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霆今年32歲,16歲那年輟學,曾經負債百萬,如今靠創(chuàng)業(yè)身價過億。這樣的傳奇經歷,很少集中出現(xiàn)在一個90后身上。2008年,在安徽老家讀到初二,他就去了浙江工廠給人當學徒,一個月工資只有三百塊。做模具學了兩年,廚師學了三年,他覺得是時候出師了。也才21歲。年輕,志在四方,但為了謀生,他拉得下來面子。他去網吧賣過炒飯、擺過地攤賣女士內衣、當過廚師。最體面的一次,是跟人合伙開飯店,但還是由于大家都太年輕,分工、分紅總惹出矛盾,只營業(yè)了半年就歇業(yè)倒閉。 命運的轉折點出現(xiàn)在2017年,他到南京投奔朋友再次創(chuàng)業(yè),不到兩年時間就賺到幾百萬。“那時候沒有見過那么多錢,花錢大手大腳。”2019年,好光景戛然而止,創(chuàng)業(yè)失敗,資金周轉不過來,“還倒欠100多萬”。賣了掙來的車和房子,他消沉了快半年。這期間,妻子和他離婚了,父母也埋怨他,為什么不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但他沒有動搖過創(chuàng)業(yè)的決心。他坦承,“上班是絕對不可能的,除非真的沒有飯吃了”。一次偶然機會,他發(fā)現(xiàn)了新的創(chuàng)業(yè)門道。他在抖音上分享金融科普視頻,瀏覽量達到1700萬。有人氣就能做生意。恰逢抖音推出抖店,能像其他電商平臺一樣賣貨。他敏銳地預感到這是機會。2019年,揣著從信用卡套現(xiàn)的5萬塊,把孩子托給老家的父母,他和朋友只身前往義烏。不知道賣什么,就打開抖音銷量榜單,選擇了前三名之一的品類,女生發(fā)夾。〓 章霆重新創(chuàng)業(yè)初期直播間有一回,他在義烏進貨,看到一款樹膠盲盒,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形象,他隨手買了一些。當天晚上,一上鏈接就被粉絲們買完。第二天,他又進貨幾十個,庫存繼續(xù)被迅速清空;第三天,再翻倍進貨,再一掃而空…… 堪比黃金的機遇再次被他識別。他決定轉向賣潮玩盲盒。此前賣發(fā)夾等品類積累的粉絲與盲盒受眾正好高度重合,他順利轉型,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起名大漂亮。名字是粉絲取的昵稱,來源于他給自己的承諾,“負債時發(fā)誓不成功不理發(fā),頭發(fā)一度很長像個女人”。 早期直播間,他只找來一個臨時工當主播,200塊播三個小時。對方直播的時候,章霆經常在后面學習模仿他的話術、動作和節(jié)奏。一個多月后主播也請不起了,他就自己當主播。當時,抖音平臺直播時間越長,權重越高,越容易被更多用戶看見。沒錢投流,他就熬時長,每天都直播十多個小時。那會兒他和朋友租了一間門市,樓下做直播,樓上可以睡覺。好多次,直播結束后筋疲力盡,他連爬樓的力氣都沒有,就打個地鋪湊合一晚。 他還不斷創(chuàng)新直播內容,前兩年就推出了盲盒隱藏款和集齊幾款產品贏周邊的形式,積累了一批黏性強的粉絲。 抖音開店這條路走對了。依靠直播間吸引流量,就仿佛有一個開在市中心商業(yè)街的店鋪,每天都有很多粉絲前來買盲盒。短短三個多月,他掙了三十多萬。〓 章霆公司盲盒直播間,實時在線人數(shù)過萬人潮玩領域從來不缺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另一位90后老板徐豪則有著更高的起點,一度拿到千萬融資 。2020年,尚在香港中文大學攻讀計算機圖形學博士的他和另外兩位朋友一起,組建團隊參加了由創(chuàng)新工場創(chuàng)辦的全球AI創(chuàng)新大賽,一舉拿下第一名。當時擔任決賽評委的李開復稱贊他們的項目“可以直接拿投資”。有獎項鋪路,更早就萌生的創(chuàng)業(yè)心緒不斷翻滾。2020年8月,“方仔照相館”誕生在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qū)里。