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中的察院胡同 (劉季英供圖) 察院胡同今昔略考 ——獻給察院胡同的挽歌 劉季英 察院胡同——一條具有六百多年歷史的京城胡同,在剛剛跨入二十一世紀的時候陡然消失了。 作為她的最后一代居民,我無從知曉她誕生時的喜悅和憧憬,卻目睹了她消亡時的痛苦和悲蒼。每每路過在她原址矗立的凱晨大廈,心中總會掀動不盡的感慨、惆悵和思緒。 凱晨大廈 (圖源網(wǎng)絡) 在京城多如牛毛的胡同里,察院胡同實在算不上什么,太普通了。但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我又確實太重要而難以割舍。 因為,在這悠悠胡同里不僅留下我難以忘懷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更留下許多不可抹去的回憶和情感。也正基于此,才驅使我不斷探究和搜集她的前生和今世。 察院胡同的由來與概況 十三世紀,元朝在遼、金舊城(今宣武區(qū))東北方向新建元大都,當時除主要干道有名稱外,其他一些小支干則是后來百姓根據(jù)特定的社會現(xiàn)象、生活特點逐漸賦予了形象名稱,其間還改變以往叫做街、巷、坊、里等的舊制,出現(xiàn)了胡同這個稱謂。 如今的磚塔胡同便是最好的證據(jù) (圖源網(wǎng)絡) 察院胡同,顧名思義與昔日衙署有關。明嘉靖三十九年刻印的《京師五城坊巷胡同集》惜墨如金記載簡略,只留下:“西城—阜財坊—都察院”這幾個字。 清光緒年間刻印的《京師坊巷志稿》和《光緒順天府志》均記載:“察院胡同 井一。有文盛橋,文俗訛溫。萬歷沈志:巡關察院在西城,或其遺址。” 據(jù)考,明代以前因處于手帕胡同西部,曾稱手帕西胡同。但由于明代都察院派出機構巡視鈔關監(jiān)察御史(巡關察院)曾設于此,察院成為其簡稱,清代便依此更名為“察院胡同”(見乾隆《京城全圖》)。一直相沿至今。 清嘉慶時期《京城全圖》上的察院胡同 該胡同位于西城區(qū)二龍路地區(qū)中部,復興門內大街南側,東西走向與之平行。東起佟麟閣路,西至鬧市口中街(原半截碑胡同),全長381米,均寬4米。 路邊的樹木枝繁葉茂蔽空遮日,無論是站在胡同的東口還是西口,透過濃郁樹冠構成的綠廊一眼就可以望透整個胡同,如此悠長筆直的胡同在京城也不多見。 察院胡同,在二龍路地區(qū)中部 底圖:1997年西城區(qū)地名圖 到我所居住的年代,胡同中“井一”“文盛橋”早已不見蹤影,最初所建的院落還保留幾何?最早先民嫡后是否還居住于此?不得而知。惟有五十一個院落錯落有致地排列兩旁。 在大大小小緊閉或敞開的院門里,居住的不僅有出入車轎的達官顯貴,也有挑擔引車、鬻粥賣漿的普通勞動者;不僅有手拄文明棍的謙謙君子,也有肩披汗褡的膀爺…… 天南地北,三教九流,各得其所,各有所樂,彼此相安無事,倒也其樂融融。 如此是焉,也正是偌大京城的小小縮影。 如今的察院胡同(劉季英供圖) 察院胡同雖北鄰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復內大街,但只要一步入其中就像走進一個清涼境界,明顯感到安詳恬靜,正可謂鬧中取靜,好不愜意。 特別是在夜深人靜踏月而歸之時,霜天勾月,星疏朦朧,院門輕掩,影移墻動,步輕寥寂,樹鴉無聲┄┄怡然度步其中,自然神清氣爽。那種美妙感覺,但凡經(jīng)過必是終生難以忘懷。 留有魯迅先生的足跡 在一次無意的翻閱中,欣喜發(fā)現(xiàn)察院胡同居然留有魯迅先生的足跡。辛亥革命后,1912年1月1日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魯迅先生應教育總長蔡元培之招,任教育部部員。5月乘船海路抵達北京,居住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紹興會館藤花館,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后任僉事等職。兼在北京大學、女子師范大學等校授課。此間,魯迅先生曾數(shù)臨察院胡同。 