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威王好琴,琴產(chǎn)業(yè)就火了。 鄒忌很慶幸,慶幸從小被老媽逼著練琴,不像隔壁老王圖便宜,給兒子報了個嗩吶班,同樣沒少下功夫,小王大概只能吃死人飯了。 當(dāng)然,老師說了,職業(yè)沒有貴賤之分,只要能夠邁入大宗師境界,用有形的物質(zhì)感受到無形的頻率,一支口哨也能吹出花來,但是何其艱難啊。 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 鄒忌舉著九級琴師證,通過層層考核走進齊王宮,彈琴和吹嗩吶的難度區(qū)別不大,但是各自匹配的條件和環(huán)境不同。 奏絲竹之悅耳,揚桃李之芬芳,鄒忌被認(rèn)證為齊國頭牌琴師,高超琴技改變了草根的命運,而且讓他生出了更大的抱負(fù)。 光有抱負(fù)不行,鄒忌還需要一個機會,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齊王在治國和享樂之間靈活切換,就給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大膽而兇險的機會。 有次,齊威王在練琴,鄒忌推開門走了進去,拍手稱贊道:琴彈得不錯啊。 齊威王很不爽,這家伙怎么沒大沒小的,他把古琴推到一邊,一手按在寶劍上,說道:你都沒有認(rèn)真聽,怎么知道寡人彈得不錯? 大弦聲調(diào)渾厚溫和,猶如國君。 小弦聲調(diào)明晰清脆,猶如國相。 摁弦很深,松開時很舒緩,猶如政令。 琴音清亮,大小弦聲完美配合,曲折婉轉(zhuǎn)又不相互干擾,猶如四時。 吾是以知其善也。 此乃琴道,亦是政道。 齊威王更不爽了,一個琴師也敢對國政指手畫腳,他沒有接鄒忌的話茬,而是淡淡地說道:你倒是挺懂樂理的。 琴室寂靜,鄒忌卻仿佛聽見了琴音激昂,若是戛然而止必定琴弦崩裂,頂著高音悠然滑落方顯余味深長,他繼續(xù)說道:夫復(fù)而不亂者,所以治昌也,連而徑者,所以存亡也,故曰琴音調(diào)而天下治,夫治國家而弭人民者,無若乎五音者... 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齊威王走出了琴室,抬頭看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回頭看看佇立身后的鄒忌,徐徐說道:好,寡人就讓你擔(dān)任國相。 淳于髡是齊國老臣,還在稷下學(xué)宮掛職任教,這位出身卑賤、智慧超常的卿大夫,帶領(lǐng)七十多人集體朝著鄒忌開炮。 為什么讓淳于髡牽頭?因為他的辯論角度很刁鉆,逮住一句“男女授受不親,禮也”,追著孟子使勁問道:你媳婦掉河里了,兄弟我要不要伸手救?。?/p> 淳于髡是不足七尺的禿頂丑漢,鄒衍是身高一米八的大帥哥,倆人的能量和外形成反比,通過言談辯論,看看頻率是不是在一條線上。 白狐貍的毛皮做的衣服,補上壞羊皮,怎么樣? 敬諾,請不敢雜賢以不肖。 國內(nèi)剛強,而對外圓滑,怎么樣? 敬諾,請謹(jǐn)門內(nèi),不敢留賓客。 三人養(yǎng)一羊,羊沒有吃飽,人也不能歇息,怎么樣? 敬諾,減吏省員,使無擾民也。 ... 一問一答之間,他倆的神情逐漸發(fā)生變化,旁人還沒聽懂到底在說啥,只見淳于髡沖著鄒衍深鞠一躬,說道:很好,齊國就拜托你了。 淳于髡笑了,鄒衍也笑了,他們都是來自底層的草根,一個靠著博聞強識,一個靠著琴道樂理,雙方完美詮釋了什么叫聽話聽音。 上面有齊王的任命,下面有眾人的敬服,鄒忌順利當(dāng)上齊國國相,住進了大房子,娶上了美嬌妻,送禮的人更是排著隊領(lǐng)號。 