簡單來說,產品主要是將AI應用于傳統(tǒng)的積木產品,根據用戶照片可自動生成個性化方臉形玩偶。〓 徐豪憑借“方仔照相館”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獲得“2020年全球高校學生DeeCamp AI訓練營”總冠軍。(圖片來源:香港中文大學) 團隊里,有人放棄百萬年薪,從知名企業(yè)離職,有人從清華休學。徐豪回想起那個時候,有種“整天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恍惚。最早,公司只能通過朋友圈賣產品。號召親朋好友轉發(fā)表單,一天能賣出五六單,這也是他們的最大產能。“一個月賣幾千塊,幾個人都沒有工資,你根本不知道是產品的問題還是哪兒的問題,團隊協(xié)作上也有問題,反正到處都是問題?!?/span>無論如何,創(chuàng)業(yè)已經開始了。〓 “方仔照相館”粉絲返圖 成功者的故事總顯得順理成章,但細細回顧,放手一搏的未知帶來的恐懼也如影隨形。找到合適的同行人,是90后創(chuàng)業(yè)者遇到的一大門檻。2023年,隨著產品的進一步迭代,章霆發(fā)覺,義烏的工廠工藝已經無法滿足更高精度產品的需要。經過行業(yè)里朋友推薦,東莞進入他的視野。這里是玩具制造產業(yè)帶,具備比較完整的產業(yè)配套,不缺原料、設備和技術,也有經驗豐富的工人。但即便有產業(yè)基礎,工廠仍然良莠不齊,還得篩選。章霆曾經遇到過工廠收定金后跑路,“80多萬,估計追不回來了”。還有更鬧心的情況,收到的產品貨不對板。如果不簽收,拿不到尾款,“工廠也很可憐,他們工資也發(fā)不出去”,但簽收了產品又賣不出好價,這時就需要在人情和利益中把握平衡——少賺一點,讓工廠返工重做。但并非每回都能順利解決,他至今還有一批瑕疵產品積壓在合作工廠里,局面僵持,工廠拿不到尾款,他也虧了定金。〓 章霆直播間發(fā)貨的區(qū)域 徐豪同樣走過識人不清的彎路。他今年剛跨入三十歲,身上有著名校博士、程序員、老板三重身份,說話時喜歡笑,表達直接,身上沒有商人的圓滑氣質。 招聘是徐豪面臨的棘手問題之一,前期他在面試上花費了不少精力。徐豪形容這是一個“必經的大浪淘沙的過程”。后來復盤發(fā)現(xiàn),最常見的坑是候選人項目經歷“注水”。裁員,則是他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沒有之一”。倒不是情感上難以開口,仍然出于理性——“你沒法判斷是事情的問題還是人的問題。”他曾經招過一個名校畢業(yè)的大學生做客服主管。對方每天會發(fā)來詳細的匯報,文檔和培訓資料都寫得漂亮,但一去客服部門深入問一圈,就會意識到東西沒有落地,“他的話術人家根本不用”。那時,由于業(yè)務增長,客服人數(shù)也急劇增加,他又會猶豫,是不是換一個人也是同樣的結果。資金也是問題。一家公司要跑起來,技術、運營、銷售和工廠就好比胳膊和腿,缺掉哪一塊都會陷入不平衡。2021年拿到投資人的錢后,很長一段時間,徐豪只顧埋頭寫代碼,他不斷招募研發(fā)人員,迫切想提升產量。 〓 “方仔照相館”粉絲返圖 研發(fā)和資金消耗速度在賽跑,徐豪每天看到賬戶數(shù)字一點點變小,直到某一天,驚覺沒錢了,“公司要活不下去了”。等到從代碼中抬頭,想再去融資續(xù)命,市場變天了,投資人手里的錢捂得緊了,尤其消費品類不被看好。缺錢、缺技術、缺合適的人才,徐豪度過了艱難的兩年?!皠?chuàng)業(yè)一直都特別難,難到你根本看不到希望。”即使集齊了幾大基本要素,要做成事,品牌和工廠端還得歷經一番磋磨。44歲的魯波濤幾年前在東莞開了一家潮玩代工廠,他有不少客戶都是90后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他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精進公司管理,與品牌端銷售做好銜接。備多少貨、賣哪種款式能火、精細度達到什么水平,沒人知道精確答案,都只能靠預判。誤差時有發(fā)生,銷售端的情況也倒逼工廠端動作不斷改進、優(yōu)化。