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佬是安微蕪湖人,在司法行政部任職。他的名字高永貞,那時一九三六年是三十二歲,因為有些老成持重的風(fēng)度,所以朋友們都叫他為高佬。 錢仔是高佬的表兄,長高佬兩歲,名叫錢存良,在南京最高法院供職,由于他生性隨便,頗有人緣,所以大家都叫他做錢仔。 那天我們在蘇州旅行,他倆是和我們一起從南京去的。 我們六人中,除我和唐先生外,畢家春、畢家秋兩兄弟倆和高佬、錢仔四人都曾把八字事先開給木瀆夏老的。所以那天夏老給畢家兩兄弟談完八字之后,接著就替他們兩人談?wù)劻恕?/span> 如果依面相來看,高佬的老成樣子可以看做三十五六歲的人,而且也能是三五個兒女的父親了的。 但很奇怪的一事,當(dāng)夏老和高佬談命時,第一句話卻被夏老說對了。他對高佬說:「高先生,你雖然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官階也算不小了,但可惜至今還沒有結(jié)婚?!?/span> 為什么夏老先生第一句會說這呢?因為當(dāng)唐先生在高佬八字開給夏老時,曾注明要請夏老算算看他有幾個子。所以夏老不能不把這高佬所要問的問題先行答覆-尚未結(jié)婚,當(dāng)無兒女。 「那末,據(jù)夏老看,他幾時可以結(jié)婚呢?幾時當(dāng)有兒子呢?」 錢仔在旁邊就替高佬這樣問。 夏老似乎有些說不出的樣子,斟酌了一下,說:「他本當(dāng)二十八歲那年有結(jié)婚的機(jī)會,可惜只是霧水姻緣,比如曇花一現(xiàn),沒有結(jié)實;這一個機(jī)會過了,今后要想明婚正娶,恐怕有問題了?!?/span> 夏老看了高佬一下,又繼續(xù)說:「高先生,我直說了請你不要見怪,你這命就是俗所謂一和尚命一,就是結(jié)了婚,終是要過和尚生活;你明白這意思嗎?」 「明白。」高佬說:「我的確也很想做和尚。」 夏老不等他再說下去,就截路說道:「不過,所謂和尚有兩種:一種是真和尚;一種是假和尚。前者是出家的和尚,后者是在家的和尚。而你并非真和尚,所以要出家還能出家。依你的八字看,你的官運倒不錯,此后三十五年還能一帆風(fēng)順,雖沒有高官顯爵,卻能步步高升??上У氖牵橐隹偸歉卟怀傻筒痪?,永無良緣,因而就不可能合意的璧合了?!?/span> 說到這里,夏老反指著高佬的八字有揣摩似的。 「有個問題想問你?!瓜睦贤蝗辉诎俗稚嫌挚闯隽耸裁此频模骸改憬鼇硎欠裼辛伺笥眩俊?/span> 高佬還沒有答話,錢仔卻又笑笑地說:「是的,他正想和這女朋友議婚的,你看成嗎?」 原來高佬自二十九歲那年,和秦淮河歌女陳淑梅實行同居,不滿一年就宣告分居之后,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適當(dāng)?shù)膶ο?。前幾個月他又在交際場中走了桃花運,想想自己已是三十二歲了,不應(yīng)當(dāng)再躭擱,但有個問題不能決定,所以就托唐先生把八字寫給夏老了。 夏老此時也輕笑地說·「我已經(jīng)看出了他近來有女朋友;但是,這不是正桃花,只是偏桃花。而且這桃花的女朋有兩個人,他還在徘徊于兩人之間,不能有所決定,所以此時還說不到議婚之事?!?/span> 夏老說到這里,就對高佬說:「高先生,我說的對嗎?那兩個女朋友,似乎都不是名門閨秀,所以你又是低不就了,對嗎?」 高佬點點頭,夏老又繼續(xù)說:「你今年既有偏桃花,又逢妒合,是晦氣之年,希望不作此想,徒勞心機(jī),必?zé)o好事可成。