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說·第156期 關于上海1943年路名大改造的系列,筆者將在未來繼續(xù),連續(xù)多期大家想必已經(jīng)有點厭倦,想看點別的。這兩期就來聊聊一本小書。 其實與這本小書的相遇純屬偶然,當我想要找一些老上海的痕跡時,我總會搜索上海+某個年份,而1935年這個年份為我叩開了這扇門。這本書最初出版于1936年,但塵封了快一個世紀之后,給一位在中國任教的美國教授無意之中激活了,也是我那次無心的搜索,使得它來到我的眼前。 1935年,一位名叫露絲·黛的美國婦人,乘船來到萬里之遙的上海與她的母親和繼父團聚。老夫婦倆已經(jīng)在這座中國沿海城市居住生活了六年有余。在母親六年來的一封封信箋中,露絲早已對上海心馳神往,如今終于能一窺真容了。 這趟難得的中國之行是在1935年的三四月間,前后六個禮拜,她在當中還去北平(現(xiàn)在的北京)走馬觀花了一番。待她回到家鄉(xiāng)美國之后,就把她的經(jīng)歷遭遇,她眼中的中國、中國人結集成冊,出版成書。當然,書的內容頗為小眾,因而只印行了200本,這當中大部分都進了各個大小圖書館成了書蟲們的食糧。有的則被送給親朋好友成了家里的擺設…… 所幸這書還不至于失傳。 根據(jù)書的引言前兩段,筆者大致獲得了上面的這些信息。 而這本小書能得以在約九十年之后重版刊印,主要還是拜一位名叫Andrew Field的歷史學家的發(fā)掘。他也是這本書再版引言的作者。Field是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方面的教授,他在引言中接著說道, “六十年后,在九十年代中期的樣子,我那時還在哥倫比亞大學,手頭上正在為一個博士論文答辯的題目做著研究。那個論文是關于上海歷史的,說的是上海在爵士時代(注:1920-30年代,因當時爵士音樂風靡西方世界,上海因為其特殊的歷史原因深受西方文化的直接影響。)迷亂的夜生活。我在紐約市圖書館里查資料時,恰好發(fā)現(xiàn)了露絲的這本書。我對那個年代還挺癡迷,常常抱著紐約市圖書館大大的黑面索引目錄本找書,但凡對上海在1920或30年代,也就是這座城市歷史上最輝煌年代的生活,有著獨特視角的書,我都不放過。我一條一條地看圖書索引,只要看到合我胃口的,我就跑去圖書館前臺點名要那本書,等圖書管理員替我取來。然后我就在寬大無邊的閱覽室的一張小書桌上,一點一點地啃那本書。紐約市圖書館龐大的藏書中,我的確發(fā)現(xiàn)了很多有趣的書,讓我對上海的過去有了不少新的認識,但露絲的這本書給我?guī)淼臎_擊尤甚,因為露絲·黛女士敘事非常細致入微,對于旅途中經(jīng)歷的人、地、事均是如實描寫,不加掩飾?!?/span> 紐約市立圖書館的一個閱覽室(2014.7) Field博士稱她的這本書為“一扇窗戶照見一個失落的世界”(It was a window into a lost world)。他甚至不厭其煩地將她整本書均納入他的研究素材庫之中。 露絲·黛雖然只是一個游客,但菲爾德博士認為她對于上海1935年的那些人事物的獨特觀察和描寫將會歷久彌新。但就在他準備為這本書重版再印撰寫引言之際,他才意識到,除了這本書之外,人們對露絲·黛女士知之甚少,因此他也諧趣地寫道,“我不得不戴上我歷史學家的帽子”。開始拼命地尋找蛛絲馬跡。當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專業(yè)人士就算是付梓之前的臨時抱佛腳也是有模有樣的。他通過書中回憶的細節(jié),以及調查當年出版的報刊資料,如老上海的大陸報,波士頓的環(huán)球報,馬薩諸塞州斯普林菲爾德共和黨人報等,對露絲和她的家庭的生活有了比較細致的認識,對于她為什么要去上海,為什么她的母親和繼父會在上海那么久,以及為什么露絲能如此高質量地記載下中國之行地點點滴滴。 憑借菲爾德博士的考據(jù),我們知道了露絲女士出生于1892年,生于波士頓,出生時名叫露絲·范·布倫·雨果。她的生身母親和父親是珍妮·范布倫·妮·薩利斯伯里和喬治·B·雨果。父親有可能是法國偉大的文學家維克托·雨果的后人(此處應該是菲爾德博士的調侃,因為雨果并沒有一個叫喬治的兒子)。她的父親是在酒廠工作,也是一位波士頓民眾運動的出色領袖,他甚至當過馬薩諸塞州的雇主聯(lián)合會的主席。她的母親也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婦女,1890年畢業(yè)于迪堡大學(DePauw University,位于美國印第安納州 Green Castle市,為一所優(yōu)秀的私立文理學院,排名在全美靠前的位置)。而露絲的母親最終以巖石園林的設計和建造專業(yè)成名。 