魯迅先生在京足跡(察院胡同附近) 底圖:1920年《北京地圖》日本國際觀光局繪 魯迅日記記載:癸丑年(1913年)9月22日“午前往察院胡同伍仲文寓,飯后歸。下午得二弟信,十六日發(fā)?!?/span> 伍仲文,名崇學(1881—1954),字靜慮,號仲文,江蘇江寧人。南社成員。1912年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主事,后歷任北京政府教育部視學,江西、浙江等省教育廳廳長。 魯迅日記還記載:甲寅年(1914年)5月22日 “上午往察院胡同訪胡綏之,未遇。午后曇。晚雨一陣,動雷。夜大風,星見?!?/span> 胡綏之,名玉縉(1859—1940),字綏之,元和(今蘇州)人。近現(xiàn)代文學家、學者。光緒三十四年(1908)任禮學館纂修,后任京師大學堂講習。民國時期,曾任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教授。1912年在蔡元培的關心下,以國子監(jiān)為館址成立國立歷史博物館籌備處,胡玉縉任主任。 恰值魯迅先生所負責的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一科,專門負責博物館、圖書館、美術館、動植物園及搜集文物等工作,親自參加博物館的規(guī)劃籌備工作,并將自己珍存的古物贈送該館。 魯迅先生負責的京師通俗圖書館舊址 (頭發(fā)胡同) 當年伍仲文、胡綏之寓所具體是察院胡同的哪一個院落,無從深考。但魯迅先生身著長衫步入察院胡同,在胡同深處留下先生的足跡必是無爭的事實。 現(xiàn)代詞人葉嘉瑩從這里走出 以前,只知道胡同里的23號院是街道居民委員會所在地。因母親曾任居委會(副)主任,在此上班,所以有時回家忘帶鑰匙便到那兒找媽媽去取,由此也到過這個院落。 23號院的廣亮大門座北朝南,高大顯赫,在胡同里十分顯眼,厚重的木門敞開,刻有臥獅的鼓形青黛石礅分列兩旁,雖已嬗變?yōu)?strong>大雜院,房屋門窗早已斑駁破舊,但仍可以感受到往昔的殷實和幽雅。隨著改革開放,國門打開,信息漸多,才得知著名現(xiàn)代詞人葉嘉瑩先生原來就從這里走出。 葉嘉瑩故居、察院胡同23號大門 (今已無存) 蜚聲海內外的學者、漢學家,著名的加拿大藉當代詞人葉嘉瑩先生,長期從事古典詩詞的教學與研究,著作等身,足跡跨越亞歐美三大洲,遍布祖國大江南北,為中國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教學、研究、繼承和弘揚做出杰出貢獻。1990年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1999年國慶節(jié)受到國務院邀請,出席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建國50周年國慶宴會和國慶大典?,F(xiàn)任南開大學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 若有詩書藏于心,歲月從不敗美人。 圖為葉嘉瑩先生在臺灣教小學生 其祖父為光緒年間工部侍郎,在清咸豐年間購置察院胡同地產,道光年間建成。1924年葉先生出生于此,1945年畢業(yè)于輔仁大學國文系,1948年隨父親與丈夫去臺灣,客居海外數(shù)十年,但始終不忘故鄉(xiāng),于1979年回國講學。 她曾深情表露:“我一生漂泊海外,到任何一地都不認為是家,我到美國的時候,都買的是二手家具,就覺得不會久留,惟有北京的這個四合院讓我有歸屬感,是我文化與情感的載體。” 庭院深深 葉嘉瑩先生故居察院胡同23號 (今已無存) “庭院深深深幾許,雨打梨花深閉門”的美麗詩句就是她眷戀之情的真摯表露。 鮮為人知的胡同保衛(wèi)戰(zhàn) 2002年5月20日對于察院胡同具有生死攸關的意義,一紙拆遷通告悄然貼上墻壁,宣判擁有六百年歷史的胡同即將壽終正寢。如此,很快在胡同百姓中引起波動,老鄰居們走上街頭,湊在一起必然議論探討拆遷的話題,彼此詢問傳播相關的消息:每一平米8800元的搬遷費、8月2日前搬走獎勵兩萬塊……由于各家各戶情況不同,想法不一,陸陸續(xù)續(xù)一些住戶開始搬走了。 