聽說,城北有個徐公長得很帥? 夫君,您比徐公帥。 老爺,您比徐公帥。 領(lǐng)導(dǎo),您比徐公帥。 所有人都說鄒忌最帥,就連鄒忌自己也差點相信了,當(dāng)他看見徐公的那一刻,頓時明白所有人在欺騙他,徐公明顯比自己帥多了。 欺騙只是現(xiàn)象,動機才是根源,夫人偏愛他,姬妾畏懼他,賓客有求于他,鄒忌透過現(xiàn)象看到了根源,那是萬般理由交織出來的混亂。 很多人因為受騙而憤怒,少有人反思為什么會受騙,鄒忌是一位高明的琴師,相較于音色不準(zhǔn)來說,他更在意音色為什么會不準(zhǔn)? 一家,一城,一國,方圓千里的齊國有百萬人口,齊王所承受的欺騙究竟有多少?想到這里,鄒忌不禁感覺到冷汗淋漓。 聽完國相說的話,國君也覺著沒那么歲月靜好,當(dāng)即頒布政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譏于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 讓人講真話,天塌不下來。 起初,齊王宮門前像是辦廟會,烏泱泱的人群舉著揭發(fā)材料,一年之后就沒什么人了,光剩下大喇叭在播放有償舉報。 五音調(diào)和,天清地寧,鄒忌順勢推出了新政改革,涉及修訂律令、選拔賢才、懲惡揚善,在人心所歸的浪潮下收效甚大。 如果照這樣下去,鄒忌必定能夠躋身一代名相,然而國政終究不是古琴,鄒忌只是其中的一根弦,卻妄想獨奏這一曲天地之音。 變調(diào),出現(xiàn)了。 一輛馬車開進了將軍府,田忌拉著臉走出了馬廄,他在宮廷賽馬活動中沒贏過,聽說朋友送來一位最強軍師,就想看看這位軍師到底有多強。 說起來也夠丟臉的,再這樣輸下去就別當(dāng)大將軍了,每次落敗賠錢不說,還要被齊王等人調(diào)侃:你這水平怎么給齊國開疆拓土啊。 最強軍師被抬下馬車,田忌的臉頓時拉得更長了,他的駑馬好歹還有四條腿,這位軍師連一條腿都沒有,這特么不是瘋狂暗示是什么? 我叫孫臏,鬼谷子的學(xué)生... 田忌相信他是孫臏,師兄干師弟鬧得沸沸揚揚,田忌不相信他的水平,水平高能混成這幅慘樣?真是老實巴交的,別人說啥都相信。 想到此處,田忌不禁苦笑了一下,自己何嘗又不是老實巴交的,每次賽馬都是輸錢又輸人,卻還要硬著頭皮繼續(xù)參加比賽。 或許,他們倆在一條頻率上,這才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覺,田忌介紹完自己的輝煌戰(zhàn)績,望著坐在輪椅上的孫臏一言不發(fā)。 孫臏沒有接過話茬,他的雙眼盯著空蕩蕩的褲管,雙手在膝蓋骨上來回摩挲,沉默許久之后抬頭說道:用你的下等馬,對齊王的上等馬;用你的上等馬,對齊王的中等馬;用你的中等馬,對齊王的下等馬... 田忌:這不是耍詐嗎? 孫臏:你怎知,齊王沒耍過詐? 田忌:這樣不太好吧? 孫臏:你想贏嗎? 田忌:想啊,但是... 孫臏:沒有但是! 田忌:為什么? 孫臏:賽場就是戰(zhàn)場。 兵者,詭道也... 夜風(fēng)徐徐,像是無聲地哽咽,孫臏的臉龐上閃爍著斑斑淚痕,龐涓挖掉的不光是他的雙腿,還有他對人間滿懷的溫暖與信任。 孫臏搖著輪椅走了,木輪碾過地面的聲音猶如戰(zhàn)馬踏碎頭骨,田忌站在馬廄外躊躇不安,仰望著懸掛在萬丈蒼穹中的冷月,念叨著:他變了,他就贏了... 二比一,田忌爆出個大冷門,他按照孫臏說的重金下注,一次就將之前十次八次輸?shù)萌A了回來,齊王一邊湊錢一邊問他咋搞的。 田忌將孫臏推到臺前,齊王并沒有因為賠慘了而生氣,反倒對倆人的默契配合大加贊賞,齊國有了這對組合足以爭霸天下。 鄒忌,皺了皺眉頭。 