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伍陸零年,北周武成二年。 夏,四月。 這次是宇文護感到了危險。他以為宇文毓方便控制,卻不知宇文毓的敦厚不是懼怕,仁慈不是懦弱。 宇文毓不是血氣方剛的宇文覺,他懂得隱忍,懂得何時進,何時退,治國本領超一流。 可惜這個治國一流的天王不幸遇到了一個治國二流,軍事三流,權術卻是一流的臣子,即使宇文毓一步步迫使宇文護交出政權,并將朝廷眾臣吸引到身邊,也沒能讓宇文護交槍。 二人的能力懸殊之大眾人皆知,宇文毓最終奪取兵權也只是時間問題,因此,宇文護想到了非常陰狠的招數(shù),下毒。 宇文護指使膳部中大夫李安在糖餅里放毒藥。宇文毓食用之后明顯有所感覺。 這次充滿陰謀的廢立事件,大概是宇文護出于不愿招惹天下聲討的結果,然而也無意中為后來的歷史演變埋下一個大大的伏筆。 宇文毓中毒后并沒有立即死掉,而是趁著意識還比較清醒,四月十九日,宇文毓口授遺詔:“朕子年幼,未堪當國。唯有四弟魯公,寬仁大度,海內共聞。弘我周家必此子也!” 這個意料之外的難題讓宇文護很是尷尬。宇文邕已經(jīng)十八歲,從其表現(xiàn)來看,并非才能之輩,要控制這樣一個皇帝,很是難辦。 二十日,宇文毓溘然辭世,在位不過二十個月,享年也僅二十七歲。 二十一日,魯公宇文邕即皇帝位,大赦。 至此,宇文護已經(jīng)殺了三個皇帝。 宇文邕,字彌羅突,是宇文泰的第四子,自幼就胸懷大志,氣度不凡,因此深獲父親的鐘愛。宇文泰曾不止一次地贊嘆道:“日后繼承吾志,成就大業(yè)的人,必是這個兒子。” 西魏恭帝二年,宇文邕十二歲時,被封為輔城郡公。 北周孝閔帝元年,三兄宇文覺受禪登基,取代了元氏的西魏政權,建立北周,拜宇文邕為大將軍,出鎮(zhèn)同州。同年九月,大冢宰宇文護廢宇文覺,擁立宇文毓繼位。十二月十六日,宇文邕遷升柱國,授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 武成元年,宇文邕入朝擔任大司空、治御正,進封為魯國公,領宗師。此時,他年方十六,卻已在政治方面顯得十分成熟和老練,所以特別受宇文毓鐘愛,凡是朝廷大事,多與之參議。 宇文邕性格深沉,識見宏遠,只在宇文毓垂問時,才說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議,而這些話全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因此幾乎句句都有價值,宇文毓感慨道:“四弟誠如也已所贊,'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p> 短短兩年多,宇文護一共殺了三個皇帝:西魏恭帝拓跋廓、北周孝閔帝宇文覺、北周明帝宇文毓——其中,宇文覺還是北周名義上的開國之君。 倆哥哥拿生命給宇文邕趟出來一條滿是鮮血的道路。有這兩次前車之鑒,到宇文邕當皇帝之時,就只能是小心謹慎,他絕不輕易做任何可能讓宇文護有想法的事,每天都過得如履薄冰——皇帝才真正是天底下最危險的職業(yè)。 公元伍陸壹年,春,正月初一,北周改換年號為保定。 從宇文泰擔任丞相時起,就設立了左右十二軍,由丞相府管。宇文泰去世后,左右十二軍都受宇文護節(jié)制,凡是軍隊的征調,沒有宇文護的手令就不能行動。宇文護在自己的府邸屯兵防衛(wèi),比皇宮防范得還要嚴密。 任命大冢宰宇文護為都督中外諸軍事;命令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五府全部隸屬于天官府,事無巨細,皆由宇文護先拍板決定再奏聞皇帝。 且宇文邕還給了宇文護所有可能給的禮遇。 有人為迎合宇文護的心意,便說周公德高望重,魯國建立文王之廟,宇文護的功勞可比美周公,應當沿用魯國之禮。于是詔令在同州晉國公府邸建立德皇帝宇文肱(宇文泰父親,宇文護和宇文邕的爺爺)的別廟,以宇文護主祭祀。 把皇帝的先祖追封為皇帝,祭祀應該在太廟里,如今在太廟之外又開宗廟,且還以宇文護主祀,實在是于是不合。但宇文護權勢熏天,也只能如此了。 這三項命令,使得宇文護的地位高到無以復加。 首先是明確了軍權。北周軍隊最高統(tǒng)帥是皇帝,主管軍隊的是夏官府的長官大司馬。