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周刊】 “印從書出”及獨特印化表現(xiàn)力新理念為印風出新提供了無限可能 一個新理念被他人、后人因襲,即為理念的重復,新理念也失去其金貴之“新”。綜看流派印章創(chuàng)新史,后繼出新的巨匠,不是不敬畏傳統(tǒng),輕率地擯棄前賢創(chuàng)新的理念,恰恰是在全面吸收、借鑒、消化的基礎上,避同求異地去開拓更新理念。趙之謙的篆刻在理念上往往被評家簡單地定性為“書從印入,印從書出”。這不免以偏概全,太低估了趙氏勃發(fā)的創(chuàng)造力。趙之謙不僅睿智地兼收并蓄了明代印壇的“印宗秦漢”,清初程邃的接踵周秦,追蹤丁敬全面的“印內(nèi)求印”,探索過自周秦漢魏乃至六朝唐宗印的優(yōu)劣,更玩味和踐行著鄧氏“書從印入,印從書出”。對他來說這是必需,但又是遠遠不夠的。筆者認為,趙之謙新理念的可貴處,其一,是把要入印的文字視為創(chuàng)作表現(xiàn)的對象,而古代的文字皆是有各自的容貌姿勢,乃至性情的,從對象出發(fā),而非從主觀的、純慣性的陳式出發(fā),加以審視。其二,是他以天生的敏捷捕捉古物而生發(fā)的印化切入點,以及擅于將書畫金石修為合二為一地揉入創(chuàng)作,這猶如陰陽電極的撞擊,從而綻放出燦爛的火花。這正是前賢所稀缺的印化表現(xiàn)力。因此,他的印風姹紫嫣紅,獨具先前巨匠所不能的多風貌、多形式、多情調(diào)。在客體上,他取徑的不僅是印璽、碑版、法帖,而是把彼時目所能及的古有、新出的金石文字造像……立體交會,消而化之,以詭炫的奇招,自在而魔幻地彰顯于創(chuàng)作的印里。所有這些都說明,他主客觀合一的擴散性新理念,似可概括為“物我相融,印化眾妙”。如他首創(chuàng)以漢《中岳嵩山三闕》大碑格局刻印,以秦篆、魏碑體刻款、佛像、馬戲圖案入款、陽文刻款,都是明證。古人云“師心不師跡”,對于鄧石如的理念,趙之謙可以說是“換心亦換面”,他那吸納萬物、天馬行空,類似孫大圣七十二變的萬花筒般“印外求印”、新意迭出的篆刻,則遠遠地突破了鄧石如“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范疇。 圖為韓天衡。 趙之謙重視刀法沖推結合的運用,刻細朱文小印,放膽逼殺線條,使線條往往呈現(xiàn)斷續(xù),這峻爽率性產(chǎn)生出筆斷意連的“超忽”妙韻,古所未有。他巧用龍門山摩崖刻石的“古椎鑿法”,對吳昌碩的細白文印也有可循的影響;他開創(chuàng)的“單刀直沖”,結合復刀鐫刻的白文“丁文蔚”印,直接影響到齊白石中晚年的印風;他以果敢沖刀所刻的朱文“靈壽花館”。線條欹斜險爽,在篆勢印化上,有空間分割的新奇追求,這也為窺出機關的黃牧甫(即黃士陵)、齊白石所吸吮演化,從而化一為萬,光大自立。這當然更不是鄧氏“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理念所能囊括的。鄧氏的理念,對趙之謙胸羅萬象、印呈百態(tài)的“印外求印”而言,是引子,是序曲,絕非是因襲而乏味的重演。趙之謙的成功,為后人理念和風格的出新拓展,提供了無限的可能。 圖為趙之謙“績溪胡澍川沙沈樹鏞仁和魏錫曾會稽趙之謙同時審定印”,3.3×5.5厘米。 “入古出新,支離虛渾”化腐朽為神奇的新理念雄傲前人 天才趙之謙的出現(xiàn),使太多的印人、印迷都擺脫前賢而賞娛在他藝術的影響下,且日久天長。可是,小他15歲的吳昌碩崛起,很快就成了印壇又一新出的巨星,讓趙氏不能專美于前。以往的創(chuàng)新理念,從其氣格上講太多“正襟危坐,斯文雅妍”。吳昌碩別具只眼地洞察到這一傾向。他誠實地師法前賢、敬畏古賢,但又不跪拜于神壇之下。趙之謙謂“漢銅印妙處不在斑駁,而在渾厚”。吳氏則對壘趙氏,偏偏讓斑駁生渾厚。