2023年,通過抖音直播間帶動,魯波濤旗下合作的品牌銷量高速增長,幾個系列的產品,都在不斷加單。尤其在2023年年底訂單量激增。恰逢工人們回家過年,工廠一時之間接不住這樣的產量,管理跟不上,當時“整個生產線直接癱瘓了”。那批貨最終延遲了幾個月才交付。后來,魯波濤緊急招募了一批工人,從原本的300余人擴充到600多人,又購入上百臺設備,增配兩個車間,才維持了工廠訂單架構的生產平衡。盲盒產品有其特殊屬性,IP更迭快,制作要求高。一顆小小盲盒擺件,要經歷數(shù)道工序——注塑成型、打磨拋光、噴大色、小槍噴油、移印、畫油、組裝、包裝,每一步都需要人工參與。工人數(shù)量翻倍,對工廠管理也形成考驗。一個系列三十幾款,每一款再拆出5個件,就有超過15000個零件,再乘以50萬只,總量龐大,每一個件都要經過人手操作。“這需要有匠人匠心的工作心態(tài),不焦不燥還原設計。”魯波濤說。回顧這幾年創(chuàng)業(yè)路,章霆覺得自己很幸運,先是早早在抖音直播間積累粉絲,又及時趕上了盲盒快車。最讓他感到振奮的一次賣貨,一天就發(fā)了6000箱盲盒,用了幾十輛半掛車來裝。當了兩年盲盒主播,他保守統(tǒng)計,經他手拆過的盲盒數(shù)以萬計,“任何盲盒拿到手上,我就能知道用戶喜不喜歡”。練就了這種判斷力,他決定自主研發(fā)盲盒。不懂設計,就一遍遍找設計師磨,把自己想要的樣式用語言表達,再讓設計師畫圖,反復修正。第一款由他自主設計的產品形似一個三歲的小娃娃,章霆把這系列盲盒命名為“娃三歲”。〓 “娃三歲”第一代產品 磨合過程花了三個月,生產花了兩個月,等待沒有白費,這批貨只花了不到一周就被粉絲們買到下架,直播間粉絲實時在線人數(shù)一度破萬,收益達到200萬。后來“娃三歲”也成長為頗有名氣的IP,目前已經更新到第三十多代,連泰國知名運動員曬出來的圖片,都有“娃三歲”玩偶出鏡。賺到錢了,他第一時間還了欠款,在老家修建了四層小樓,給父母和孩子提供了更好的生活條件。章霆的財富故事只是潮玩領域的一個縮影。那幾年,行業(yè)里每個人都能感到一股熱情在躥騰。2018年,魯波濤還在一家玩具公司做市場銷售,他敏感地察覺到,找上他聊合作的人越來越多。各種設計師、大大小小的工廠都在尋求產能,想第一時間擠進池子里分一杯羹。2019年年初,他決定從公司離職單干,開一家潮玩代加工工廠,定址東莞,他看重區(qū)域本身的行業(yè)基礎?!皷|莞以前就有很多做手辦的企業(yè),才能跟得上爆火的節(jié)奏。”據新華社和中科院數(shù)據顯示,2023年玩具內銷總額740億元人民幣,同比上升12.7%,國內潮玩產業(yè)產值有望超過千億元規(guī)模。一些大IP崛起,2024年上半年,泡泡瑪特實現(xiàn)營收45.6億元,同比增長62.0%。潮玩以高調的姿態(tài),坐實了“00后的茅臺”之稱。在魯波濤印象中,前幾年最火熱的時候,只要有個公仔形象,做出成品,都能走向市場產生銷售賺取利潤。一單就能掙上百萬,成功的誘惑就像一顆唾手可得的甜美果實,一撥又一撥人尋過來。有人找到他,開口就是“我想成為下一個泡泡瑪特”。資源有限,涌入的人太多,市場也展露了殘酷一面。這兩年,再遇到盲目投資者,他會勸對方三思,“一旦失敗,起碼東莞一套房子的首付就賠進去了”。分化逐漸出現(xiàn)。他見證過一些老板,剛來東莞,“三個月、半年,工廠就倒閉了,存了一堆庫存”。創(chuàng)業(yè)很難逆風而行,更大的氣候也預示著種種風險。徐豪對市場環(huán)境變化有更直接的感知。以前投資人隔三岔五登門拜訪,加他微信的更是天天不斷。一年后,他再去聯(lián)系昔日熱絡的投資人,往往只能被派發(fā)“好人卡”——項目很好,但我們沒法投。他也能理解,“資本不看好消費市場,雖然具有科技屬性,但歸根結底屬于消費”。尤其是,跟投資人聊了一圈發(fā)現(xiàn),對方更像是來完成kpi寫行業(yè)月報的,自那以后,他減少了拉融資的念頭。只能斷臂求生。公司一度從百余人裁員到二三十個,他用個人征信貸了300萬,供應商和房租也都拖了幾個月,才給公司爭取到喘息時間。2022年,自動化技術取得了突破,產能翻了數(shù)百倍。加上團隊找來一位擅長營銷的幫手,渠道打開,產能跟上,他“賭贏了”。