非到五十五以后,沒有正式結(jié)婚的事實。但你到了四十五歲那年,卻有得子的喜事,大約因為你是兄,你的兩個弟弟中,有一個姪子過房給你的?!?/span> 事實上,高佬這近三十年來,隨著政府由南京撤退重慶,又二度撤退去臺灣,官運雖不享通,卻也一帆風(fēng)順,不曾中斷。在重慶前后九年,也只有霧水夫妻,并無正式結(jié)婚,到了一九四九年他又由南京撤退去臺灣時,他的二弟高永發(fā)那時正在南京做米糧生意,看見長兄未娶無子,又不知后會何時的別離,就把自己的第二和第三的一男一女,過房給高永貞,隨高佬帶去臺灣教養(yǎng)。當(dāng)時高佬不曾注意到此事,因為他經(jīng)過了抗戰(zhàn)的流連,把木瀆夏老算命之事已忘記了。 到了臺灣,政府舉辦公務(wù)員配給制度人口登記時,才發(fā)覺離開南京把姪子過房那年,正是夏老所說的「到了四十五歲那年,卻有得子的喜事?!垢婀值模八哪旮呃泻鸵粋€也是從大陸撤退臺灣的孀婦鄭女士正式第一次結(jié)婚。登記的民國四十九年(一九六0)五十六歲,在算命上計算也正是滿五十五歲。 夏老把高永貞的命運談過之后,錢存良就對夏老說:「現(xiàn)在請老先生給我看一看也是和尚命嗎?我們兩人是表兄弟,好像是同病相憐的樣子。」 夏老從錢存良的口氣里,好像也是一個單身漢似的。 但是,當(dāng)夏老把錢仔的八字打開一看,卻微笑而輕聲地說:「錢先生,你說你也是和尚命嗎?也不是真和尚,也不是假和尚,而是野和尚!」 哈哈一聲,大家都笑起來了?!稿X先生,你今年三十四歲,我剛才說你是個野和尚固然是說說笑話,但你的命運也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妻宮有缺陷。雖然你和你的表弟高先生同樣妻宮有毛病,但兩人的毛病卻不同。他的毛病是妻宮黯淡,大半世無妻無子;而你的毛病則是妻宮妒合,前半世妻多外向?!?/span> 當(dāng)夏老說到「妻多外向」時,錢仔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大自然;而夏老卻很自然地繼續(xù)說道:「這是命中注定的事,與你自己的人格無關(guān)。同時,也不能怪你的太太,應(yīng)當(dāng)怪你自己,因為你自己對于女色大有興趣的,這完全關(guān)系于妻宮妒合的毛病,如果你能早知此種毛病,在你三十四歲那年能夠謹(jǐn)愼,不要太風(fēng)流的話,就可能把命運多少挽轉(zhuǎn)回來,不至于有今日情形的?!?/span> 「過去的事情我想隨它了,不再說了,請你看看今后的情形如何?」 錢仔似乎不欲夏老在人前再把過去的情形說出,那是他自己明白的一件不可告人的丑事。但是,因為夏老發(fā)現(xiàn)錢仔的八字,自二十四歲起,每十二年也就是每逢「寅」年,都可能有「墻內(nèi)桃花」之事,所以不得不對錢仔有所勸誡,說他的八字以后還有不好的事,務(wù)須切戒。 他說:「錢先生,我不是要說你的過去不好的事,而是要把未來不好的事告訴你。你二十四歲那年,因為你自已的墻內(nèi)桃花,才使你的剛剛結(jié)婚滿一年的太太一氣,先對你報復(fù),之后又離開你而琵琶別抱。此種人事上的不幸,雖然命中有此現(xiàn)象,卻不是絕對不能避免的,可以由大化小,由小化無,這些可以避免的事而不事前想法避免,便由小而大,禍災(zāi)立至了,這一點我們不能不明白告訴你的?!?