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騎牛歸家

騎牛迤邐欲還家，羌笛聲聲送晚霞；一拍一歌無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

直解：

十牛圖中以“?！庇餍?。迷時，心牛即識；悟時，心牛成智。

未見性時，心牛如山中玉，礦中金，雖是本有，而不得受用；見性之后，心牛如玉出石，如金出礦，調(diào)伏既久，受人言語，使用自在。

騎牛迤邐欲還家：牛已調(diào)伏，可以騎著牛慢悠悠地回家，欣

賞著一路的風(fēng)景，輕松自在，不用時時緊張地盯著牛，也不用頻繁地執(zhí)杖鞭撻，拉拽繩索。

長慶大安禪師見百丈，禮而問曰：學(xué)人欲求識佛，何者即是？百丈曰：大似騎牛覓牛。大安禪師曰：識得后如何？丈曰：如人騎牛至家。大安禪師曰：未審始終如何保任？丈曰：如牧牛人執(zhí)杖視之，不令犯人苗稼。

羌笛聲聲送晚霞：牛已經(jīng)聽話了，不再亂吃莊稼。這時騎牛的人就可以拿出笛子，吹起音樂，在晚霞中自娛自樂，徐徐而行。

比喻牧牛功夫養(yǎng)成之后，不用總看著自己的心。心性已經(jīng)不再染著六塵境界，形成了一種慣性和力量。這時的修行人，就可以放松身心，甚至可以隨緣享受生活中的小樂趣。但并不會過度，不會放逸和妄為。如果有煩惱余習(xí)現(xiàn)前，還要繼續(xù)牧牛。

一拍一歌無限意：當(dāng)牧牛的功夫養(yǎng)成，牛自己會好好走路，不用去管它。牧牛人在牛背上拍手唱歌，心情好不愉快。比喻修行功夫成就了，不用再緊看著自己的念，一切直用直行，自然不染萬境。本無煩惱，焉有菩提。古人云：佛說一切法，為除一切心。我無一切心，何須一切法？

知音何必鼓唇牙：既是知音，心領(lǐng)神會即得，不必多言。形容牛已經(jīng)完全知道主人的心意，可以與主人默契，不用管它，它也會乖乖聽話。

當(dāng)我們轉(zhuǎn)念的功夫做到一定程度，我們與念頭之間的關(guān)系越來越融洽，甚至完全不用對治那些念頭。念頭與心和諧相處，不會再制造矛盾和煩惱，這時它們互為知己，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就能相安無事。

寒山有一首詩，正是描寫心智與識心念頭之間是如何調(diào)和共處的：

我有六兄弟，就中一個惡。打伊又不得，罵伊又不著。處處無奈何，耽財好淫殺。見好埋頭愛，貪心過羅剎。阿爺惡見伊，阿娘嫌不悅。昨被我捉得，惡罵恣情掣。趁向無人處，一一向伊說。汝今須改行，覆車須改轍。若也不信受，共汝惡合殺。汝受我調(diào)伏，我共汝覓活。從此盡和同，如今過菩薩。學(xué)業(yè)攻爐冶，煉盡三山鐵。至今靜恬恬，眾人皆贊說。

六兄弟，是指六識。一個惡，就是意識。此意識到處攀援塵境，無惡不作，制造煩惱，有一天它被智慧心捉得，趕到空無處。并囑咐它說，不要再犯錯了，你好好地呆著，我就和你和平共處。時間久了，第六識終于被調(diào)伏，與心智和平共處。

寒山這首詩也是描寫牧牛和轉(zhuǎn)識的功夫。

著語：干戈已罷，得失還無。唱樵子之村歌，吹兒童之野曲。

橫身牛上，目視云霄；呼喚不回，牢籠不住。

直解：

干戈已罷，得失還無：人與牛之間的調(diào)伏已經(jīng)完成，心與念之間的斗爭已經(jīng)結(jié)束。所有的妄念止息，一切的得失俱空。

唱樵子之村歌，吹兒童之野曲：不知不覺，牧人唱起了砍柴人經(jīng)常唱的村歌，吹起了兒童們經(jīng)常哼的野曲。形容修行人初得解脫的自在與快樂。

橫身牛上，目視云霄：牧牛人橫在牛身上，形容非常愜意自在，無拘無束。抬頭看著藍天白云，心中無事，無比快樂。

呼喚不回，牢籠不?。簺]有任何東西能讓牛再放逸奔波，就算不趕它，它也會穩(wěn)步前行。形容解脫的功夫養(yǎng)成之后，即使是諸佛現(xiàn)前，也困惑不了他。就算是魔來阻擋它，也障礙不了他。

