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人大概比現(xiàn)代人更能理解詩意地棲居的含義，因為他們終日與詩為伴，生活詩意盎然，因而一貫就是詩意地棲居。當(dāng)然，要作詩就得讀書，讀書與生活經(jīng)驗一起化作詩歌靈感，積淀為詩歌內(nèi)容。而從詩中去尋覓他們讀書生活，則讓我們看到他們詩意地棲居原來是從讀書開始的，如周瑀這首詩：

潘司馬別業(yè)

門對青山近，汀牽綠草長。
寒深包晚橘，風(fēng)緊落垂楊。
湖畔聞漁唱，天邊數(shù)雁行。
蕭然有高士，清思滿書堂。

好環(huán)境啊，依山傍水。首聯(lián)乍看，還以為是春天。然后緊接著一句卻點明是秋天。秋天的景致，天涼了，橘紅了，風(fēng)起了，葉落了。漁舟唱晚，歸家時候；雁陣南飛，跋涉途中。蕭索的景致，不減讀書人高雅的情致。青山青草，清風(fēng)清水，清唱清影，無不讓人起一種清思。在此環(huán)境中，清心讀書，襟懷灑脫如風(fēng)落垂楊，抖盡俗慮；舉止超脫，如隱逸江湖之漁夫，如飄然遠舉之鴻雁。前面極力摹寫環(huán)境，都是為了最后人物的出場，而人物的出場竟然是在書堂，何等清高（從最后兩句中提煉關(guān)鍵字，得“清”“高”）！蕭索的景致與蕭然的情趣，既有一種內(nèi)在的一致，又形成對比，可謂對立又統(tǒng)一。一致性，在于蕭索的景致顯出一種冷清的氣象，而蕭然的情趣體現(xiàn)的是一種冷靜的情緒；對比，在于蕭索的景致往往使人悲哀、憂郁，置身于蕭索、幽靜的環(huán)境中，人往往會感覺孤獨、不適，人的情緒會被環(huán)境影響甚至受其支配，而蕭然的情趣則超脫于環(huán)境，個體并不感到孤獨、不適，并不感到悲哀、憂郁，反而有一種悠然自得、自我掌控良好的感覺。為什么會如此?就在于讀書陶冶了情操，改變了氣質(zhì)，擴充了胸襟，提升了“正念”，比如韋應(yīng)物下面這首詩：

春日郊居寄萬年吉少府中孚、三原少府偉、夏侯校書審

谷鳥時一囀，田園春雨馀。

光風(fēng)動林早，高窗照日初。

獨飲澗中水，吟詠老氏書。

城闕應(yīng)多事，誰憶此閑居。

山谷鳥啼，“鳥鳴山更幽”。田園雨收，空氣清新宜人。雨后天晴，風(fēng)和日麗。當(dāng)此時，飲澗水而知足，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何況有書為伴！《老子》一書多以水喻道，聲稱“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提倡“味無味”，因而飲水與讀《老子》有一種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一種味道的相通。這種閑居的愜意、自在，自然是身在朝廷、公務(wù)纏身的人所難以想象的，正如《老子》所提倡“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這是閑的真諦。整首詩通篇白描，但是細細品味，里面涉及到視、聽、觸、味，是身心完全放松后的豐富的感官體驗，是人與自然了無隔閡、融為一體。心理學(xué)上有“正念”一說，源自佛教，意即心靈的專注，現(xiàn)代發(fā)展為接受并意識到當(dāng)下的時刻、實踐和體驗的含義。我們從這首詩看到的正是這樣一種“正念”。這種正念從何而來?也許正得益于“老氏書”。

韋應(yīng)物在山中讀書，悠然自得，閑適暢快，想必處境不錯。如果處境不好，心情不愉快時，是不是就無心讀書了呢？其實不然，在不利的處境與遭遇中，讀書更能給人慰藉與力量，如韓愈這首詩：

