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她是集俠氣、才氣、骨氣于一身的奇女子，國學大師陳寅恪耗盡十年心血為她立傳

準提妙海 202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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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局一個碗，朱元璋逆襲登頂，成為史上最勵志的皇帝，他一手締造的大明帝國，在中國古代的大一統(tǒng)王朝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曾在華夏文明史上發(fā)出過最為璀璨的光芒。

家國興亡自有時。大明帝國一樣跳不出歷史周期率。崇禎十四年(1641年)，已立國273年、當時世界上第一人口大國、第一大經(jīng)濟體的龐大帝國，在農(nóng)民起義和外族入侵的輪番攻擊下，被打進了ICU，只剩下一口氣吊著。

而此時，南方的士大夫們卻偏安一隅，他們中為國家焦慮的少，花天酒地、尋歡作樂，沉醉于聲色犬馬的多。這年六月，文壇耆宿、東林黨魁首，曾在崇禎朝擔任禮部尚書的錢謙益，迎娶了吳江名妓、“秦淮八艷”之首的柳如是。

消息一出，如轟石擊水，在當?shù)叵破鹁薮蟛?，各種報道紛至沓來：

《一樹梨花壓海棠：59歲的錢尚書喜娶23歲的河東君》

《以嫡妻之禮迎娶名妓入門，問老房子著火有多可怕？》

《“大敵當前，朝廷命官卻忙著找小三”——我實名舉報錢謙益》

《名臣娶名妓，那些不得不說的幕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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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處輿論漩渦中心的，除了錢謙益外，還有柳如是，柳如是何許人也？一個歌妓如何能獲得當世大佬的青睞？她又為什么被列為秦淮八艷之首？她到底有著什么樣的人生經(jīng)歷？

②

松江盛澤歸家院，坐落在鶯脰湖畔，這里水巷相通，青樓林立，商賈云集，是江南又一浮華綺靡之地，文人雅士、達官貴人也多到這里打卡“放松”，粉黛弦歌、紙醉金迷，故稱小秦淮河。本文主人公柳如是，就是從這里開啟了她的人生。

柳如是生于明萬歷三十六年（1618年），松江人，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被掠賣到歸家院，做了歸家院頭牌徐佛的婢女，日常除了伺候徐佛生活起居外，她還跟徐佛學習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柳如是天資聰穎，一學就會，才藝水平很快就超過了徐佛。

文化人，特別是有名氣的文化人都喜歡改名，一個文化人沒十個八個筆名的，都不好意思出門。出名要趁早，起名很重要。

你看，那個叫什么壯來的，多土氣呀，像個粗人，改名叫“有才”后，立馬就火了。唉，你看探花郎的名字就沒起好，不但好多年沒火，還招來了一些輕薄之徒，向探花郎索要內(nèi)個。。。。。我也真是醉了。

據(jù)陳寅恪考證，柳如是本名楊云娟，后改名楊愛、楊影憐、楊朝云-----后來索性連姓都改了，改姓柳，叫柳隱，再后來柳如是讀辛棄疾《賀新郎》，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句，靈機一動改名柳如是。

這次終于改對了，柳~如~是，一看就高端大氣上檔次，低調奢華有內(nèi)涵，柳如是的名字也留在歷史的畫卷上，散發(fā)著淡淡的墨香。

柳如是身世不詳，父母是誰？有沒有兄弟姐妹？我們一概不知，估計就是有也找不到，總而言之，柳如是從小就相當于一個孤兒吧，寄生在歸家院。

柳如是13歲那年又被賣到吳江周府當丫鬟。周府主人周道登為退休老干部，曾在崇禎朝擔任過內(nèi)閣首輔，官是相當大的，學問也足夠深。周道登雖然年紀一大把了，但人老心不老，聰慧知書的柳如是到周家后不久，就被周道登納為小妾。

周道登對柳如是寵愛有加，天天就像抱只小貓一樣抱置膝上，教以文藝。周道登獨寵柳如是，引得周道登的其他妻妾醋意大發(fā)，她們污蔑柳如是私通仆人，最后柳如是被趕出周府。

