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蘇州的四季，與江南的植物共成長，歡迎來到《蘇州花事報告》。

秋冬之交，天平山、穹窿山、虎丘山等一眾大小山丘上的森林，如打碎了染缸似的，紅黃綠交織在一起，編織出了一幅幅燦爛的圖畫。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們就會去看一趟，看不夠的還會多去幾趟，這時的天氣最最適宜爬山看景、看楓葉了。

你如果對植物種類有所了解，你就會知道楓葉有好多種，如楓香、三角楓、紅楓、青楓、羽毛楓等等。于是，令人頭痛的問題來了：到底哪一種楓樹是真的呢？或者我們可以換一種問法，這里面究竟哪個種樹是最早被叫作楓樹的呢？

楓樹的楓，這個名稱很早就在古籍中出現(xiàn)了，我們至少可以追溯到《山海經(jīng)》?！渡胶＝?jīng)》成書于二千多年前的先秦時期，是一部關(guān)于上古時代的山川地理、礦物、動物、植物、人文等等的百科全書，里面記錄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生物和奇奇怪怪的故事。《山海經(jīng)》第十五卷《大荒南經(jīng)》中說：

“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山上，名曰楓木。楓木，蚩尤所棄其桎梏，是為楓木?！?/span>

這段話的大意是，宋山那里有一種赤紅色的蛇，叫育蛇。宋山上有一種樹叫楓木，是由鎖住蚩尤的枷鎖丟棄在地上化成的。

蚩尤是上古時代的部落首領(lǐng)，他不服黃帝而作亂。黃帝征集了諸侯與蚩尤開戰(zhàn)，活捉了蚩尤，然后把他殺了。所以，蚩尤的桎梏，也就是分別戴在腳和手的木制枷鎖，是他被捉住后鎖他的，他被殺后，枷鎖丟在了地上，長成了楓木。這里所說的楓，也就是后來的楓香樹。

大約成書于西漢的《爾雅》，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解釋詞語的書，其中《釋木》一章中也有對楓的解釋，書中寫道：“楓，欇（shè）欇。”這里的“欇”是木字旁加三個耳朵。晉代著名的大學(xué)者郭璞曾經(jīng)為《爾雅》作注，郭璞對“楓”的注解是，“楓樹似白楊，葉圓而歧，有脂而香，今之楓香是也”。郭璞解釋說，楓木在他們那個時代叫楓香樹。

而稍晚于《爾雅》但早于郭璞的東漢許慎編著的《說文解字》中說：“楓，木也，厚葉弱枝，善搖。一名欇?！边@里的欇是指樹葉搖動的樣子。我們現(xiàn)在有一個說法叫“瑟瑟發(fā)抖”，瑟與欇發(fā)音相近，只是一個不卷舌，一個卷舌。

那么，我們來看現(xiàn)代叫作楓香的樹種，它有沒有以上那些特點呢？

楓香，亦稱楓香樹，金縷梅科或蕈（xùn）樹科楓香樹屬樹種。楓香的葉子通常是三裂，像三個伸出的手指一樣，術(shù)語叫做“三歧”。楓香的葉子可以五裂，不過比較少見，揉碎以后可以聞到濃郁的的香味。另外，楓香葉子的葉柄較長，微風(fēng)起時就能晃動而發(fā)出瑟瑟之聲，所以說它善搖、欇欇。

楓香的名字里為什么有一個香字呢？如果在楓香的樹干上割上一刀，傷口就會流出樹脂來，這種樹脂很像琥珀，所以它的拉丁文屬名是“Liquidambar”，中文的意思是液體狀的琥珀。這樣說來，我們現(xiàn)在說的楓香，與《山海經(jīng)》上說的楓木，與《爾雅》《說文解字》上說的楓，確實是同一個樹種了。

我們還可以再找一本古藉作進一步的印證。晉代有一個叫嵇含的人寫過一本書《南方草木狀》，是一本當(dāng)時嶺南地區(qū)植物的書——嵇含是竹林七賢中那位著名的嵇康的侄孫，《南方草木狀》關(guān)于楓香的記載是這樣的：