由此對這條路全無疑惑，信心大增，不再被其他的知見所惑，誰再說什么更好的法門，也毫無興趣。  

修行到此，從發(fā)心求道（尋牛），到修習(xí)法理（見跡），到明理見道（見牛），到開悟見性（得牛），到實修實證（牧牛），到初得解脫之樂（騎牛歸家），經(jīng)歷一番辛苦，終于心得自在，不再需要執(zhí)繩牧牛，牛已受調(diào)伏，自己就能回家穩(wěn)坐了。

但要注意的是，修行者此時只是功夫剛剛養(yǎng)成，雖得個安歇處，但還在歸家的路途中，沒有完全到家。也就是離究竟成就，大徹大悟，還有一段距離。所以還有后面的幾個階段。

牧牛功夫養(yǎng)成之后，煩惱之賊無處藏身，煩惱不再現(xiàn)前，能夠嘗到解脫寂滅之樂。但是對于大機大用，完全活出法身，會祖師向上一路，還需要繼續(xù)深入。  

七、忘牛存人

騎牛已得到家山，牛也空兮人也閑；紅日三竿猶作夢，鞭繩空頓草堂間。

直解：

騎在牛背上，悠然自得地回到了山中的家里。牛放置在牛棚中，不再管它。人該干什么干什么，成了一個閑人。太陽都已經(jīng)升得三竿之高，還在睡夢中，沒有起床。趕牛的鞭子扔在草堂里，不用去管那頭牛。

比喻修行穩(wěn)坐歸家，成無事人。心牛不再犯苗稼，心識不再染污六塵，已轉(zhuǎn)所依，識已成智。此時，牛已閑置，真如佛性也要忘卻。古人云：見性不留佛。每日只是穿衣吃飯，更沒有絲毫迷悟修證的心，不著世間，亦不修佛法，自在無拘。

祖師在這個階段一般都是選擇藏匿起來，世間找不到這個人。比如六祖十六年在獵人隊里隱居過活。船子和尚三十年都是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先是身心俱無蹤跡，到最后，心無蹤跡，身現(xiàn)紅塵中，隨緣過活。

大梅禪師從馬祖那里得法后，隱居大梅山。西山亮座主于馬祖處悟到后，隱入洪州西山，從此再無消息。寒山、永嘉大師悟道后，皆隱居山林，作無事閑人。

修行人到了這個階段，已得了入頭處，古人稱小歇處。再不用去牧牛，牛已空置，法執(zhí)已無。雖不起見性修道之心，亦無功夫可做，有些人還會有極微細所知障未除，最后還要透得過祖師末后一句，方為究竟。所以云“忘牛存人”。

從這時到最后大徹大悟，會得末后一句，時節(jié)因緣不同，修行人所需時間長短不一。如香林澄遠禪師四十年方打成一片，如云巖禪師在百丈和藥山處三十年才會得末后一句，如大慧宗杲一年中下了四十九個轉(zhuǎn)語，均不契旨。后又經(jīng)過很久，百般錘煉，才得圓悟克勤禪師印可。

著語：法無二法，牛且為宗。喻蹄兔之異名，顯筌魚之差別。

如金出礦，似月高云，一道寒光，威音劫外。 

直解：

法無異法，唯是一心。以牛喻心，心為宗旨。既識得本心，又做足了善護念的功夫，修行至此，不復(fù)染著六塵境界。智慧現(xiàn)前，除此之外，并無修證，忘牛存人，唯剩無事。以得兔忘蹄、得魚忘筌來比喻修行功夫養(yǎng)成之后，牧牛這個工具就可以舍掉，不需要再時時看護心念。否則成為法縛。

就好比金從礦出，不復(fù)為礦；月亮從烏云中顯露，再無云翳遮蔽。一道智光，從性而出，更無遮擋，直透威音劫外，轉(zhuǎn)六道為六波羅蜜，化三界為戒定慧。如病得汗，如黑得光。  

八、人牛俱忘

鞭索人牛盡屬空，碧天遼闊信難通；紅爐焰上爭容雪？到此方能合祖宗。

直解：這時不僅沒有了離念做功夫的心，連成就的心也無。不僅無迷心，悟心亦無。不僅沒有修證的心，連無修無證的心都無。終日吃飯未曾咬到一粒米，終日行未曾踏著一片地。終日用而無生用想，渾然忘我，一切心皆無，故云人牛俱空。