無家可歸、無親可投的柳如是不得再返歸家院?；貋砜梢裕珰w家院可不白養(yǎng)閑人，歸家院老鴇打出了“相府下堂妾”的招牌，讓柳如是接客。

在萬惡的舊社會，柳如是一個弱女子無親無故，她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

有了相府下堂妾的名頭，加上柳如是才高貌美，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引得無數(shù)富家公子、風流才子不惜重金蜂擁而至，如白居易詩中所寫“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span>

當然柳如是接觸的也不全是輕薄之徒，其中也不乏一些仁人志士、當世才俊，如張溥、陳子龍、李存我等，“四方名士，無不接席酬唱?！?/span>

受他們影響，性格剛烈豪放的柳如是，她的作品里除了有女性的陰柔之美外，還增添了一份陽剛之氣、沉雄之音，比如“海內(nèi)如今傳戰(zhàn)斗，田橫墓下益堪愁”等。

一個人，書讀多了，閱歷豐富了，那么他的思想自然也就深邃了。柳如是重回歸家院數(shù)年后，二八佳齡的她，變得更加成熟穩(wěn)重、落落大方，她的眼界也更加開闊了，小小歸家院已容納不下她的大志向了。

那么，柳如是的大志向是什么呢？

③

首先是尋找愛情。少女懷春，是少女的權利。十六歲的柳如是雖然身在青樓，卻一樣有一顆悸動的少女之心，但歸家院顯然找不到真正的愛情。

其次，明末亂世，南方偏安一隅，享受著沒有兵火的繁華與奢侈，士大夫群體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他們中大多都是些高談闊論不干實事者，但也不乏一些具有民族氣節(jié)的，他們憂國憂民，為國家安危奔走呼號。

柳如是從這些士人身上不但汲取了文學養(yǎng)分，更為他們?yōu)閲鵀槊竦那閼阉鄯?，從而思想境界得到提升，她希望能像他們一樣，做一個俠士。

人一旦覺醒，那么他就顯得特別有力量，特別有魅力。柳如是不是天生的才女，更不是俠女，她的才氣和俠氣都是后天養(yǎng)成的。

覺醒的柳如是毅然選擇逃離歸家院。她用多年積蓄購得畫舫一艘，在畫舫上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游弋江湖之上。

即便逃離了青樓，仍有一些輕薄之徒尾隨而來，求見面、求共餐、求拍照-----

有徐某人，出30金求見一面。柳如是交往的多是名士大儒，乍見此俗人，不覺一笑。

徐某見柳如是笑了，立云：“一笑傾城。”柳如是聞之大笑。徐某道：“再笑傾國?！?/span>

柳如是聽了都要吐了，回頭問下人：“收了多少金，讓如此低俗之人見我？”

徐某聽了，以為錢出少了，想再加錢，一摸口袋，囊中羞澀，趕緊剪發(fā)一縷，付下人，說：“以此充金可也?！?/span>

又有徐三公子，家財萬貫，揮金如土，為求和柳如是交往，先后奉上了幾千金，但柳如是錢照收，就是不理睬徐三公子，如此累月。和柳如是交往的云間諸君看不下去了，就勸柳如是給他個面子，就陪陪他吧。

柳如是粲然一笑：我自有分寸。于是約徐三公子：臘月三十日當來。徐三公子欣喜若狂，臘月三十果然應約而來。

柳如是一看，喲，這徐三還挺守時的。就勸道：大年三十，理應陪著家人，你留在我這里不合適，回去吧，上元節(jié)再來。

上元節(jié)，徐三公子又如約而至，柳如是終于和徐三公子定了情。

席間柳如是和徐三公子推杯換盞、談笑風生。柳如是勸徐三：你這人還是不錯的，就是讀書少了，你看我的朋友多是文雅之士，你夾在他們中間，也插不上話。你不如去習武，無文雅總有英武之氣。

徐三覺得柳如是說得好有道理，于是有空便騎馬射箭，遂成武才，后在戰(zhàn)斗中身亡。柳如是憐其癡情，賦詩《劍術行》悼之。

閱人無數(shù)，知己難覓。柳如是在尋求愛情的路上，屢屢受挫。但柳如是特別要強，她不信邪，她相信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那么，柳如是能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嗎？