/span> 錢存良聽見夏老如此說來,雖然心里承認(rèn)當(dāng)年的家庭變故,固然由于自己的荒唐,也由于大他一個月的堂姊的淫蕩,乃有墻內(nèi)桃花之事;但他頭一個太太跑走之后,他也曾對女色之事檢點過;然而,他于二十六歲與第二個太太結(jié)婚,而二十九歲又碰到太太有「紅杏出墻」之事,不能不離婚。至于現(xiàn)在這位第三任太太,是三十二歲才娶的,雖已相安無事兩年了,但他仍似驚弓之鳥的心情擔(dān)心又有不幸之事發(fā)生,所以他就問夏老說:「夏老,二十四歲時的事我承認(rèn)是先由我自己的荒唐,但以后的情形你看到底其罪在我,還是應(yīng)當(dāng)歸咎于你剛才所謂的妻宮妒合的缺陷呢?這妻宮妒合的缺陷可用何法可以避免呢?而我現(xiàn)在這位太太是否可以同諧白首呢?」 「當(dāng)然,基本上的毛病還是關(guān)系于命運,」夏老說:「依你的八字看,你是逢四與九之歲,即丙與辛之年,乃大運五年交脫之年,而在這年歲,家庭夫妻之間都可發(fā)生變故。又有一個毛病,就是由二十四歲丙寅年起,每十二年逢寅年,都可能有墻內(nèi)桃花之事。所以我之欲明告你的,今年是丙子年,后歲又逢戌寅年,雖然不至于像丙寅年那么嚴(yán)重,自己墻內(nèi)桃花,而太太又有紅杏出墻,但今年你的太太有些事故,恐怕又是難免之事;至于后歲,你更當(dāng)特別小心了,幸而今天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毛病,想來可以避免的。」 此時錢仔一聽每五年必有家庭不幸事故一語,才把二十四歲和二十九歲兩年的歲次扣算一下,果然頭一次與妻離婚是丙年,第二次是辛年,而今年卻又逢丙年了。 他這樣一想,便急急地問道:「那末今年我的女人如果要發(fā)生事故的話,應(yīng)當(dāng)在什么時候呢?如果想避免的話,有沒有辦法好想呢?」 這時候錢存良似乎已顧不得什么面子問題,要當(dāng)著眾人面前請問夏老了。 夏老想了一下說:「最可能發(fā)生事故的日子就是以今天為準(zhǔn),前三十天至后三十天六十天之內(nèi)。最好的辦法就是你不要使她受剌激,每日都要和她在一起,不要離開,體貼她一點,那就可能避免的?!?/span> 夏老才說到這里,錢仔突然不自禁地,拿起拳頭向桌上輕輕一擊,口里暗嘆了一聲「唉!」 原來錢存良的太太,已于三星期前因與錢仔口角,負(fù)氣走去上海女朋友家里去住,那位女朋友是上海的交際花潘小姐,前兩天錢仔接到一個在上海市政府做事的好朋友來信,說對他的太太來滬有所耳聞,勸他要來上海接他的太太,否則恐怕又有不幸事件發(fā)生。所以此次他和我們一起來蘇州,主要的目的在于請夏老算算命,更重要的事則是要到上海去接他的太太的。此時他一聽夏老說他的太太要出毛病就在這前后的月內(nèi),他使不由自主地拍了桌子,「唉」的一聲,又自言自語道:「她又糟了!」 本來錢仔也計劃隨我們玩了蘇州,并去鄧尉山看過梅花之后再一道去上海的;現(xiàn)在他一夏老這消息,心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沒有心緒游山玩水了。當(dāng)晚在木瀆太湖樓草草吃了晚飯之后,看看時間還來得及回來到蘇州車站趕搭夜車到上海,由是他就一個人由木瀆返回蘇州,趕夜車去上海了。 因為他要趕火車,我們還沒有吃完飯,他要走了。走后我們也都為他關(guān)心,就問夏老,今年錢先生的壞運是否可以幸免呢?因為高永貞是他的表弟,知道他的表嫂跑去上海之事,也知道前兩天上海來信的事,因為那寫信的朋友乃是高佬的同學(xué),也同時寫信給錢永貞,叫高永貞勸錢存良快些來滬,否則錢存良的太太就要出毛病的。 