宇文護法定職權范圍內并無軍權,此前雖有宇文泰的臨終授權可以掌管軍隊,但隨著時間推移,上代的遺命逐漸失去競爭力。都督中外諸軍事雖不是正式官職,但經(jīng)皇帝確認,此職即超越大司馬,成為管轄中央直屬軍隊和地方鄉(xiāng)兵的最高長官。如此,宇文護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抓住軍權不放。 其次是集中權力。這里有必要提一下六官制度。西魏時宇文泰為掌握政治上的主動權,打出恢復周禮的旗號,于恭帝時模仿西周建立六官制。六官分別是天官(掌管皇宮內一切事宜)、地官(掌管財政)、春官(掌管禮儀)、夏官(掌管軍隊)、秋官(掌管司法)、冬官(掌管營建制造),各官開府設立自己的參謀、職事官吏。 天官府長官即大冢宰,其主要職能是負責皇帝的衣食住行、中外命令傳遞、日常行為規(guī)范等事務,基本不涉及國家管理事務。所以大冢宰雖然位居六官之首,卻和太師一樣,只是個虛職。五府總于天官,即地、春、夏、秋、冬五府統(tǒng)統(tǒng)由大冢宰指揮。命令的意義昭然若揭,五府總于天官,即是任命宇文護為丞相! 再次是賦予祭祀權。封建時代,祭祀權例來是皇帝專屬權力,這是原始社會鬼神圖騰等崇拜的殘留,也是君權神授論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不過自秦漢以來,祭祀權逐漸淪落成為一項面子工程,權臣在沒有確定篡位前,一般不會染指。宇文邕把祭祀祖上的權力分配給宇文護,這在政治上是極大的榮耀。 這一系列政令捧得宇文護飄飄欲仙,至此對宇文邕的戒心放下不少。 而宇文護自己,是很享受這種作為“族長”的感覺的,他從來沒有動過當皇帝的念頭,也沒有再進一步的想法,就只想“安分”地做個權臣。 還記得宇文泰臨終時囑咐他的那些話嗎?“諸子幼小,寇賊未寧,天下之事,屬之于汝,宜勉力以成吾志?!?/p> 這里面只說了你要努力完成我的理想,并沒有說得把未來的基業(yè)交給我的兒子。 也即是說,宇文泰事實上交給宇文護的,是一項事業(yè),而不是讓宇文護輔佐他自己的兒子做皇帝。 宇文護完全有理由取而代之。 且宇文護也有這樣的實力。早在他廢魏帝,收于謹,殺趙貴、獨孤信的時候,早在他廢除宇文覺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有了稱帝的權威。 但他卻謹守本分,沒有走出那最終的一步。 有理由相信,宇文護應該是不愿意篡奪叔父宇文泰的基業(yè),畢竟叔父對他有知遇之恩。 他只想安靜地做個權臣。 但問題是,有些時候,想與不想,是一個人的內心決定;做與不做,卻是時勢使然。宇文護在權臣的道路上一騎狂飆,本身就已經(jīng)意味著“脫軌”。 他固然不愿意再進一步做皇帝,但既然選擇了權臣這條路,就得防備來自于皇帝的猜忌——即便他有宇文泰的遺命傍身,也絲毫改變不了皇帝位對他的排斥。 無論是宇文覺、宇文毓還是宇文邕,宇文護的存在都讓他們感到如芒在背。 宇文護為了自己的安全,只能是把“不合作”的皇帝除掉,但這樣做的結果,除掉的皇帝越多,皇帝對他的猜忌就越重。 當宇文覺遭受讒言,想要除掉宇文護時,宇文護的眼前只剩下兩條路可選:要么殺人,要么被殺。 宇文覺登基七個月即被廢除,宇文毓做皇帝的時候稍微長一點,差不多三年,可問題是,換一個皇帝就安全了嗎?更不安全了!你已經(jīng)殺了兩個皇帝了。 所以宇文護的尷尬就在這里:他只要不當皇帝,就有被殺的危險,且這個危險還會越來越大。 盡管在宇文護看來,他殺了三個皇帝,只是出于自身安全的考慮。但這些,宇文邕看在眼里,想的卻是:我會不會是第四個? 在經(jīng)過反復的廢立之后,宇文護與宇文邕已陷入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博弈中:一個要努力證明自己無害,但要保證對方不會害自己;另一個也要努力證明自己無害,同時也要保證對方不會害自己。 然而,兩個人的訴求卻不可能同時被達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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