④

宋征輿，和陳子龍、李雯并稱“云間三子”(云間，松江的別稱)，跟柳如是同齡，是個富二代。宋征輿對柳如是仰慕已久求交往，想必柳如是對大名鼎鼎的才子宋征輿也有好感，同意交往。

約會之日，正值嚴冬。宋征輿應約而來，柳如是還在畫舫中“海棠睡未足”，或許為了考驗一下宋郎，被擾了好夢的柳如是叫下人傳話：“宋郎切勿登舟，郎果有情者，當躍入水俟之。”

誰知那宋郎也不含糊，砰一聲躍入水中。柳如是得知宋征輿真的跳入了水中，大為感動，趕緊令篙師將其撈起挾入畫舫床上。柳如是去其服，將他攬入懷中以身溫之，嬌嗔道：傻瓜，誰讓你真跳的，凍壞了咋整？

宋母聽說兒子和歌妓談戀愛，大怒，堅決不同意，并向官府舉報，要求官府驅逐“流妓”。柳如是急忙找宋征輿幫忙。宋征輿來到畫舫，見案上置古琴一張，倭刀一把。

柳如是撫琴而歌，歌畢，問宋征輿：郡守驅我離江，奈何？

宋征輿：姑避其鋒。

柳如是聽了大怒：我本就是松江人，憑什么趕我走？！現(xiàn)在連你也是這個態(tài)度，滾，我以后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說罷，柳如是拿起案上倭刀，狠狠地砍了下去，琴七弦俱斷，宋征輿落荒而逃。

看來這年齡太小的，都是媽寶男，不靠譜。后來，柳如是聽說云中才子陳子龍，被稱作明代第一詞人，不但文采高，還有用世之志，甚是欽佩。柳如是決定改變策略，主動出擊，倒追陳子龍。她先后寫了好幾個帖子，以弟子相稱求相見。

才子陳子龍當然也很傲氣：你誰呀，誰收你當?shù)茏恿?？始終不見。

喲嗬，你還登鼻子上臉了，本姑娘見你是你的榮幸，別不知好歹。柳如是好強的性子上來了，直接登門怒斥：風塵中不辨物色，何足為天下名士？

好你個陳子龍，本姑娘柳如是，誰人不識誰人不曉，你的眼睛是用來喘氣的嗎？連我都不認識，你算什么天下名士？

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平時傲得不得了的陳子龍，可能有受虐屬性吧，被柳如是一波騎臉輸出后，懵了：世間竟然有如此女子？再一交談，發(fā)現(xiàn)柳如是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二人遂為情侶。

二人同居松江南園，卿卿我我，如膠似漆，柳如是模仿曹植的《洛神賦》作《男洛神賦》，“啟奮迅之逸資，信婉嘉之特立。群嫵媚而悉舉，無幽麗而勿臻。”-----把陳子龍比作光風霽月的男洛神。

后來，柳如是21歲的時候出版詩集《戊寅草》，陳子龍為之作序?！段煲荨酚涗浟肆缡呛完愖育?zhí)鹈鄣膼矍橥隆?/span>

只是這段美好的愛情并未修成正果。柳如是和陳子龍同居半年后，因陳子龍家境清貧，加上陳家也不接納柳如是，二人被迫分手。柳如是不得不離開南園，再次漂泊江湖。

數(shù)年后，柳如是寫下了《金明池·詠寒柳》，并將自己的楊姓改為柳姓，寓意自己的身世像柳絮一樣漂泊無依，整首詞格調凄涼、蕭索。這首詞是柳如是的代表作，被國學大師陳寅恪評為明末最佳詞作。

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臺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云猶故。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陳子龍也給柳如是寫了一首《長相思》，結尾處寫道：

別時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舊。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長相守。

一個青樓女子，一位英豪才俊，卻成就了一段“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的愛情故事，感人至深。