此時，海闊天空，無拘無束，任運自在。若擬言說，無通信處。好比如紅爐的火焰上怎容得下一片雪花，清凈心地上怎容得一知一見、一解一悟。就算佛到此處，也只能攢眉弄眼。故釋迦掩室于摩竭，凈名杜口于毗耶。千佛不傳，向上一路。到此之時，才知祖師一門，非知解情見所能擬意測度。

古人云：如蚊子叮鐵牛，無下嘴處。又云：般若如大火聚，碰著即燒。又云：切忌道著，道著即頭角生。

此時祖師往往以末后一句或公案來勘驗學(xué)人，比如問學(xué)人：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學(xué)人擬議，祖師便打。比如學(xué)人問如何是佛？答曰：麻三斤。若學(xué)人能會得麻三斤，便可登堂入室。如臨濟問學(xué)人：東西兩堂僧人同時出來喝，哪個是賓？哪個是主？學(xué)人于此若能下得轉(zhuǎn)語，才是真正徹悟。

到此之時，會得向上一路千圣不傳的，方能與祖師把手共行。

著語：見情脫落，圣意皆空。有佛處不用激游，無佛處急須走過。兩頭不著，千眼難窺；百鳥銜花，一場懡鑼！

直解：知見情解于此時完全脫落，凡心圣意兩忘。古人云：

圣諦亦不為，何階級之有？

趙州云：有佛處急走過，無佛處莫停留。學(xué)人不會，恰被淹留。有無俱遣，凡圣情忘，能所俱泯，千圣不識。就算諸佛鬼神來覓此人心識，亦無處可覓。正可謂成法界身，于三界不現(xiàn)身意。 

修行到此境界，可謂日臻玄奧，漸入佳境，順行逆行天莫測。奪饑人之食，驅(qū)耕夫之牛。手里有拄杖，給你拄杖子；手里無拄杖，奪你拄杖子。凡夫覷不得，圣人描不得。乃至十地等覺妙覺，到處之時，見性猶如夜間看物，隔一層障。

牛頭法融未見四祖前，百鳥銜花來供養(yǎng)；見四祖后，不再來供養(yǎng)。以心識不現(xiàn)故。

所以釋迦拈花，百千菩薩人天大眾盡皆皺眉，不知所措。唯大迦葉破顏微笑，領(lǐng)得衣缽。

九、返本還源

返本還源已費功，爭如直下若盲聾？庵中不見庵前物，水自茫?；ㄗ约t。

直解：修行既已成就，會萬法唯一心，無功用行，法性施為，一切無礙。若有學(xué)人來問佛，只是搖頭，如聾似盲。若來問法：只會伸手指東劃西，如同瘋?cè)?。古人云：不知最親切。又云：我不會佛法。倒臥庵中，懶于起身。

庵外的溪水自然流動，門前的山花悄然變紅。觀細雨滴滴，賞秋月高圓；聽雪花簌簌，聞芳草馨香。心境一如，萬賴俱寂。忽然一曲上來，不覺翩翩起舞。雖置身世界，又似置身世外。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處一大圓鏡智，吟一夢幻空歌。不再關(guān)心世間一切善惡之事，不再思計今日明日。六祖云：善惡不關(guān)心，長伸兩腳臥。夾山善會禪師云：長舒兩腳睡，無偽亦無真。經(jīng)云：始知眾生本來成佛，生死涅槃，猶如昨夢。

著語：本來清凈，不受一塵；觀有相之榮枯，處無為之凝寂。

不同幻化，豈假修治？水綠山青，坐觀成敗。   

直解：方知一切眾生，本來清凈，無迷無悟，無始無終，無

一塵可染，無一法可修，無一佛可成，無涅槃可證。再觀世間有相之枯榮變遷，心無絲毫波瀾；處無為寂滅之樂，亦不貪著。

著衣吃飯，隨緣過活，如水上之飄葉，完全無力可用。似空中白云，隨風(fēng)而行。

此時回復(fù)平常，如凡夫無異，故曰返本還源。如何是本源？不過平常二字。以平常心，度平常日，更無絲毫驚異怪行，雖不言佛法，處處是道；雖不論修行，頭頭相應(yīng)。還是舊時人，不是舊時行履。如同回到孩童時代，天真自然，無一點斧鑿，沒一點刻意。

