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考語文，感覺詞義辨析有些難度。一些語義相關(guān)的詞，要說出它們之間的細微區(qū)別，很多時候心里感受得到，但要用準確的語言表達出來，頗為不易。最近頻頻出行，就頻頻想到旅游、旅行、游歷、流浪、漂泊這些詞，它們顯然都與移動有關(guān)，但區(qū)別在哪里？仔細想想，可能旅游更注重休閑與觀光，旅行更注重體驗與學習，游歷可能比旅行時間更長更深入，流浪更強調(diào)自由和冒險，而漂泊則是長期的、無目的的，可能在尋找什么，譬如人生的意義之類；也可能在逃避什么，譬如那些不堪回首的獰厲往事。

而我的出行，與這些詞都有點關(guān)系，又不局限于其中的任何一種，甚至還有所突破，與采風和田野調(diào)查掛上點鉤。采風是作家詩人們干的事，田野調(diào)查是社會學家們干的事，而我什么都不是，只是有點興趣，對陌生與未知比較好奇。這些年來，我走了不少地方，也還有更多的地方?jīng)]去，殘生余歲，可能大部分時光都要耗在旅途中了。我沒辦法長時間蝸居一處，享受什么歲月靜好。

我在旅途中邂逅最多的人群，是那些形形色色的蟻群般的游客，其中以老年人居多。年輕人生活壓力普遍增大，工作難找，孩子難養(yǎng)，出游的就少了；倒是有一大波老年人，有退休工資，紛紛加入旅游大軍，形成了所謂的“銀發(fā)經(jīng)濟”。他們一般都是找個旅行社，沿途聽導游們口吐蓮花，談風景，談美食，談習俗，談養(yǎng)身，簡直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老人們?nèi)缈绰?lián)播，沉醉其間，深信不疑，自愿掏腰包，高價買一些假冒偽劣品。也有少數(shù)人，曾多次上當，再不肯被坑，導游就由窮兇極善變?yōu)楦F兇極惡，威脅恫嚇，罵罵咧咧，動手動腳，老頭子老太太們年老體弱，又不懂如何投訴，只能乖乖就范。

老人們?nèi)タ吹哪切╋L景，一般都是被圈起來的，這種新時期的圈地運動，范圍越來越大，目的大約有兩個：一是防備你不買票就能在外面瞥見里面出墻的風景紅杏，二是你進去后必須坐他們的交通工具才能抵達核心區(qū)，這樣又可以堂而皇之地收取一次費用，當然這個車票的價格遠高于正常的車費。這些景區(qū)也無非就是一些溶洞、山水、花草樹木。有一些巨石，他們會引導你欣賞，說這像什么那像什么，你一看還真有幾分像，就掏出手機自拍，或者拍同行的人。很多老年人喜歡擺出各種姿勢，那些姿勢大都是跟年輕人學的，而我發(fā)現(xiàn)比較端莊的一般不怎么擺姿勢。再就是在半山腰搞幾塊玻璃棧道，或者架個纜車，搭個電梯，讓你再掏一次錢。還有一些景點，是另外收費的，導游會循循善誘：如果你不去看一下，這一趟就白來了。

那些著名的景點，即便是淡季，進去也不那么容易，買票要排長隊，入口也要排長隊?？赡苁菫榱耸鑼Ь彌_，排隊的地方都搞些曲折的護欄，讓你迂回前進，多練練老腿老腳。吃飯都是特供，那是專門跟旅行社合作的特殊餐館，本地人從來不光顧的，都是一錘子買賣，也就不大講究品質(zhì)和口碑。睡覺的旅店也是，一般開在郊外，周圍一無可觀。這里地價低廉，利于節(jié)約成本。從一個景點到另一個景點，路途大都遙遠，大巴車上，導游就又開始轉(zhuǎn)彎抹角地推銷他們的商品。末了還不忘提醒大家，感謝一下司機的辛苦，給他也買點東西。

多年前我到了拉薩，懶得自己跑了，也鬼使神差報了一個團，一個兇神惡煞的女導游，勿謂言之不預地多次警告，如果不買東西，小心小命不保，嚇得我握緊登山杖，隨時準備自衛(wèi)還擊。另外收費的那些景點，我一個都不去，自己跑到一個叫做“唐地村”的地方，找當?shù)夭孛癫娠L去了?；爻虝r她卻突發(fā)善心，說要免費給我們增加一個景點，去參觀西藏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樣板村。一下車，一個身掛彩色斜皮帶的漂亮姑娘迎上來，自我介紹說是樣板村的義務講解員，帶我們?nèi)ニ覅⒂^。家里空無一人，除了聽眾的長方形條凳，其它日常用品一無所有。這姑娘著實培訓得好，講她們西藏的銀器，如何讓人長命百歲，說得游客們迫不及待，紛紛詢問在哪里可以買到。于是她帶著眾人，驅(qū)車到他們的窩點，大家紛紛搶購，我則躲在一邊抽煙。后來證實，那些銀器大都是假的或劣質(zhì)的，價格卻高得驚人。經(jīng)過這一次，文青們再說宗教圣地沒有欺騙，我就不懷好意地壞笑幾聲。

