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這些天,阿渡一直惦記著扶塘的一位百歲奶奶。說,想去看看,說,奶奶有一個愿望要成全。 周日下午,我們早早到了學(xué)校。只兩天不見,宿舍門前的菊花開出了明黃黃的一片,不知太陽對她們說了多少情話,將菊們少女的心,說動了,說開了,說笑了,于是,菊用盛開的深情凝望著太陽。我們就迎著這笑意盈盈、這明艷金黃走進了宿舍。 稍做休息,阿渡說,去吧。我說,好。 這么多年,我們好像成了彼此的影子,他喜歡的事,我都喜歡;他想去的地方,我都想陪著。 霜降之后,太陽的濃度被調(diào)制的剛剛好,不濃不淡,不烈不嬌,是熨帖著肌膚的溫軟。收割過稻子的田野敞開胸懷,生出絨絨綠綠的芽苗,坦坦蕩蕩將自己辟成牛羊的牧場,雞鴨鵝的歡場。 我們與蘭蘋阿姨匯合后,一塊去百歲奶奶家。蘭姨是個熱心人,她退休返鄉(xiāng)后,喜歡養(yǎng)養(yǎng)花,種種菜,喜歡到鄉(xiāng)鄰家坐坐,聊聊,任日子如流水潺緩。一次和百歲奶奶閑聊,蘭姨談及家鄉(xiāng)近些年的變化和人事,百歲奶奶的心好像被蘭姨的描述說動了,她說,她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出過家門了,很想親眼看看蘭姨所說的大隊部的樣子以及集市的熱鬧。也許,她的內(nèi)心里還想看看年輕時曾走過的那些地方。 這本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愿望,但對奶奶來說,卻是一個難以企及的天堂。 奶奶今年一百歲了,自兒子離世后的二十多年里,她再沒跨出過家里的大門,哪怕到鄰居家坐坐,到院里站站,都沒有。她將自己生生囚禁在了一座空闊的房子里。外面的世界幾經(jīng)變化,于她,也只是,如風(fēng)來,如風(fēng)去。近幾年,她摔斷了腿,梗住了筋,更是寸步難行。 自那次見面后,百歲奶奶的心愿便成了蘭姨的心病,怎么去呢?年輕人不在家,萬一出了意外又該如何是好。思來想去,她將這個心愿告知了阿渡。 到了百歲奶奶家,正巧奶奶嫁在雙峰的女兒云姨在家,我們說,準備帶奶奶去村部看看,云姨由衷地高興,連連說著好好好。 我們說,借個輪椅推著奶奶出去走走吧。 云阿姨立即回絕,不行,不行,她(百歲奶奶)怕丑。她怕被人看。云姨又提及奶奶在丈夫兒子去世后,不與任何人事往來的種種。 就坐車吧。阿渡提議。說著,跑出去,迅速將車倒來門檻下。 我們起身扶著百歲奶奶動身。聽說真的要去,奶奶突然退卻了,連說,不去。不去。 聽著百歲奶奶的拒絕,我的眼睛忽而濕了。 我想起了我河南的奶奶。我們長大了,撫養(yǎng)我們長大的奶奶卻老了。每次看見一雙一對的老年夫婦騎著小電車相伴經(jīng)過,奶奶總會感嘆,“如果恁爺還活著,他肯定會買個那樣的小電車。他愛花錢。”頓一頓,又補充道,“恁爺聰明,學(xué)啥都快?!痹捳Z里不乏驕傲,“恁爺愛熱鬧愛趕集,還不得拉著我到處去轉(zhuǎn)……” 當時,我沒有讀懂奶奶艷羨背后的渴望。 后來奶奶的年歲更大了,腿腳也愈加不便,有一次,她像是很隨意地提及,“啥時候能去恁家里住兩天才中?!蔽艺f,那走吧,有車。她卻退卻了,“老了,哪都去不了。不去了,不去了?!蔽覜]有在意,順勢放下了。 那一次,我依然沒讀懂她拒絕背后的渴望。 而今,我讀懂了奶奶,奶奶卻不在了。 而今,我懂百歲奶奶言不及意的怯懦。 我們慢慢哄著,勸著。百歲奶奶終于在我們的攙扶下站起來了。 