可以說陳子龍是對柳如是一生影響最大的人，通過和陳子龍的交往，柳如是才有了脫胎換骨的大改變，從一名放浪的名妓成長為格調高雅的“儒士”。

不僅僅如此，陳子龍身上那種大義凜然的民族氣節(jié)、高尚的人格和不屈的風骨，更是深深感染和征服了她，柳如是最終也成長為一名堅定的“反清復明”義士。

⑤

柳如是朋友眾多，她的朋友圈里，有社團大佬、青年才俊、政府官員、藝術大咖、富商巨賈等等。其中有一個人，不得不提，雖然他不是當時的頂尖名人，但當時的頂尖名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就是汪然明。

汪然明集多重身份于一身，首先他是一個巨商，非常有錢，其次他又是一個文化人，詩文皆佳。

他酷愛交際，遍交當時各方名士達人，比如至今聽起來依舊如雷貫耳的名字，錢謙益，董其昌，李漁，張岱，陳繼儒，吳偉業(yè)等等，都是他的朋友。

汪然明是一名慈善家，經(jīng)常接濟一些落魄文人；他又被稱作“婦女之友”，經(jīng)常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才妓”，甚至為她們養(yǎng)老送終；他還特愛幫人找對象。鑒于他的古道熱腸，汪然明獲得了“黃衫客”的雅號。

汪然明愛好風雅，他斥巨資建豪華畫舫，名曰“不系園”，經(jīng)常在西湖舉辦文化派對，他也被人稱作“湖山主人”。

柳如是作為當時的文化名人，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參加派對的時候，柳如是身著男士服，穿梭于名流大腕間，頻頻舉杯，談笑唱和，“咳吐千鐘倒玉舟”，頗有太白遺風，在場人士無不嘆服。

對于富賈名流汪然明的盛情邀請，柳如是自然感激萬分。恰巧在柳如是和汪然明交往期間，柳如是病了。汪然明把柳如是接到自己的湖濱別墅治療調養(yǎng)。養(yǎng)病期間，汪然明還把自己的夫人介紹給柳如是，有夫人陪著，柳如是倒也不寂寞。

為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柳如是給汪然明寫了大量書信，其中有感激，有愛慕，也有表白-----

汪然明對柳如是真心相待，他們之間既有床笫之歡，也有文人之間的風雅互動。這樣的歡娛安逸，讓飽嘗人間辛酸的柳如是動了心，動了情，這也很正常。柳如是像柳絮一樣常年漂泊無依，她多想找個港灣停下來歇息一下呀。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汪然明不是不知道柳如是對他的這份癡情，只是娶一個煙花女子，他并沒有這份勇氣。

汪然明幫柳如是出版了《柳如是尺牘》和詩集《湖上草》。《柳如是尺牘》是柳如是寫給汪然明的情書，“瑯瑯千言，艷過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span>

《湖上草》是柳如是的又一詩集，王國維讀了《湖上草》以后，大贊柳如是的文思詩才，更為她詩中的豪俠氣概而激動，隨即提筆賦詩三首(其一)：

幅巾道服自權奇，兄弟相呼竟不疑。

莫怪女兒太唐突，薊門朝士幾須眉！

柳如是病養(yǎng)好后，她不得不離開這個曾給她帶來短暫快樂的地方。此時已經(jīng)23歲，青春不多、韶華將逝的柳如是，她的下一站又在哪里呢？

⑥

柳如是離開汪然明時，汪然明不但贈送了柳如是一個叫秋菊的小丫鬟，還向柳如是隆重推薦了江南儒林魁首錢謙益，在這之前，汪然明也向錢謙益介紹過柳如是，顯然汪然明想撮合他們。

其實作為活躍在文壇一線的柳如是，對名揚江南的錢謙益早有耳聞，只是機緣不巧未能相見。以前曾有人問柳如是的擇偶標準是什么，柳如是大大咧咧地說：非才學不如錢牧齋不嫁，誰知這話不知怎么傳到錢謙益的耳朵中了。

錢謙益當然對柳如是也有所聞，汪然明曾多次在他面前盛贊過柳如是。錢謙益看了《戊寅草》后，也是豎起了大拇指，自言自語道：非才不如柳君不娶。

他還說西湖的桃花之所以開得灼灼欲燃，完全是因為從柳如是那兒吸得精華，“近日西陵夸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span>