縣齋讀書（在陽山作）

出宰山水縣，讀書松桂林。

蕭條捐末事，邂逅得初心。

哀狖醒俗耳，清泉潔塵襟。

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

青竹時默釣，白云日幽尋。

南方本多毒，北客恒懼侵。

謫譴甘自守，滯留愧難任。

投章類縞帶，佇答逾兼金。

這大概是詩人很不得意時做的詩。詩人被貶謫到了一個偏遠的地方，心情其實是不好的，讀書是最好的慰藉。讀書必在山中，在樹林中，松樹高潔，桂樹芬芳，如對君子一般。讀書必尋初心，而后能游目騁懷，縱情山水，可聽猿啼，可臨清泉，可攀青竹，可招白云，吟詩作賦，飲酒作對。讀書必尋道心，而后末事都捐，俗慮皆盡，志向高潔，堅貞不屈。松桂、清泉、青竹、白云，這些事物無不高潔，顯示的是一種差異的和諧，連哀狖啼叫原本很凄清，容易引起人的悲涼的情緒，卻成了讓人清醒的鐘聲一般，從而在美學(xué)上達到一種多樣性的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顯示了精神的力量，更顯示出讀書的作用，不僅是給人慰藉，更重要的是給人力量。書籍的背后是文化，它如泰山，如黃河，如長城，有著磅礴偉力，支撐著一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精神，給予人類生活源源不斷的動力與無窮的勇氣。

    喜歡在山中讀書，看來也是古人的風(fēng)尚，如劉昚虛這首詩：

闕題

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

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

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道路被白云遮斷，溪水卻迢迢不斷。后面兩句是承接第二句，“遠隨流水香”可謂遷想妙得，以虛寫實，它一變通常印象中落花帶給人的一種令人惋惜的哀傷的意象而變成一種令人驚嘆的、美好的意象，別開生面?！段饔斡洝分杏小傍B啼人不見，花落樹猶香”的詩句，與此類似。第五句呼應(yīng)首句，有路通向門戶。在山中深林掩映之中，有讀書堂，有人讀書。人藏在書中，書藏在堂中，堂藏在林中，林藏在山中，山藏在云中。古人說，“閉門閱佛書，開門接佳客，出門尋山水，此人生三樂”，這首詩就勾畫了這種境界。閉門讀書，深林人不知，唯有太陽每天來探視，書籍與陽光交相輝映，令人忘記山中歲月；門對山路，冷清僻遠，非佳客無到訪之意趣，非佳客不開門迎接；而一出門便是青山、白云、溪水。這是隱士，也是高士，整首詩刻畫了一種讀書人的清高。讀書需要一種環(huán)境，在遠離喧囂的山中，無人打擾，專心致志，心無旁騖，暢游書中，俯仰天地，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

還有下面賈島這首詩，寫的是送友人去山中讀書：

送獨孤馬二秀才居明月山讀書

濯志俱高潔，儒科慕冉顏。

家辭臨水郡，雨到讀書山。

棲鳥棕花上，聲鐘礫閣間。

寂寥窗戶外，時見一舟還。

志向高潔，所以避世讀書；避世讀書，因而志向高潔，兩者似乎互為因果。辭家入山，一般人做不到，詩人寫到這里時，似乎進入一種非想非非想的境界，第三句還顯得很自然，第四句就有點出人意表?？赡芩蛣e時正好下雨，也可能沒有下雨，只是造出這樣一句。不過兩句之間有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第三句里的水儼然就化作第四句的雨，雨水將人送到山里，似乎具有人情，實際雙關(guān)性寓意自己的掛念與真摯的情感伴隨著友人一路。這種寫法類似于王昌齡的一首送別詩的手法，“沅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也是從水寫到雨。后面四句，鳥棲樹上，靜；閣樓聞鐘，也是靜。寂寥窗戶固然寂寥， 望見“一舟”也是寂寥。幾句結(jié)合起來，刻畫了一種高遠、清空的意境，也是一種讀書的意境。

讀書需要一個好的環(huán)境，所謂“養(yǎng)移體，居移氣”，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當(dāng)然是很大的，這是古人為什么要到山中讀書的原因，如果不能到山中，也要營造一個好環(huán)境，比如植有青松的書院：

