琶,精通音律,對古琴等其他樂器也很有研究。仿佛福至心靈般,兩人不約而同聊到了司馬道長譜寫的琴曲《坐忘引》。玉真公主莞爾一笑,讓道童捧出她用慣了的用峨眉上好杉木制成的古琴,當著王維的面演奏了一曲。 一曲終了,玉真公主抬頭看向王維,以前一直是他為她彈奏琵琶,今日是她親自為他撫琴,且為他一個人撫琴。今日沒有君臣,只有琴友。 王維似乎還沉浸在《坐忘引》那悠然的琴曲中,緩緩開口道:“方才聽公主撫琴時,微臣想到了多年前看到過的一種花。它開在人跡罕至的山澗,花苞形如毛筆,色如荷花,自開自落,無人欣賞,它叫辛夷花。世人熟知梅、桃、梨、杏,卻未必見過辛夷花,辛夷花自有一種生命的富足,可親,可愛?!蓖蹙S劍眉微揚,目光清遠道。 說話間,夕陽的余暉從窗欞透了進來,灑落在鏤刻著卷草紋的碧色地磚上。王維抬頭看向玉真公主,玉真公主也正看向他。四目相對的一剎那,玉真公主含笑的面龐上仿佛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王維的眼角眉梢似乎平添了幾分平日難得一見的颯爽和豪氣。安靜的屋子里只聽得見滴漏的輕響,一聲聲帶著一種一去不復返的清脆,似乎在提醒屋中的兩人,歲月無時無刻不在流淌。這一刻,他倆什么都沒說,又仿佛什么都說了。 如果想要隱藏心事,可以言不由衷,可以說違心的話,唯獨眼神最難說謊。玉真公主不想讓王維看出她的心思,但在麟德殿之夜和玉真觀撫琴后,她的眼神還是出賣了他。 同樣的,王維的言行舉止再是沉穩(wěn)冷靜,但他的眼神也透露了他的心事。只不過,和她一樣,他也不肯說出來罷了。 14 正當玉真公主斟酌是否要捅破這層窗戶紙時,張九齡和李林甫之間的窗戶紙率先捅破了。 正如玉真公主所料,犯顏直諫的張九齡輸給了投其所好的李林甫。 736年冬天,長安城仿佛一個巨大的冰窖,滴水成冰,哈氣成霜。但對王維來說,比天氣更冷的是人心。兩年前,張九齡和裴耀卿二相邀請他到朝中任職,如今,他倆雙雙罷相,朝堂上下已被李林甫一手遮天。 這還不夠,到了737年春天,李林甫再次設了一個局,給張九齡扣上“周子諒幕后指使”的罪名。李隆基一怒之下,將張九齡趕出長安,貶到湖北荊州。 當張九齡收到這紙貶書時,他寒心的不是他從堂堂宰相淪落為荊州長史,而是原本明辨是非、從善如流的皇上,如今已蒙蔽雙眼、聽不進任何諫言了。當皇上開始閉目塞聽時,大唐盛世還能持續(xù)下去嗎? 朝堂時局的變化,玉真公主都看在眼里。她明白,皇兄是下棋之人,張九齡也好,李林甫也好,都無非是皇兄的棋子罷了。身為棋子,可以對抗另一顆棋子,卻無法抗衡下棋之人,這是棋子的命運,也是棋子的悲哀…… 和張九齡的去留相比,她更關心的是王維。王維是張九齡一手提攜的,如今張九齡被貶,李林甫會為難王維嗎? 果然,幾天后,王維主動來玉真觀,說有事想和她商量。王維和她商量的這件事,正和李林甫有關。 張九齡離開長安沒幾天,李林甫就派人來找王維,讓王維在新建成的嘉猷觀墻壁上題畫。和他一起受邀題畫的,還有當今壁畫高手鄭虔和吳道子。 王維明白,李林甫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借題畫來試探他的態(tài)度。如果他不愿題畫,就說明他心里只有張九齡,不愿追隨李林甫…… 王維想當場拒絕,但轉念間想到了張九齡離開長安前對他的提醒——摩詰,你不能走,你要留下來,朝中多一個好人,就可以少一個壞人。 他若當場拒絕,李林甫必定不會容他留在朝廷,豈不是辜負了張相的囑托? 當王維將心中所想如實告訴玉真公主時,玉真公主心中莞爾,其實,王維心中已有了答案,他只是需要多一些信心,而她正是他心目中那個可以給他信心的人。 有那么一瞬間,玉真公主想問他,如果時光倒退到721年,他可以重新選一次,他愿意成為駙馬嗎? 但她終究沒有問出口,這一次,她想把主動權交給王維。 15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玉真公主的心意,王維怎能不知?他心里曾經(jīng)只有瓔珞,且在瓔珞去世后很多年里依然忘不了她。如今,瓔珞去世已近十年,這些年來,玉真公主始終如一縷春風,一抹陽光,任他再是冷若冰霜,也在這樣的春風和陽光中漸漸融化…… 但是,橫亙在他和公主之間的最大問題,恰恰是公主這個身份。 自麟德殿那晚長談后,特別是玉真公主為他撫琴后,他曾想過,如果公主不是公主,只是尋常女子,他或許就會主動開口了。然而,每個人都無法改變自己的出身,公主注定是公主。 如今,經(jīng)歷過張九齡罷相、李林甫獨權等權力變遷后,他更對皇家產(chǎn)生了莫名的反感。這樣不明是非、不辨忠奸的皇上,還值得他為之全身心付出嗎?如果不是張相囑咐他要“堅守朝廷,讓朝中多一個好人,少一個壞人”,他真想一走了之,離皇家越遠越好,離權力越遠越好。 當玉真公主和王維各懷心事時,又一場驚心動魄的宮廷政變發(fā)生了。 737年四月二十二日,李隆基廢掉太子李瑛,并將李瑛、李瑤、李琚三人賜死在長安城東驛。當長安百姓為三位皇子鳴不平時,滿朝文武大臣卻不敢非議一個字。因為他們都清楚,皇上要為武惠妃的兒子李瑁當上太子掃清一切障礙。一時間,朝廷上下被烏云籠罩,黑沉沉的透不過氣來。 這一回,連一貫沉穩(wěn)冷靜的玉真公主也徹底坐不住了。虎毒尚不食子,皇兄這是怎么了?竟然為了武惠妃痛下如此殺手,一夜之間要了三個無辜皇子的性命? 這樣的長安,這樣的朝廷,讓王維想要逃離。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737年秋天,當長安街頭的樹葉開始發(fā)黃時,忽然從涼州傳來喜訊,唐軍大勝吐蕃。李隆基龍顏大悅,讓李林甫派人遠赴涼州慰問將士,李林甫將這一任務交給了擔任監(jiān)察御史的王維。 出發(fā)那天,王維來向公主辭行。臨別之際,彼此都有很多話想說,卻又無從說起。王維深深地看了公主一眼,轉身上馬,揚鞭而去。 秋風吹過,枯黃的槐莢紛紛墜落,在道路兩旁堆積起了一層厚厚的莢殼。雖然王維的駿馬已奔出很遠,但玉真公主似乎依然能聽到馬蹄踏過莢殼時發(fā)出的吱嘎聲。一聲一聲,落在她的心里。 或許,和當駙馬相比,王維更向往這樣無拘無束的生活。(未完待續(x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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