現(xiàn)在,“方仔照相館”把研發(fā)部門和直播運營部門放在人才集中的深圳,把生產部門落到產業(yè)優(yōu)勢明顯的東莞。其開發(fā)的積木玩偶生產工序尤其講究精細,“總共有1600多種標準件,每款產品可能只用到了其中100至120種,要把所需配件精準取出,還要對應個數(shù)”。靠傳統(tǒng)人工,這將是巨大的工作量,“方仔照相館”引入了自研設備替代。目前已在東莞擁有4000平米的自有供應鏈工廠,自主完成所有產品的研發(fā)與生產。單日最大產能達到8000件,從最開始長達15到20天的交付周期,到如今縮短至2到3天,用戶下單后一周內就能收到成品。潮玩是典型的情緒消費品類,池子里所有人都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風口過去后,怎么辦?盲盒尺寸不斷縮小,對精細度的要求越來越高,損耗也相應增加,這些都考驗著工廠的管理效度和品牌的抗風險能力。章霆在東莞自建了工廠,以保證穩(wěn)定出貨。還有一個辦法是盡力打造品牌IP,賦予產品更長遠的生命力。要養(yǎng)成品牌,必須投喂流量。〓 “大漂亮”公司旗下產品 今年4月把公司搬到東莞后,章霆把更多精力放在了研發(fā)IP上,一度暫停直播,把產品批發(fā)給朋友的直播間。但不到半年,他還是決定籌建一個新的直播團隊,以起到品牌宣傳、庫存釋放作用。同時,直播間還能驗證IP是否有長遠的生命力。目前他和他的團隊共設計出了十多款IP,哪款最受喜愛,哪款回購率最高,只要看看直播間銷量和互動就一目了然。 不同于傳統(tǒng)行業(yè)幾代人積累,新時代的風口稱得上轉瞬即逝。只有被更多人看見,才能在風吹來的時候順勢而行。今年夏天,陸續(xù)有很多泰國、越南的客戶找到章霆,想下訂單,后來他才知道,有渠道商在抖音海外版做直播帶貨,讓他們的產品徑直火到國外。那段時間,起碼有幾千個國外涌來的訂單,每天都有業(yè)務員聯(lián)系他,總銷售額達到幾個億。直播間這種扁平化的銷售模式也觸發(fā)了產業(yè)的多米諾骨牌,品牌火爆,訂單量激增,又傳遞到工廠端。魯波濤的工廠在這兩年的激烈競爭中存活下來,直播紅利也蔓延到他的工廠,“以前的小客戶慢慢變成了大樹,這種直面消費者的方式,讓好的設計遇到好的生產工廠快速彼此成就,雙向奔赴走向深遠”。徐豪也意識到抖音直播間巨大的流量優(yōu)勢。去年十月,公司開始進軍抖音直播間,由于缺乏經驗,先試水外部代運營,但投入了大量資金,只能維持盈虧平衡。今年七月,公司自行組建直播團隊,目前仍在摸索前路。回歸產品本身,每個創(chuàng)業(yè)者對潮玩的理解都經歷了變化。直到創(chuàng)業(yè)入行,徐豪才后知后覺認識到這是潮玩行業(yè)。原先,他對潮玩的理解就是“好看的擺件”,他一度不能理解為什么有人愿意花錢買這些“美而無用”的東西,直到他給自己養(yǎng)的貓咪做了一款擺件,才明白其中寄托著的情感。〓 “大漂亮”公司旗下產品 盲盒廠家老板魯波濤自稱“有一副農民面相”,很難將軟萌可愛的擺件與這樣一個中年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是學美術專業(yè)出身,入行時在畫廊工作,多年的藝術熏陶,讓他對潮玩風潮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就像老一代人愛收藏瓷器、茶壺,只是換了一撥年輕人,有不同的審美需求而已?!彼X得,這種收藏意識刻在國人記憶深處。他在農村長大,小時候看大人們把稻谷和玉米收起來存放,長大后自己也愛收藏茶具和字畫。每代人都有愿意收藏的事物,“有一個心里可以安放的地方,獨處也樂在其中。”魯波濤說。潮玩到底是什么?到底有什么吸引力?所有理解都指向一個共性——人們在萌趣擺件上寄托著專屬心情和情感。章霆當主播帶貨潮玩那兩年,有的粉絲幾乎每天都來直播間看他拆盲盒,“這個過程能緩解他們生活的無聊,這樣就很好”。他對潮玩前景很樂觀,相信“能夠給人情緒價值的事物都會有無窮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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