所作亂頭粗服,不衫不履,以破求完,以碎生神。不同于趙之謙的桀驁不馴,他以謙遜的性靈、堅毅的探索,去尋覓更前衛(wèi)的理念。諸如對前賢未見,趙之謙見而不識的泥封,他窺出了“刀拙而鋒銳,貌古而神虛”玄妙。對前賢忽略不計的殘磚破瓦文字,凹凸虛實的呈現(xiàn),由莊子一般意義上闡述“道在瓦甓”,而窺出了瓦甓有“道”。智者自具逆向思維的能力,對前賢不取乃至后之羅振玉卑視的爛銅漢印。他從“爛”字里窺出了入土爛蝕的銅印,是大自然的造化對漢印所作神乎其神的“再次創(chuàng)作”,“爛”里有大文章可循可化。正是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新理念和足以駕馭操作的“入古出新,支離虛渾”的詭譎手段,造就了吳昌碩。他別與先前的巨匠,不僅在篆與刻兩端都大異其趣,還創(chuàng)造了做印的獨門功夫,朱文對線條,白文對印面,不擇手段而又精意憚思的地做印。吳氏在成熟期的做印,如是朱文其印是刻得頗深的,試以他的自用印“安平泰”為例,其直徑僅1.8厘米,而其深度達0.4厘米。之所以要深刻,是利于在線條間騰出空間,施展百般做印的手段,使其殘蝕、漫漶、凹凸、潤燥、斷續(xù)、離合……經(jīng)他“做印”過的線條,如屋漏痕般地積點成線,乃至一根線條的每一分毫,都達到圓健古蒼、耐得咀嚼的境地。以印面論,“做”出了秦漢碑碣,那歷經(jīng)歲月風霜,殘蝕而古意雋永的況味。做印,做到出神入化,妙至毫巔,個性突現(xiàn),別開生面。吳昌碩由新理念統(tǒng)括下的新技法運用,足以使他雄傲千古,在印壇里稱得上是巨匠中的巨匠。當然,我們也不必諱言,缶翁60歲后的印作,代刀者眾,自刻者罕。這之后的印作,雖也做印,但與先前的已作,自有上下床之別。尤其可嘆的是,吳氏做印的絕技,他的弟子和后人都未能傳其奧秘,遂成廣陵散。 圖為吳昌碩“安平泰”印面。 更上層樓的吳昌碩黃士陵叢立起篆刻藝術的雙高峰 在篆刻史上,同一時段出現(xiàn)兩位巨星的話,那么他倆的理念絕對是沖突到逆向相背,冰火兩重天。 黃士陵晚出吳昌碩5歲,純屬一時瑜亮。黃氏生性淡泊,加之機遇因緣,他的一生可以高度歸納為單純而深入地追逐印學的一生。他自幼即心無旁騖地研讀《說文》,長期追隨彼時的諸多金石大藏家、校理鈐拓過巨量的周秦漢魏璽印,探索臨摹三代銅器,乃至古磚瓦文字,蕩漾在吉金貞石的長河里。他自稱“篆刻無所師承”,然而,他可許為篆刻史上浸古最久長、最深入、最具養(yǎng)學的一人。因此,他有底氣倡導“篆”當“合于古籀”的理念。事實上,在他自創(chuàng)的沖刀印款里,也是前無古人地時時闡述著考訂古文字的識見。在配篆的章法字法的印化上,對入印金文,都塑造出不尋常的奇逸態(tài)度,令人過目不忘。對入印的繆篆,橫線條之間,距離每有細微的參差,乃至稍作斜欹,在平實中見靈變,類似巧搭積木,在險而不墜中見機敏幽默。這些處理也是黃氏的創(chuàng)造。 圖為黃牧甫“書遠每題年”,5.9×2.0厘米。 在“刻”的方面,他也有著獨到的審美理念。他每每贊賞仰慕趙之謙刻印的“光潔”,其實,在趙印里并不明顯地見到如黃士陵所呈現(xiàn)的持力強沖、華貴爽挺的“光潔”。又如同樣是面對漢晉古磚,吳昌碩玩味到的是“斑駁古蒼”,而他的著眼點是“鋒芒猶在”。所以,在“刻”字上,黃牧甫刻白文橫畫,每每由直畫的外沿進刀,留下了微而可見“鋒芒”的刀痕,亦屬獨造。在“篆”字上對朱文亦偶見其作局部線條的黏合。豐富線與面的變化,這也是他的新招。要之,不同的審美取向,確立著相背的理念追求和技法表現(xiàn)。 吳昌碩與黃牧甫,的確是氣質(zhì)、風貌、技法都有強烈反差對立的兩位,吳執(zhí)鈍刀硬入,黃則薄刃直沖;吳營造了破蝕支離,黃則光潔爽凈;吳不厭其煩修葺印面,黃則一刀直落不加復刀;吳印邊欄殘破,黃則邊欄完整。吳印風似蓋世之雄的銅錘花臉,黃印風似溫情淡麗的素麗青衣;吳呈無上雄遒,黃則無上寧靜。