前不久我跑到重慶去爬山，把髖關(guān)節(jié)和膝關(guān)節(jié)都搞痛了，坐游船回程時去看看白帝城，不敢再攀登了，就腐敗一回，選擇坐當?shù)氐囊环N滑竿，就是從前那種轎子。講好上下200元，可到了山頂，轎夫要我一次性付清，發(fā)誓賭咒在原地等我。我想山民淳樸，就相信了他們。待我草草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哪里還有人影？一拐一瘸沿階梯找尋，到了平地都沒找著他們，想必早就溜之大吉。我一怒之下?lián)芡ň皡^(qū)投訴電話，加了微信，還好，景區(qū)當即返還給我了100元?；氐角G州，我還問景區(qū)：你們是怎么教育他們的？他們說罰款200。這兩人狡黠卻愚蠢，付款記錄有你大名，你能跑到哪里去？

這些事讓我反復思量中國的特色旅游，與國外有哪些不同。本來這種產(chǎn)業(yè)的初興，也是國人吃飽了飯才興起的，這種旅游經(jīng)濟也一直被各地當做振興捷徑，但搞著搞著就走樣了。管理走樣，服務走樣，游客的趣味也大不相同。國外很多著名的山水景點、古鎮(zhèn)遺跡是不收費的，也很少忽悠游客購物，當然在那些法治健全管理規(guī)范的國家，也很難買到假貨，很難吃到不安全的食品。游客們則注重個人體驗，不大像我們這里，搞那種打卡式旅游，鬧鬧哄哄，搔首弄姿，一如廣場舞大媽，只不過這些游客錢稍多一點，品味并高不到哪里去。

這也嚴重影響了我國的旅游業(yè)，再怎么努力旅游興市，旅游興國，業(yè)績也不能與歐美、日本、新加坡、泰國等相提并論。不少國人往那些地方跑，大量愛國憤青痛心疾首，罵為賤骨頭，或者干脆就叫漢奸。當然大多數(shù)憤青沒錢出國，少數(shù)憤青出國看了也要表現(xiàn)他的愛國情懷，譬如在人家神社撒尿，把人家的水龍頭擰開了不關(guān)，或者把人家的馬桶蓋偷回來。我對此深表同情，但又忍不住告以實情。人家就是做得好啊，這是市場的優(yōu)勝劣汰，你有什么辦法。中國的旅游資源其實是非常豐富的，壞就壞在那一番番騷操作，壞就壞在人的素質(zhì)。而旅游最大的看點其實是看人。

記得有一次去臺灣，過海關(guān)時玻窗里那位美女盯著我的身份證看了好一會兒，我心里打鼓，以為有什么問題不讓我進去。沒想到那位美女笑語盈盈地跟我說：“再過幾天就是你生日了，預祝你在臺灣生日快樂！”我的天吶，當時就覺得有無數(shù)朵五彩祥云籠罩在我的頭頂，什么阿里山日月潭，而今都沒有那天使般的笑容留給我的印象深刻了。東京街頭是不允許抽煙的，必須到指定地點才能抽，抽完后半小時之內(nèi)還不許進電梯，以免人家吸到你身上的煙味，他們稱作三手煙。我那天在東京街頭徒步，用翻譯軟件問街頭的一名警察在哪里可以抽煙，他看后嘰里呱啦一通，同時用手比劃，我還是一臉茫然。他于是帶著我，走了好遠的路，拐了好幾個彎，找到街角的一個吸煙室，告別是居然對我鞠了一躬！

可能又有人要罵我跪舔族了，其實我特別反感跪舔人格，特別是韭菜們那么起勁地跪舔鐮刀。的確，境外絕不是什么都好，這世上沒有哪個國家哪個地區(qū)是十全十美的。我在異國他鄉(xiāng)也有諸多不適，譬如我咽炎犯了，要買消炎藥，那絕對是個難題。處方藥在藥店是買不到的，你必須要去醫(yī)院找醫(yī)生開，而去醫(yī)院又要預約，的確沒有在中國方便。你如果尿急，找不到廁所也只能忍著，不能在路邊背過身就嘩啦嘩啦。但我不能無視基本事實，固然美國不是天堂，朝鮮不是地獄，但你不能因此就說美國和朝鮮是一樣的。

我們現(xiàn)今的旅游跟古人也不同。我們把《徐霞客游記》的開篇之日設(shè)為旅游節(jié)，可是徐霞客是怎么旅游的？再往前說，大禹治水、老子傳道、孔子周游列國、張騫出使西域、玄裝取經(jīng)到印度、鄭和下西洋、李白的壯游、蘇東坡的謫貶，也都可以算作是一種旅游，人家那是怎么玩的？穆斯林的朝圣、馬可波羅的中國之行、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麥哲倫的環(huán)球航行，人家那是怎么玩的？我不是說我們都得像那些偉大的人物那樣，但我們可不可以稍微向他們靠近那么一點點？

當然古時候沒有旅行社，第一個旅行社據(jù)說誕生在英國，那時候中國還在清朝的道光年間。不過中國第一個旅行社早在北洋政府時期就成立了，1949年廈門也成立了一家旅行社，但我們的青少年時代，大都衣食不周，誰能想象跟著旅行社去旅游？想去也白搭，那時候外出可是要開介紹信的，你不好好待在家里抓革命促生產(chǎn)，跑出去干嘛？吃飽了撐的？改開后特別是加入世貿(mào)后，旅行社才如春花一樣競相開放，游客們才如潮水一般紛至沓來。事到如今，經(jīng)濟下行，旅游業(yè)才盯著老年群體，旅途上銀發(fā)飄飄，景區(qū)里歡聲笑語，購物點熱鬧非凡。任你怎么消費降級，還是有一些特殊群體，心甘情愿、樂此不疲地無私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