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西坡 西坡原創(chuàng) 2024年06月24日 13:02 江蘇 文|西坡 自魯迅以來,就有一種普遍存在的誤解。魯迅的“棄醫(yī)從文”,魯迅的“投槍與匕首”,都是很偉大的,赤誠純粹。魯迅的小說,魯迅的雜文,都是常讀常新的。但我想,一個好的老師總會跟學生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魯迅先生當也不會期待,百年之后自己成為新的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孔家店”罷。 那么我究竟是吃錯了藥存心碰瓷,還是真的發(fā)現(xiàn)了一點值得一說的東西,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是很清純。但我可以預先下個保證書,如果我是胡說八道,那么于魯迅是無損絲毫的,我只是自取其辱。 自魯迅以來,就有一種普遍存在的誤解。我說的這個誤解是,魯迅的人生道路和文章名句給我們傳遞了一種強大的示范:關心這個社會的人,要想做點有價值的事情,先得“喚醒”一批人,把這批人“團結(jié)”在自己周圍,然后制定目標一起行動。所謂改造國民性是也。 魯迅棄醫(yī)從文的心理軌跡,在《〈吶喊〉自序》中有明白的陳述。因為幻燈片事件的刺激,魯迅決定,人生志向由治病救人轉(zhuǎn)向改變國民的精神:“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 然而這一百年看下來,“改造國民性”是個天大的泥潭。想要改造別人的,最后淪為被改造的對象。但后面的人,還是忍不住想要進入這個泥潭。你問一個有志青年,社會為什么沒有進步,他大概率會說,國民性如此。你問他國民性為何如此,他又說因為社會沒有進步。沒有發(fā)現(xiàn)嗎?我們卡在了這里了,就像鬼打墻一樣。 “改造國民性”這個提議錯在了哪里?其一,國民性是不可量度的。我們給自己人身上貼的那些標簽,其他國家其他社會的人身上就沒有出現(xiàn)過嗎?他們也是通過改造國民性取得的進步嗎?這方面是非常缺少實證研究的。有一段時間,我挨個國家讀他們的國別史,有大國有小國,我的總體印象是,各個國家的國民性其實相差不大。真正是完全通過自身努力按照預定路線實現(xiàn)突破的,其實很少。大部分都是都是稀里糊涂滾過了自己的歷史三峽。 其二,“改造國民性”這個提議,永遠拎不出一個合適的主體。人人皆是國民,人人都有國民性。到最后很可能是,誰的拳頭大誰說了算。靈魂深處鬧革命,我們也是鬧過的,結(jié)果呢,沒幾個意思。 實話實說,我自己也陷在這個思維里很久很久,幾乎把自己搞魔障了。一般人可能聽聽就算了,我這種純度比較高的老實人,就容易鉆牛角尖了。 這兩年我終于從牛角尖里鉆出來了,所以才敢壯起膽子議論一二。那么我鉆到了哪里呢? 先說一下我觀察到的許多人的思想路徑:教科書原教旨——網(wǎng)絡自由派/網(wǎng)絡左派——虛無主義。到我這個年齡,按說應該虛無主義了。不過我決定把老實人做到底,因為我覺得虛無主義是一種看似高明實則吃虧的生存方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隔著一層與世界交互,不敢哭不敢笑的,演給誰看呢?等到死了再虛無,也來得及。 讓我們說回“啟蒙”這個已經(jīng)遭到重重誤讀和扭曲的詞吧。 有一種針對啟蒙的指責是:“啟蒙摧毀了作為所有生活根基的傳統(tǒng);啟蒙瓦解了信仰,并導致了虛無主義;啟蒙讓每個人都有任意的自由,因此引發(fā)了動亂與無政府主義;啟蒙造成了人的不幸,因為人變得無根了。” 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說,這種指責命中的啟蒙確實是存在的,但這是一種虛假啟蒙?!