被拆毀的胡同,遍地斷壁殘垣、磚瓦石塊。 圖源:蜂鳥網(wǎng)@暮江吟 與此同時,以華新民為代表的一些海內外華人學者正在簽名呼吁保護包括察院胡同23號、25號、28號院在內的539個四合院,并奔波于政府相關部門。但這個被互聯(lián)網(wǎng)稱為“胡同保衛(wèi)戰(zhàn)”的舉動,在當時的察院胡同并沒引起人們多少注意,更沒有扭轉察院胡同被拆除的命運。 一戶居民搬走了,開發(fā)商立即組織民工將這戶人家的屋頂挑掉;又一戶搬走了,再將這戶人家的屋頂挑掉……沒有屋頂?shù)姆孔釉絹碓蕉?,行人越來越少,碎磚亂瓦散落于一片。 房頂被掀,只剩斷壁殘垣和一根根孤零零的房柱。 圖源:蜂鳥網(wǎng)@暮江吟 一到夜晚,昏黃路燈下,一個個沒有門扉的門洞敞開著,黑洞洞的,顯露出即將消失的幽暗破敗,凄凄然,惶惶然,催然淚下,猝然心碎。 天氣越來越冷了,惆悵和彷徨的人們根本沒有心思像往年一樣存儲過冬的大白菜和蜂窩煤。在瑟瑟寒風中,我家也從察院胡同44號院搬走了。 察院胡同44號、作者劉季英的家 (劉季英供圖) 此刻,仍有少數(shù)住戶決心伴隨古老的胡同度過又一個或許最后一個冬天。 還有多少軼事有待求證追索 以上所述二、三事,對于擁有六百年歷史的察院胡同來講不過是管中窺豹。 具體察院胡同的第一塊磚、第一間房屋、第一個院落始建何日;第一戶人家是誰人所??;巡視鈔關監(jiān)察御史(巡關察院)建在哪一院落的位置;胡同里的衙署廳堂上曾演出過什么樣的官場風云;諸多大大小小的四合院內還曾發(fā)生過怎樣的百姓苦樂生活;以及六百年來還有哪些歷史人物、歷史事件在這里留下痕跡,哪怕是枝末細節(jié)…… 這一切,對于曾經(jīng)的察院胡同是多么寶貴,不僅是京城歷史、京味文化的體現(xiàn)和結晶,更是京師胡同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正在拆遷的察院胡同 (劉季英供圖) 可惜的是,由于以往的疏漏至今還散落埋沒在浩瀚歲月的塵埃里,亟待我們這些熱愛北京,鐘情胡同的人們不懈地去挖掘、去探究、去考證,使這些軼事趣聞重見光日,再放異彩。 后記 最后拆遷的察院胡同28號 (劉季英供圖) 在這期間,我曾多次獨自踏進曾奔跑嬉戲于此而如今已成為碎磚瓦礫的胡同。是憑吊?是眷戀?是失落?還是追憶?在無所依傍的恍惚中我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隨著一批又一批胡同土著的遷離,隨著四合院及其胡同載體的拆遷,曾經(jīng)縈繞其中的黎民百姓所創(chuàng)造、所具有的那種情趣、那種快樂、那種悠閑、那種瀟灑、那種大度、那種和諧……必將離我們漸漸遠去,而讓曾歷其中的我們感嘆不已。 察院胡同里拆完的一角,2006年7月2日。 圖源:蜂鳥網(wǎng)@暮江吟 望著漸失的胡同有時還不由推想,再過幾年、十幾年,那些沒有經(jīng)過或目睹過“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典型四合院生活,以及十幾個家庭只用一個水龍頭、數(shù)十人共用一間廁所的大雜院生活,而從小居住于高樓公寓、交往于網(wǎng)絡信息、消磨于電視熒屏、出入駕駛車輛......的我們的兒孫,還能夠記住、體會、理解、尊重前輩曾經(jīng)的胡同生活和所創(chuàng)造的市井文化嗎? 所以我真的希望富麗堂皇的凱晨大廈能夠辟出一角,為那些被她所侵蝕的察院胡同、文華胡同和佟麟閣路搜集、制做一些實物模型、照片圖畫、文字資料以及淡出人們生活的老物件……以供快節(jié)奏都市生活的人們百忙之中回眸一下自己的來路,追溯一下曾經(jīng)的故事,以了解、欣賞、繼承和弘揚我們自己的文化——一種極具時代特點、地域特點的質樸平實的京城市井文化。 試想,如果北京所有的大廈、寫字樓、公寓都這么做,那將是一件多么有意義和有意思的事情啊! · end · 致謝和聲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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