柳如是的詩詞往往令眾多名家都甘拜下風，沈虬《河東君傳》說她：“知書善詩律，分題步韻，頃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此外，她的書畫也媲美于名家，在書法上素有“鐵腕懷銀鉤，曾將妙蹤收”之稱;她的畫嫻熟簡約、清麗有致。

陳寅恪說她乃“如花之美女，說劍之雄詞?！绷缡遣灰欢ㄊ乔鼗窗似G中顏值最高的，但她一定是文學藝術修養(yǎng)最高的、最具俠義精神的，所以她才會被列為八艷之首。

“性機警，饒膽略”的她談起戀愛來，也是風風火火、敢愛敢恨，比如她怒蹬媽寶男、倒追陳子龍等等。

她久聞錢謙益大名，又有汪然明牽線搭橋，而且聽說過錢謙益說過非自己不娶，不知真假，就權當是真的吧。

“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敝匦聦ふ倚碌膼矍?，柳如是從來就是個行動派。柳如是攜丫鬟秋菊，一葉扁舟，直接來到了虞山半野堂拜見錢謙益。柳如是身著儒士服，方巾弓鞋，腰如約束，面若桃花，神情灑落，有林下之風。

見到柳如是的那一刻，神州不行的錢謙益，像一汪老潭死水一下子被吹皺了，色心蕩漾-----

錢謙益：風停了，雨停了，我又覺得我行了。歐耶！

落花有意，潭水有情。這戀愛就好談了。但出于文化人的矜持，錢謙益還是走了一些“程序”，先請柳如是吃飯，聊文學、看電影看風景，二人感情迅速升溫，最后老錢使出殺手锏——送房。呵呵，這套路是不是很眼熟呢？

錢謙益：小柳呀，你看你天天住船上，也不方便。這棟小別墅名叫“我聞室”，是我專門為你準備的?！拔衣勈摇?？柳如是一聽就懂，這名字取自《金剛經(jīng)》“如是我聞”。

唉呀，這老錢還真是用心，把我的名字都弄進去了。柳如是如今想矜持也矜持不下去了。

我去，這老錢城會玩，硬實力軟實力雙管齊下，不得不說，有文化的流氓才是真的流氓。

當然，更大的驚喜在后面。錢謙益不但答應要娶柳如是，而且要以嫡妻之禮娶她，讓她在家享受主母地位。柳如是聞此，全線崩潰，她像一只小鹿一頭扎進了錢謙益的懷里，嚶嚶啜泣-----

崇禎十四年(1641年)六月，59歲的錢謙益如約到松江迎娶23歲的柳如是。按照當?shù)刈顬槁≈氐幕槎Y規(guī)格，錢謙益將柳如是迎娶到一大畫舫上。錢、柳結婚的消息不啻于引爆了一顆深水炸彈，在當?shù)叵破鹛咸炀蘩恕?/span>

倒不是因為他們兩人年齡相差36歲，老少配古今皆有，人們早已見怪不怪。主要是因為，以錢謙益的身份，竟然光天化日之下高調迎娶吳江名妓，從而招來“云間縉紳，嘩然攻討。”

在婚船行進過程中，岸邊的士大夫們都往船上扔石頭、瓦片，罵錢謙益損士大夫之體統(tǒng)、褻朝廷之名器。但錢謙益不為所動，依舊談笑風生，“買回世上千金笑，送盡平生百歲憂?！敝荒苷f老房子著起火來，一樣可怕。

據(jù)傳說，錢謙益有個怪才外甥叫金圣嘆，舅舅大婚，他不但不給舅舅送祝福，還寫“但等夜半更深后，滿頭蕎麥壓櫻桃”的詩句來調侃舅舅。

滿頭蕎麥壓櫻桃和一樹梨花壓海棠異曲同工吧，金圣嘆把嬌小的舅媽柳如是比作櫻桃，也是蠻形象的哈。果有此事的話，不知柳如是如何暴揍金圣嘆。

錢謙益不僅給了柳如是想要的愛情，而且給了柳如是人格的獨立和尊嚴?；楹?，錢謙益稱柳如是河東君、柳儒士，在有正室夫人的情況下，全家上下稱其為“柳夫人”，錢謙益還將錢府財政大權交給柳如是。