露絲女士本人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的基礎教育是在波士頓郊外富人云集的栗樹山社區(qū)中著名的女校布林梅爾學校成的。只不過后來合并為Brimmer and May School的名校在當時還是兩間學校,露絲女士就讀的是Miss May的學校,但她并沒有就讀大學而是在23歲的芳齡,也就是1915年嫁給了一位哈佛大學1914屆畢業(yè)生摩根·葛洛夫·戴。戴先生也是西馬薩諸塞州重鎮(zhèn)斯普林菲爾德的戴氏豪族的成員。婚后夫婦二人育有兩子,但短暫的甜蜜時光之后,1925年露絲女士的生身父親在斯普林菲爾德去世了。母親后來也改嫁給了在迪堡大學認識的校友,也就是后來和她一起遠渡重洋去上海的克利夫蘭博士。 斯普林菲爾德市旗 克利夫蘭博士可是本文諸位主角中最有名望的人了,在迪堡大學畢業(yè)后,又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時年35歲。隨后他去紐約大學擔任教職,又幫助當時的紐約市長麥克利蘭整頓市政,清除弊政,頗受好評,后來他甚至得到華盛頓的垂青,在塔夫脫總統(tǒng)任內(注:塔夫脫任職于1909-1913)擔任經(jīng)濟與績效委員會主席約兩年(1911-1913)。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從政之后,克利夫蘭博士又回歸學術界,54歲的他擔任波士頓大學美國公民權研究的教授(一說為系主任)也就是在這段時間內,他與曾經(jīng)的小師妹再續(xù)前緣。 1929年,克利夫蘭博士受邀請參加一個美國專家團,去大洋彼岸的中國,為當時剛剛北伐成功在南京成立的國民政府把脈經(jīng)濟,把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國民經(jīng)濟給穩(wěn)定下來。據(jù)作者說,這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原本幾個月的訪期一再延長,而克利夫蘭博士做夢也沒想到,這一去就是整整六年,好在續(xù)弦的妻子一直帶在身邊,不至于對故國太過牽掛。 1931年,時任國民政府財政部長的宋子文給克利夫蘭博士派活兒了,還是個大的。宋子文任命他為鹽稅課實際負責運作的副長官。 這還是美國人第一次在外國擔任如此重要的角色,很快他就實現(xiàn)了年度鹽稅收入達到8500萬美元,并在1933年將其提高到1.6億美元的水平。 Frederick Cleveland 晚年肖像 在九一八事變之后,克利夫蘭博士也很快發(fā)現(xiàn)日本人在長春在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竊取了260萬美元的鹽稅收入。這也作為給國聯(lián)的報告的一部分來指控日本人的侵略行徑。當然,克利夫蘭博士在工作中也目睹了國民政府的種種腐敗行為,但他對此也無能為力,因為他作為一名美方的專家受到了極高的“禮遇”,雖然黛女士的見聞錄中很少寫到她繼父的工作,但從她接觸的人士的社會層次,和參與的活動來看,她在中國一路上都得到了優(yōu)待。 然而,1930年代的美國,對于一本女性作家寫的東方敘事,似乎沒有真正的興趣,根據(jù)菲爾德教授所稱,他只找到兩條像樣的書評——可見當年并沒有什么水花,而在報紙媒體上一直稱她為摩根—黛夫人,從沒提過她的名字露絲Ruth,可見當時輿論對于這本書的興趣也僅限于獵奇??上攵?,除了少數(shù)將其納入收藏的圖書館還能為其續(xù)命,但這本書的命運多半是被遺忘和塵封。 令人唏噓的是,書中人物的命運似乎也在1935年后歸于平靜,克利夫蘭博士1936年回到了美國,結束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冒險,并且也與續(xù)弦夫人分道揚鑣,最終在1946年去世。而露絲·黛的母親則活到了1956年,享壽89歲。但露絲本人卻僅在8年之后也撒手人寰,僅活到了71歲。 書的開頭這樣寫到: “我突然醒來,感覺什么奇怪但有趣的事情將要發(fā)生。日光從船舷的窗戶洞里照進來,這船多半是要停了,動也沒怎么動。耳邊只剩下濕墩布掃過船甲板的沙沙聲,間或有某個中國男孩在走廊里吧嗒吧嗒蹦來蹦去的腳步聲。我才想起來,我們這船預備是今天下午抵達上海的。我趕緊跳下船,扒到舷窗洞口,此時才是黎明拂曉時分,一輪紅日正從一片熏黃色的,浮在土黃色的海水上的氤氳之中升起。我在舷窗邊駐足良久,久久地辨認著那邊遠處模糊的陸地,那就是我要去的中國吧?!?br> 下期滬說,我們繼續(xù)來讀這本1935年的上海游記。 本文參考菲爾德博士為本書再版所撰寫的引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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