此時經(jīng)大家這樣一問,于是高永貞就請敎夏老道:「夏老先生,你看我的表兄和表嫂會又要分離嗎?他今天趕去上海的事,會如意嗎?」高永貞當(dāng)然不便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形說出來。 「如果在這前后十四天之內(nèi)他們兩夫婦曾經(jīng)離開過,那末,這不幸之事就恐怕不能免的。」 夏老又想了一下,更堅定地說:「我看錢先生今天此種情形,他的太太好像已去上海的了,那末此事恐怕無法挽回的了;因為這三十天內(nèi)是他倆最不利的日子,一離開就很難再合了!」 事實上呢,錢仔即晚趕到上海,立刻打電話去潘小姐家中查詢太太的情形。潘小姐和錢存良從未見過面,在電話中問:「你是錢太太的什么人?」 他答說:「我是錢先生的朋友,剛自南京來,錢先生托我打電話給你,錢太太是否住在貴處,因為錢太太離開南京時曾說要住府上。」 潘小姐在電話中回答說:「她根本沒有住在我這里。我們是見面的,但不是住在這里。」 錢存良又問:「那末潘小姐你知道她住在那裹嗎?因為錢先生在南京今晚等我打長途電話給他,他明天早車就要來的?!?/span> 接著,錢仔又說:「潘小姐,你知道嗎?他們兩夫妻鬧別扭,我們彼此都是朋友,希望潘小姐也幫幫他們的忙!」 「錢先生明天才來嗎?」潘小姐說:「為什么前一個禮拜不來呢?現(xiàn)在我們要幫忙也不及幫忙了!」 「為什么?她怎么樣了?」錢存良心慌了。 但聞對方潘小姐在電話是這樣說:「請你今晚打長途電話給錢先生,叫他明天用不著來了,她巳于前天搭加拿大皇后郵輪去香港了?!?/span> 說罷就把電話掛斷了。 于是他就驅(qū)車去找那住在市政府做事的朋友。 從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合起來關(guān)于他太太的事情是這樣:他的太太在未和錢存良結(jié)合之前,已有一個男朋友,這男朋友是在香港某洋行里任華經(jīng)理;去年秋天錢太太獨自來上海游玩兩星期時,就已與這位男朋友重溫舊好了。因為這位男人去年春天喪偶,所以又與錢太太通信,藕斷絲連,又做起情人。此次他來上海,原是有計劃的,男朋友先來上海,買好了錢太太的船票,除了事先被發(fā)覺報警之外,就是錢仔事先趕到上海也是無濟(jì)于事的。 錢存良好在前幾個鐘頭在木瀆聽了夏老算命說過了妻宮不好,以及今年可能的不幸之事,心理上早已有所準(zhǔn)備;同時這也是他第三次家庭的慘變,所以尚能勉強(qiáng)鎮(zhèn)靜,安于命定。于是第二天早車他就廢然回返南京去了。 由于夏老把他的命算得這樣的準(zhǔn)確,使錢存良不得不關(guān)心后歲戊寅年的「墻內(nèi)桃花」壞運又再來臨。本來他是一個人緣很好的人,很容易馬上就再結(jié)婚的;但因怕有后歲不幸之事發(fā)生,便決定要等渡過三十六歲的壞運再說。到了明年的年關(guān),奇怪之事果然發(fā)生,十二年前那位和他發(fā)生墻內(nèi)桃花丑事的堂姊,竟然死了丈夫,又從漢口回來南京居住。于是他過了年就偷偷地獨自到安徽黃山一個朋友親戚家中住滿一年,直到那位堂姊離開南京去天津,他才回來南京,這樣子才把三十六歲的墻內(nèi)桃花惡運避去了。后來他到了四十歲才第四次結(jié)婚,四十八歲卻平安無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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