走到門口,百歲奶奶又猶疑起來,我們等著,鼓勵著,奶奶終于坐進了車里。 車子慢慢地駛出院子,走上奶奶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云姨和蘭姨大聲向百歲奶奶解說,這是誰家,幾幾年起的新房子,這是誰家孩子都大了,有出息了。都是好房子了。喏,誰誰死了…… 百歲奶奶順著阿姨手指的方向,一一看著,嘆著:“變了。變了。都變了。認不出了?!?/span> 聽著解說,覽觀著處處翻新的房舍,奶奶不斷地點著頭,“好啊,好?!?/span> 我們一起慢慢走過奶奶從未見過的大隊部,走過安靜下來的集市,走過村部的車間,走過她曾經(jīng)走過的路,走過她曾經(jīng)串過的人家……我們從東走到西,從西走到東,從南走到北,從北走到南。 百歲奶奶,一直熱切地望著窗外。 我順著奶奶的眼光看著她所看著的一切,想著我河南的奶奶,想著,她也正和我們一起看著這南方的山野。 車,一直在潔凈平整的水泥路上行進,百歲奶奶一路上贊嘆,“路,都打起(打上水泥路)了啊。都打起了啊。” 走出中沙中學(xué)的操場,隔著大大的操坪,云姨指著操場邊的一棟房子問奶奶,“那是你侄孫家去看看么?” 百歲快奶奶沒有說去,更沒有說不去。 我們的車停在奶奶侄孫的門口,正遇見奶奶的孫媳婦在家,重孫媳婦也在家,一群人,車里車外,拉著手,說了又說,嘆了又嘆。 我們慢慢往回走,奶奶年輕時曾在里面做飯的供銷社還在,此刻,供銷社門前的空地上,正裝點著一場婚禮。 暮色漸漸聚攏,奶奶定定望著窗外,像在回憶,像在沉思。 “我都不認識你嘞。費累了。”云姨的話里有說不出的歉疚和感謝,“你是鎮(zhèn)上的書記么?” “嗯吶?!卑⒍尚呛堑卮?。 “是大隊的書記吧。”云姨又試探著問。 對。阿渡又笑著應(yīng)下。 車停在奶奶家的院子里,還沒拉開車門,奶奶的眼睛濕潤了,隔著車窗,伸出手,拉住我的手,“怎么會有這么好的人啊。還是大隊書記。怎么感謝你們啊。都不認識你?!?/span> 打開車門,還沒站穩(wěn),奶奶又哽咽了,“政府好啊,大隊書記好啊。謝謝謝謝?!?/span> 我們說著不要謝,奶奶依舊一遍遍地道謝,“謝謝啊,謝謝啊,要謝,要我孫子感謝你們啊?!?/span> 這蒼老的,沙啞的,悲愴的,用心吶喊出的感謝,每一聲,都像一把鈍鋸,一下一下鋸出我內(nèi)心血淋淋的慈悲和心疼。 我們將奶奶扶進堂屋,坐在門口歇息,奶奶又一次合掌感謝,“謝謝你啊,書記,該怎么謝謝你呢?!?/span> “都看到了。原先還說不去看,現(xiàn)在都看到了?!蹦棠滔袷亲晕艺{(diào)侃,像是由衷慶幸,又像是撫慰眾人。 “我死后,你要來喝酒啊?!蹦棠陶佌伓诎⒍伞?/span> 又轉(zhuǎn)向我,“明兒我死了,你也要來喝酒啊?!?/span> “好。好?!蔽覀冃χ饝?yīng),假裝把她的話當成一個玩話,以成全奶奶深情的回報。而內(nèi)心那一泡飽滿的柔軟的心疼,融化成水,涌往各處。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舉手之勞,會是誰的朝思暮想。 走出奶奶家的院子,暮色更重了,一抹淡淡的彎月如天空清揚的嘴角,天和地好像融合在了一起。 ——11月11日 END 友情鏈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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