法爾如是，性自悠游，無縛無脫，不屬修造；冷眼看世界，坐觀山與水。古人云：但得心閑到處閑，莫拘城市與溪山。是非名利渾如夢，正眼觀時一瞬間。

十、入廛垂手

露胸跣足入廛來，抹土涂灰笑滿腮；不用神仙真秘訣，直教枯木放花開。

直解：來到鬧市人群中，垂手利生，舉手接物，泯其形象，不拘一格?；蛱剐芈侗?，赤身光腳，不拘小節(jié)；或鼻涕眼淚，衣衫襤褸，看似十足一個俗漢。如布袋和尚，手持一布袋，吃的用的，什么東西都向里裝。遇人便伸手曰：乞我一文錢。如懶殘和尚，冬天烤芋頭，鼻涕都掉在上面，根本不顧。如寒山拾得，撿寺院剩飯剩菜吃，見到寺院僧人便取笑他們。如傅大士身披出家衣，頭頂?shù)朗抗?，腳穿儒士鞋，不僧不俗，不倫不類，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

抹土涂灰，不重威儀。嘻嘻哈哈，大笑天下。更不求什么佛道仙道，亦不言佛法道法。遇人只是話家常，見事常談食與色。比俗人更俗，比呆子更木。就算枯木開花，鐵船浮水，問我什么，只是叉手笑哈哈。

修行人至此境界，凡圣跡泯，和光同塵。完全混跡于大眾之中，如塵在泥土，全然無我；如沙子在地，更無分別。接物利生，毫無形跡；度化眾生，無定方法。

遇俗即俗，遇圣即圣；遇仙即仙，遇鬼即鬼；遇官現(xiàn)官，遇民做民。遇男即男，遇女即女。遇瘋同瘋，遇傻同傻。遇恭便恭，遇霸能霸；遇急便急，遇緩即緩。如鏡現(xiàn)形，如谷回響。

酒肆淫坊，街頭巷尾，歌舞之場，雜耍之地，無不是他歇身之處，無不是他化人之所。先以欲勾牽，后令入佛智。變化多端，手段無窮。于紅塵中，轉(zhuǎn)微妙法；于六道中，得大自在。一切業(yè)拘他不得。

不自獨脫，無緣大慈。遇緣即施，緣息即寂。

如六祖隱居多年，忽覺弘法時至，便至法性寺現(xiàn)身。

如大梅法常禪師，雖隱居大梅山，仍舊建寺講法，隨緣接眾。

如寒山混跡于國清，刻詩于石壁；如永嘉游蕩于野僧家，留證道歌以傳后人。如船子擺渡于江邊，接引夾山；如俱胝和尚一指度人，平生用不盡。

如二祖入于淫坊妓院，我自調(diào)心，關(guān)汝何事；維摩徜徉于街市，攝諸群民，無不歸仰。

又經(jīng)云：應(yīng)以何身得度者，示現(xiàn)何身而為說法。法身無量，示現(xiàn)無量，不可以凡心測，不可以相貌取。眾生之中，個個是佛，只是所現(xiàn)不同，平等觀之，無不尊勝，無不希有。

著語：柴門獨掩，千圣不知；理自己之風(fēng)光，負前賢之途轍。

提瓢入市，策杖還家；酒肆魚行，化令成佛！

直解：

遇緣即失，緣息即寂。有緣即出世說法，無緣即禪門緊閉。無一念喜樂之心，無一點寂寞之意。柴門獨閉，現(xiàn)凡夫相，智慧高超，千圣難識。不舍道法，而現(xiàn)凡夫事。隨緣度日，守好本分，有來問法，解粘去縛，不斷圣人之教。 

朝則提瓢入市，與眾生為伍；夜則攜杖，回到自己陋室?；蚴巧揭埃蚴囚[市，無一定之居所?；蚴窃坠僦遥蚴遣家玛犂?，與之談笑風(fēng)聲，更不論尊卑貴賤。顯天真之灑脫，露自然之本性。 

處皇宮而不以為尊，居山林而不以為卑。不搞推圣境，不輕視俗心。酒市街頭，但有人處，無身不現(xiàn)。以大智慧，度化眾生。以巧方便，令離煩惱。無不是法，無不是道。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和光同塵，春風(fēng)化雨。

修行之人，成就之后，不可沉空守寂，墮于無為。當(dāng)廣學(xué)多聞，親近眾生，觀眾生機，應(yīng)眾生緣，施以教化，出離幻夢，度脫生死。方得圓滿，乃為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