書院二小松

一雙幽色出凡塵，數(shù)粒秋煙二尺鱗。
從此靜窗聞細韻，琴聲長伴讀書人。

對著松樹讀書，別有一番風(fēng)味。青松高古，倒不一定是其樹齡很大，哪怕是小松也顯得高古。高則超凡脫俗，古則渾樸厚重，連松風(fēng)也似古琴細韻，最宜相伴讀書人。古人常常隨身攜帶古琴，松樹下讀書、松樹下彈琴，這樣的題材在古代繪畫中經(jīng)常見到，想一想這是怎樣的一種風(fēng)度?天際真人，高士！常常對著高古、高潔的松樹讀書，能不成為高士嗎?這首詩當(dāng)然寄托了這樣一種情趣，但是同時也表達了一種讀書的樂趣：讀書是有聲有色，有滋有味的。這種滋味甚至讓人廢寢忘食，如劉禹錫這首贈別詩：

送曹璩歸越中舊隱詩

行盡瀟湘萬里馀，少逢知己憶吾廬。

數(shù)間茅屋閑臨水，一盞秋燈夜讀書。

地遠何當(dāng)隨計吏，策成終自詣公車。

剡中若問連州事，唯有千山畫不如。

數(shù)間茅屋，生活清貧，而人身泰心閑，為何能如此? 智者樂水，安貧樂道，發(fā)憤讀書。“數(shù)間茅屋閑臨水，一盞秋燈夜讀書”，很美的一幅畫面。閑則臨水，發(fā)憤則夜讀書，一張一弛，形成鮮明對比，然而又是內(nèi)在統(tǒng)一的，這就是讀書生活的滋味。茅屋遠人，孤燈相伴，耐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這就是讀書人的修養(yǎng)情操。這是詩人的想象，也是詩人的期望，期望友人學(xué)有所成，“策成終自詣公車”。“剡中若問連州事，唯有千山畫不如”與“數(shù)間茅屋閑臨水”呼應(yīng)，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道在其中，樂亦在其中，既是詩人的超脫，也是與友人的遙相呼應(yīng)，同聲相應(yīng)。

再如盧綸這首詩：

秋中過獨孤郊居

開園過水到郊居，共引家童拾野蔬。

高樹夕陽連古巷，菊花梨葉滿荒渠。

秋山近處行過寺，夜雨寒時起讀書。

帝里諸親別來久，豈知王粲愛樵漁。

秋夜下雨，寒氣襲人，夜半醒來，不能入寐，起床讀書。如果沒有中間的這兩句詩，還以為主人公就是一般的隱士，或者所謂的“樵夫”、“漁夫”，然而讀書將其與這些人區(qū)分開來?！扒锷浇幮羞^寺”，幽；“夜雨寒時起讀書”，靜。唐代的詩人似乎特別愛游覽寺廟，這是一種尋幽，在幽靜的寺廟體驗一種遠離塵囂、覺悟的生活，暫時超塵脫俗。而讀書也能達到同樣效果，在寧靜的深夜醒來讀書，體悟宇宙人生的奧妙，何嘗不是一種醒悟或者覺悟？實在，兩者有殊途同歸之妙。當(dāng)然，你可能說“一盞秋燈夜讀書”“夜雨寒時起讀書”是發(fā)憤讀書，似乎是苦讀，然而能夠如此，難道不是一種覺悟？難道在苦讀之時就沒有快樂？孔子說，“發(fā)憤忘食 樂以忘憂 不知老之將至”，真正的發(fā)憤能體會到一種特別的快樂。

今天，深夜讀書的情景對于學(xué)生可能還能常見，對于大眾可能就不那么常見了，而山中讀書的情景就很少了，這種經(jīng)歷一般人都不會有。如果可能，你不妨到山中讀書；如果可能，你不妨深夜讀書，體會一下唐代詩人在詩中描繪的深刻體驗與高遠的旨趣，定會有不一樣的收獲。孤獨時可讀書，失意時可讀書，歡喜時可讀書，悲傷時可讀書，不管何時，不管什么處境與遭遇，讀書能給人慰藉，給人溫暖，給人快樂，給人力量。讀書，而后能詩意地棲居，正如唐代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