“楓香樹似白楊，葉圓而歧分，有脂而香。其子大如鴨卵，二月華發(fā)，乃著實，八九月熟，曝干可燒?！?/span>

嵇含的第一句話與郭璞講的是一樣，郭璞說：“楓樹似白楊，葉圓而歧，有脂而香……”但嵇含的第二句增加了一些信息：首先，楓香的果實像個鴨蛋，其次，楓香一開花馬上結(jié)果實。確實，現(xiàn)在我們所稱楓香的那種樹所結(jié)的果實是一個帶有大量的軟刺的毛球，所以說“子如鴨卵”是對的，而且它的許多雌花聚集在一起，組成了一個球形的花序，跟果序的形狀是一樣的，所以符合“二月華發(fā)，乃著實”的描述。

說到這兒，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了：我們現(xiàn)在說的楓樹就是指楓香樹，而楓香樹是最早被叫作楓的樹種。

那么，我們?yōu)槭裁催€會傻傻地搞不清楓樹到底是哪種樹呢？因為還有很多樹，比如我們在開頭提到的三角楓、紅楓，名字里也都帶著楓字，那么，它們與楓香是什么關(guān)系呢？

清代河南省出過一個狀元，也是清代河南唯一的狀元，名字叫做吳其濬。吳其濬寫過一本書，名字叫《植物名實圖考》，專門講植物的名稱和實際的形態(tài)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吨参锩麑崍D考》一書在介紹楓香時提及，江南把不少葉片有分裂的樹，都稱為楓，其實并不是同一個種類。（“江南凡樹葉有叉歧者，多呼為楓，不盡同類?！保﹨瞧錇F的話可以理解為，三角楓、紅楓之類的樹之所以被叫做楓，是因為葉子與楓香類似，也就是先有了楓香，然后其它這些樹才會有帶楓的名字。

在現(xiàn)代植物分類系統(tǒng)中，三角楓和紅楓是槭（qì）樹科或無患子科槭樹屬的樹種。槭與楓其實古人也作區(qū)分。唐代有一個非?？癜恋奈娜私?/span>蕭穎士，蕭穎士寫過一首詩，題目叫做《江有楓一篇十章》，這首詩的前三章云：

江有楓，其葉蒙蒙。我友自東，于以游從。

山有槭，其葉漠漠。我友徂北，于以休息。

想彼槭矣，亦類其楓。矧（shěn）伊懷人，而忘其東。

唐代的蕭穎士在詩里說，楓與槭不一樣?！跋氡碎室?，亦類其楓?！遍手皇窍駰?，并非就是楓。

與楓樹一樣，槭樹屬的植物——雞爪槭、三角槭（也稱三角楓）、紅楓、羽毛楓——這些槭樹屬植物多數(shù)也會在落葉前呈現(xiàn)或紅或黃的色彩，而且葉也多有分裂，所以容易同楓香混淆。那么如何來區(qū)分它們呢？

首先，可以比較楓香與槭樹屬植物的葉序，它們的葉序不同。所謂葉序，也就是樹葉在枝條上的排列方式：楓香葉在枝條上每節(jié)單生一葉，是互生葉序，而槭樹屬植物的葉在枝條上每節(jié)對生兩葉，兩兩相對，是對生葉序。

其次，可以比較楓香與槭樹屬植物的果實：楓香的果實是球形的，槭樹屬植物的果實則有張開的兩個小翅膀。通過上面這些特征極易區(qū)別兩者。

槭屬植物品種很多，要去分它們，也是看葉子和果實。雞爪槭的葉通常有7-9個葉裂，有時5個裂片，三角楓的葉只有3個裂片；雞爪槭的果實上的小翅張開后成鈍角，三角楓的果實上的小翅張開成銳角或近于直角。抓住這兩方面的不同，可以把雞爪槭與三角楓區(qū)別開來。至于紅楓和羽毛楓，其實它們都是雞爪槭的栽培品種，其中紅楓的葉終生紅色，羽毛楓的葉裂成細線狀，像毛絨絨的羽毛。