魏國攻打趙國,趙王派人向齊王求救,鄒忌的建議是誰愛救誰救,齊國不要去招惹霸主國,齊王瞅了瞅田忌,說道:你們?nèi)グ伞?/p> 田忌和孫臏不按套路出牌,他們沒有直接去救援趙國,而是反向操作沖到了魏國,一招圍魏救趙震驚天下,看得龐涓和魏王兩眼發(fā)愣。 齊國揚眉吐氣了,離不開鄒衍的治理革新,卻也依賴田忌的漂亮勝仗,宮商角徵羽的五音調(diào)和,因為人心波動而產(chǎn)生嘶嘶雜音。 有人察覺到鄒衍的心思,給他出了個兩頭堵的方案,鼓動齊王讓田忌去伐魏,如果贏了,就是鄒衍規(guī)劃得當(dāng),如果輸了,就算田忌沒有戰(zhàn)死沙場,敗軍之將也難逃軍法處置。 什么破方案,你真拿孫臏當(dāng)殘廢啊。 魏國攻打韓國,韓王請齊王主持公道,眼看孫臏又要玩圍魏救韓,田忌擔(dān)心這次不見得管用,孫臏笑著說道:那就再加個減灶療法。 隨著龐涓的貪功冒進,孫臏的神色逐漸變得沉重,他望著馬陵上空的一輪清月,仿佛和鬼谷山上沒什么兩樣,為什么世間早已物是人非? 夜風(fēng)徐徐,松濤陣陣,孫臏想起求學(xué)時的歡樂,下山時的憧憬,師兄翻臉時的驚慌,被砍斷雙腿時的疼痛,裝瘋賣傻,滿身污穢...,偷渡到齊國重獲新生時,孫臏還是曾經(jīng)的孫臏嗎? 龐涓!你可還記得曾經(jīng)的龐涓! 龐涓沒機會回答了,他已經(jīng)被射的萬箭穿心,齊國士兵舉著火把歡呼雀躍,田忌也笑呵呵的走了過來,卻聽見孫臏低聲念叨著:你斷了我的腿,我卻要了你的命... 一滴水一個泡,一報還一報,孫臏抬起頭盯著田忌,問他對將來有什么打算,田忌說挫掉霸主國的囂張氣焰,當(dāng)然是帶兵回國等候嘉獎啊。 孫臏搖了搖頭,勸他順勢打回齊國做大佬,反正田氏代齊也是管家造反,如果不這么干的話,田忌大概率是斗不過鄒忌的。 田忌沉默了,孫臏也沒再說什么。 一切正如孫臏所料,田忌回國沒幾天就坐不住了,鄒忌派人以他的名義在鬧市區(qū)算卦,連聾子都聽說田忌想挑個日子造反。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三戰(zhàn)三勝反倒成了圖謀不軌,田忌一怒之下帶人去暴打鄒忌,剛出兵營就被繳了槍械,只好倉皇出逃投奔楚國。 鄒忌贏了,卻贏得意猶未盡,為防止田忌回來跟自己爭權(quán),想方設(shè)法將他牢牢摁在楚國,甚至不惜動用一國之相的身份。 齊國對楚國不友好,就是因為田忌在你們楚國,當(dāng)然,他是名將,你們辦他會造成不良輿論,還不如賞給他一片封地,既能斷了齊王的念想,還能給楚王留住人才,最重要的是,齊相鄒忌也能高枕無憂了。 三全其美,豈不皆大歡喜? 不知是琴音養(yǎng)人還是相位養(yǎng)人,只覺得鄒忌真是越老越有范,看著好像有種大宗師的氣質(zhì)。 夜風(fēng)徐徐,蜜香沁鼻,一輪圓月靜靜地懸掛在天空中,鄒忌說起小時候在草棚里練琴,連累了就會趴在窗戶上看看月亮。 一白:你的琴呢? 鄒忌:很多年沒彈了。 一白:還會彈嗎? 鄒忌:那得心靜下來才行。 一白:心還能靜下來么? 鄒忌:或許吧... 一白:聽說,人死之前,眼前會浮現(xiàn)出一生過往... 鄒忌:嗯,我聽小王說過。 一白:吹嗩吶的小王? 鄒忌:哈哈,現(xiàn)在也成老王啦。 一白:那他的心應(yīng)該挺靜的。 鄒忌:應(yīng)該是吧... 一白:田忌走了,孫臏走了,齊國就剩你了。 鄒忌:你是存心來膈應(yīng)我的? 一白:還有更膈應(yīng)的呢? 鄒忌:啥? 一白:秦國的商鞅完成變法啦。 鄒忌:哦... 數(shù)年之后,田忌被召回齊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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