接著錢謙益以絳云仙子比擬柳如是，又為柳如是建絳云樓。樓建好后，錢謙益將多年收藏的精美藏書、金石字畫、官窯瓷器等搬了進去。絳云樓藏品之豐富，在當時堪稱江南一冠。

新婚燕爾，你儂我儂，二人在絳云樓每日讀書論詩，好不自在。一天，柳如是撒嬌地問錢謙益：老公，你愛我什么呢？

錢謙益：我愛你黑黑的頭發(fā)白個肉。老婆，那你愛我什么呢？

柳如是：我愛你白白的頭發(fā)黑個肉。

一旁的侍女，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

⑦

結局一根繩，君王死社稷。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率軍攻陷北京城，崇禎帝自縊煤山，統(tǒng)治長達276年的大明帝國滅亡。

同年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稱帝，建立了弘光小朝廷。在高官厚祿的利誘下，錢謙益復任南明禮部尚書，投靠馬士英、阮大鋮之流，和閹黨混在一起，遭到世人嘲笑，其東林黨領袖、江南文壇魁首的名節(jié)大減成色。

弘光小朝廷是一個先天不足的腐朽政權，在清軍的打擊下，僅存一年的弘光小朝廷即土崩瓦解。在南京陷落前夕，柳如是勸錢謙益：尚書大人，是宜取義全大節(jié)，以副盛名，還是貪生怕死茍全性命？

錢謙益并不想死，他對柳如是說道：夫人，你已身懷六甲，難道你要讓他成為無父的孤兒嗎？

柳如是絕望地向錢謙益投去鄙夷的目光：人誰不死？死國，忠義之大者。說完縱身就要跳入湖水中，被錢謙益死死抱住。這段故事被人編排成錢謙益所說的“水太涼，不能下”段子，流傳至今。經(jīng)陳寅恪考證，這是娛樂化的杜撰。

柳如是能有如此舉動，當然不是臨時起意，多年前她就說過：王綱解紐，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亂御侮，應如謝東山運籌卻敵，不可如陶靖節(jié)亮節(jié)高風。如我身為男子，必當救亡圖存，以身報國！

作家徐天嘯曾稱贊她“其志操之高潔，其舉動之慷慨，其言辭之委婉而激烈，非真愛國者不能?！?/span>

縱死俠骨香?！盀槿硕绦　钡牧缡牵洹傲x死不避斧鋮之誅”的俠骨豪氣，高大地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在國家危難之際，一個弱女子，位卑未敢忘憂國，“胭脂淚中凝結著民族魂”。

相反，既是朝廷重臣又是文壇巨人的錢謙益，卻是氣節(jié)上的侏儒，他的最大興趣是做官。他不但在清軍兵臨城下時率先簽名降表，還趁清廷錄用前朝耆舊之際，赴北京應召，結果慘遭打臉，羞愧而歸，錢謙益從此斷了再進官場的念頭，“益專吟詠”。

好在他碰到了氣節(jié)鏗鏘的柳如是，在柳如是的勸說和影響下，錢謙益有所醒悟，積極投身到反清復明活動中，他的節(jié)操終于探底反彈了，有賴于柳如是的義行，從而沖淡了人們對他的反感。

黃毓祺江陰起兵反清，在錢謙益的支持下，柳如是一身戎裝，率數(shù)船抵舟山，將糧肉等物資獻給黃毓祺領導的義軍。后黃毓祺被叛徒出賣，被捕身死，錢謙益因暗中資助黃毓祺抗清，被人告發(fā)被捕。

此時，柳如是的前男友陳子龍也松江起兵。后來陳子龍在抗清戰(zhàn)斗中被俘，在押送途中，陳子龍投水殉國。消息傳來，柳如是既悲傷又驕傲，悲傷的是，她一生的摯愛走了；驕傲的是，自己沒有看錯人，陳子龍果然是鐵骨錚錚的愛國志士。