楓香在江南地區(qū)的丘陵上較常見，但楓香之多而蔚為壯觀的堪稱第一勝地的要數(shù)天平山了。每當(dāng)楓葉紅時，天平山山麓便是人山人海。

天平山的楓香樹，據(jù)說是范仲淹十七世孫范允臨，在明朝萬歷年間在天平山南麓筑天平山莊時種下的，當(dāng)時種下了幾百株楓香樹苗，因此那些高大的楓香樹有的已經(jīng)有400多年的樹齡了。

有一種說法，范允臨種下的這些樹苗是他從福建帶回蘇州的。事實上，范允臨雖然被朝廷任命為福建參議，但他并未到任，因此他從福建帶樹苗回蘇州是不可能的。

楓香是蘇州本土樹種，范允臨在天平山莊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外栽種楓香樹是極有可能。楓香的栽種歷史至少可以追朔到漢代，那時，皇宮里多種楓香，帝王的居所因此被稱為楓宸（chén）。

楓香除了那燦爛如花的紅葉可供我們觀賞之外，除了在那里固碳、制氧發(fā)揮生態(tài)價值之外，還有更直接的用途嗎？

春天的時候如果去蘇州天平山、花山一帶的飯店吃飯，他們可能會供應(yīng)一種烏香發(fā)亮的糯米飯，名叫烏米飯。烏米飯是用烏飯樹（南燭）葉的汁液浸泡糯米蒸煮而成的飯，聞著特別的香。烏米飯的這種香味其實并不全部來自烏飯樹葉，烏米飯的香味其實絕大部分卻來自楓香葉，楓香葉是這道美食的調(diào)味品，是最佳的美食伴侶。

楓香葉本身其實就能把米飯染成黑色。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中流行一種紅、黃、藍、黑、白的五色飯，其中黑色多數(shù)用楓香葉來染色。制作方法如下：

同樣是西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中，如布依族、瑤族等，還流傳一種楓香染。楓香染是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在染布前用楓香樹脂和水牛油調(diào)和的液體，在白布上描繪圖案，然后投入藍色染液中染色。由于楓香脂的阻染作用，最后可以得到藍底白花的布料。

前面我們說過，如果在楓香的樹干上割上一刀，傷口就會流出樹脂來，這種樹脂很像琥珀。在古代，這種楓香樹脂在我們蘇州一帶還被用作焚香的材料。南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香》關(guān)于橄欖香一條中這樣說：

“橄欖香，橄欖木脂也，狀如黑膠飴。江東人取黃連木及楓木脂以為橄欖香，蓋其類?！?/span>

《桂海虞衡志》這部書，桂海，指廣西地區(qū)；虞衡是古時的官名，掌管山林川澤。范成大是我們蘇州人，在廣西桂林地區(qū)任職兩年，《桂海虞衡志》記錄了他廣西桂林的考察所得，可稱為那個地方（當(dāng)時稱為廣右地區(qū)）的博物志。他在記錄桂林當(dāng)?shù)氐拈蠙煜銜r，想到了家鄉(xiāng)以黃連木和楓香脂作香的事，順帶也記了一筆，但他不因故鄉(xiāng)的東西而謬贊，而是實事求是地指出橄欖香品格在黃連木和楓香之上。

楓香的果實，上文說到，是一個刺毛球，樹上的葉落盡后，還有不少留在枝頭，會吸引成群的金翅雀、黃雀等雀鳥來啄食。雀鳥的鳴唱給冬日凋敝的樹林帶來了生機。這個球還是一味中藥，名為路路通。路路通具有祛風(fēng)活絡(luò)和利水通經(jīng)的功效。楓香葉和楓香脂也都能入藥，葉有清熱解毒、收斂止血的功效，脂有活血止痛、止血生肌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