疤摷俚膯⒚勺屓诉@樣來確立自己,即通過理智洞見去認識所有的真理與本質(zhì)。虛假的啟蒙只要知識,而不要信仰?!保ㄑ潘关悹査埂督o青年人的哲學十二講》,下同) 說起“信仰”這種大詞,又讓人頭大起來了。我無意做“信仰”的傳道士,我們盡快結(jié)束戰(zhàn)斗。記得有哲人說過,我越求知,越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知。人的認知范圍就好比一個球,這個球越大,它與外部“無知”部分的接觸面越大。所以不管是人對世界的認識,還是對自我的認識,都必然牽涉到“有知”部分與“無知”部分的協(xié)調(diào)?!盁o知”的部分可能還是更根本的。 “五四”那代人,高舉理性的大旗,照亮這個搖搖晃晃的古老房間。這個功勞,是無論如何不能否定的。很多否定“五四”的人,其實退回到了不光已被“五四”否定而且已被時間否定的東西上面。這不是活路。 我要說的是,“五四”先賢不是走得太遠,而是可能走得不夠遠。他們拿自己“有知”去啟蒙別人的“無知”,卻沒有繼續(xù)往前走,觸碰自己的“無知”。他們的救世之心太切,反而在自己有大成之前,過早地被世界裹挾進去。其實在有些時候,救自己比救世界更緊迫。 這就是我的發(fā)現(xiàn),或者我的猜測,我的決斷。我發(fā)現(xiàn),有比“改變他們的精神”更優(yōu)先、更根本也更不會產(chǎn)生毒副作用的事情。如果要提出一句話的綱領,那就是從改造的邏輯,轉(zhuǎn)向創(chuàng)造的邏輯、存在的邏輯。 當一個人宣稱自己要改造另外一個人、一群人的精神,無論他的初衷多么純潔,這種理想都有點過于傲慢了,它預設了人與人在本質(zhì)上的不平等。我們知道魯迅用的詞是“改變”,魯迅的武器是文學,所以在他這里,問題還不明顯。但這種改造者與被改造者的二元對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這偏離了啟蒙的真實含義。 我們繼續(xù)學習雅斯貝爾斯: “啟蒙要求人去認清自己的所指、所愿與所為。人要自己去思考。他要運用理智,并盡可能去親證真理?!覀兛梢詫⒚衫斫鉃椋顺蔀樽约旱牡缆??!?/p> “真正的啟蒙不只是去闡明迄今為止還沒有被質(zhì)疑過的東西、偏見與假定的不言自明之事,而且也去闡明自己?!?/p> “只有隨著完整的人的自我教育而同時進行的思考訓練,才能防止任何一種思考成為毒藥,防止啟蒙的光輝成為殺戮的氣氛?!?/p> 雅斯貝爾斯的思想很深奧,我們可以從中捕捉容易感同身受的部分。比如這句,啟蒙是“人成為自己的道路?!比魏稳硕紵o法直接成為別人的道路,而只能啟發(fā)別人成為自己的道路。 當我終于想明白這件事之后,我不再為他人的難以改變而感到苦惱,而是為之感到欣慰。每個人的難以穿透,才是我們可以依賴的屏障。否則,他容易被你穿透,也會很容易被別人穿透。歷史已經(jīng)告訴我們,一種思想不管有多好,一旦大規(guī)模傳播都很容易走向自身的反面。 我意識到,一個社會的先行者,不需要刻意去改變?nèi)魏稳说木?,而只需要選擇自己愿意為之努力終生的事業(yè),在追求事業(yè)的過程中充分地成為自己,那么那些可以被影響的人,自然而然就會被影響到。這種影響是間接的,卻是更健康,更長久的。 而“先改造精神,再成就事業(yè)”的路徑,很容易走向不可控。魯迅的晚年,不再寫小說而只寫雜文,就給我們留下了很大的遺憾。改造的邏輯壓倒了創(chuàng)造的邏輯、存在的邏輯,他沒有充分地成為自己。而一個文明的天花板,往往就在關鍵時刻的那么一兩個人。 因為我從留言中發(fā)現(xiàn),許多人仍陷在我過去的死胡同里,所以寫了這篇。 我想說的是,除了見縫插針地成為我們自己,我們什么也做不了。但也可能,這就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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