柳如是雖然一直對錢謙益不肯“捐軀赴國難”的懦弱不滿，但錢謙益這次是為抗清被捕，柳如是堅決站在丈夫一邊，她以“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的豪氣，救助夫婿。最終在柳如是的奔走斡旋下，錢謙益死里逃生。

柳如是接錢謙益出獄，錢謙益緊緊抓住柳如是的手，老淚縱橫，柳如是安慰道：老錢，別哭嘛，我們是一家人，你給我半世安穩(wěn)，我就要陪你一生。

后來錢謙益在詩中寫道：“慟哭臨江無孝子，從行赴難有賢妻?！?、“殘骸付于畫眉妻”。柳如是義薄云天的救夫故事，也讓江南士林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傳奇女子。

⑧

雖然經(jīng)受了牢獄之災，但這并沒有嚇倒柳如是和錢謙益，他們?nèi)园抵兄гx軍。為聯(lián)絡抗清力量，錢謙益以訪友之名，頻繁往來于南京與蘇杭之間。柳如是則以為錢家購買綾羅綢緞、湖絲等物之名前往蘇杭的商行，暗中運送物資銀兩，支援義軍。

只是流亡小朝廷根本無力回天，隨著南明的最后一個皇帝永歷帝，被吳三桂絞殺于昆明，大明帝國最終也成為了歷史。

永歷帝被殺，南方反清復明的火焰逐漸熄滅，但柳如是的愛國之情至死不渝，她憤而寫下對聯(lián)：“日轂行天論左界，地機激水卷東溟。”

我們大明要戰(zhàn)斗到最后一人，絕不投降！同樣是烈女的李清照，晚年北還無望、心灰意冷，她寫下了“江山留于后人愁”詩句。

永歷帝被殺后不久，錢謙益寄予厚望的學生鄭成功，也在臺灣病逝。

“忍看末運三辰足，苦恨孤臣一死遲”1664年，錢謙益帶著無限的悔恨與不甘離開了人世。

柳如是進門之后，錢謙益就將家中的經(jīng)濟大權交由柳如是保管，這惹得錢氏族人不滿，錢謙益尸骨未寒，便打上門來，強行要求分割柳如是財產(chǎn)。

柳如是試圖息事寧人，就散盡自己的嫁妝于族人，沒想到招來更多的貪心族人。柳如是明白了，絕不可再縱容這些人的貪欲，她更不愿被一群宵小折辱。柳如是打定主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柳如是招來兒子、兒媳和女兒、女婿，對他們一一進行了叮囑，最后她拿出一包紅豆對女兒說：這是我親手采擷的紅豆，如果你想母親了，就看看這些相思豆吧。

本有些疑惑不解的孩子們，瞬間明白了，他們一下子齊刷刷跪了下來：母親，您可不能撇下孩兒呀-----

柳如是交代好后事，遣走孩子，自縊身亡，時年 46歲。為了保護孩子和錢家財產(chǎn)，柳如是毅然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這是一個母親給孩子最后的愛。

她也用死，向她一向鄙視的封建禮法發(fā)動的最后一擊，她是為正義獻出自己生命的奇女子。

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

柳如是自縊，“郡邑得牘，捕索逋者治罪。惡少四面逃遁，再無人敢來索逋。嗣子深感柳夫人恩德與節(jié)烈，遂用匹配禮，與牧齋并殯某所。三吳人士，皆嘉柳如是才高志烈，已足傳之千古，誰知其又為憂時愛國俠女子也。”(《柳夫人事略》)。

國學大師陳寅恪為其事跡“感泣不能自已”，視柳如是為“異代知己”，在雙目失明、右腿摔斷的惡劣生存條件下，用他學術生命的最后十年，泣血完成了一部煌煌八十余萬言的《柳如是別傳》。

在先生看來，柳如是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稱得上“女俠名姝”、“文宗國士”。

“神女生涯倘是夢，何妨風雨照嬋娟?！绷缡瞧涿缌淦啡缑罚囊簧?，就如她在《詠梅》中所寫：

色也凄涼影也孤，墨痕淺暈一枝枯。

千秋知己何人在，還賺師雄入夢無？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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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紅豆遺夢·柳如是小傳》汪兆騫著

2、《寒柳·柳如是傳》石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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