誠然,雄遒中貴有清奇灑脫之氣,而黃氏在寧靜中自具嵚崎磊落的內(nèi)涵。正是這強烈到水火的對壘和趣佳技精,造就了一時的雙雄。 前面談到,吳昌碩刻印,基本上必破邊欄,而黃士陵反之,皆邊欄完整。其中自寓各自的匠心。不妨做一試驗,將吳昌碩的印,邊欄作封固式的處理,則宛如給斷臂的愛神維納斯裝配上兩臂,橫豎看了都別扭。原因是,吳氏印的邊欄打開印內(nèi)外通暢的氣場被扼制了。反之,若黃士陵的印,破了其邊欄,原本內(nèi)蓄飽滿的氣場則渙散了。吳氏印的邊欄,可減而不宜增,黃氏印的邊欄,完整而不宜減。完破增損之際,各具神韻。誠然,說離奇也未必,這正是吳、黃二家,各自體現(xiàn)于其理念中的應有之義。 “大寫意”簡約印風理念再創(chuàng)20世紀印壇新高峰 20世紀是篆刻藝術大繁榮的世紀,也是印人輩出、風格多元的世紀。但從守正創(chuàng)新的制高點上觀察,齊白石是不可不論及的巨星。齊氏31歲方始學習篆刻,4年后得丁敬、黃易的印譜,潛心研摹。42歲得趙之謙刻《二金蝶堂印譜》,對整本印譜做了鉤摹。繼之,在他四十六七歲,又先后以墨、硃鉤摹過趙氏的整部印稿。足見其用心之專,浸淫之深。大致在他55歲前的印作,還有著趙氏明顯的蹤跡。齊氏移居北京,交游既廣,識見亦高,遂由漢《三公山碑》參趙之謙“丁文蔚”一印,而蛻變成他的印風。筆者認為,齊白石“大寫意”的簡約印風與其繪畫的“衰年變法”的新理念是同時起步并取得大成的。 他的篆刻,在“篆”的一側,有明顯舍圓就方的特點;在“刻”的方面,強化了單刀直沖的猛利和霸悍,并推向極致,可謂是與石有仇,氣吞狼虎。此外,他配篆印化,采用的是縱橫交錯,大開大合,做別致而強烈的如建筑圖紙般的幾何分割,去花哨、去婉約、去煩瑣、去忸怩,不拿腔拿調(diào),對疏密呼應有特殊的敏感性。特別會調(diào)用疏密虛實的沖突及和諧,一如他的大字寫意畫風。這也是前人多為忽視的創(chuàng)新表現(xiàn)。齊白石新理念的形成,是巨匠中最晚出者,正因他的長壽和多產(chǎn),所以今天我們能見到的多為他60歲后淋漓痛快的印作。 圖為齊白石“奪得天工”,4.7×4.6厘米。 巨匠迭出皆源自理念創(chuàng)新的藝術發(fā)展規(guī)律 500年的篆刻創(chuàng)新史,所涌現(xiàn)的杰出印人,我們不妨從理念上做一小結:明末清初幾大家基本上是以虔誠的崇古、復古之心,參以各自的性情,重現(xiàn)周秦漢魏上古印藝的精髓,然也賦予了自我的性情和修為。 高鳳翰看到了先前印壇印風的崇古不化、不溫不火,從豪放不羈的新理念出發(fā),從而有了解衣磅礴印風的彰顯。 丁敬以博大的胸襟、廣袤的視野,上下求索,所作上溯周秦兩漢,下究唐宋元明,印呈各體之妙,基本上窮盡了“印內(nèi)求印”的途徑。 鄧石如則敏穎地跳出“印內(nèi)求印”的局限。首創(chuàng)以書入印,在篆刻的“篆”字上闖關突圍,表現(xiàn)出色。吳讓之借鑒了師爺?shù)摹耙詴胗 ?,繼承的是鄧氏的理念,但他的新奇,是以“淺刻披沖”的用刀,在“刻”字上做出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新。 天才的趙之謙每能以其新奇的多元相生的理念,則在篆刻的“篆”與“刻”的兩端,乃至碑碣印化上都有光怪陸離的突破而影響深遠。 吳昌碩則別開生面,不僅在“篆”與“刻”的兩端都有新的創(chuàng)造,且出人意料地在篆、刻之外,發(fā)明了做印的絕活,既雕既鑿,復歸于樸,刻意地做印,而得似一刀未動的原始天成的本領,是出人意想的新理念。 黃牧甫則是對上古璽印、彝器文字研求最深入,且能鉆進去、出得來的印壇巨星,不同于吳氏的“道在瓦甓”“以破求美”,恣肆外溢,而是反向地“道在吉金”,體正韻清,寧靜內(nèi)斂,與吳氏成為最具對比意義的印壇雙星。 齊白石則是以古人視霸悍為歧途為不屑處入手,單刀直入,向石嘯傲,直抒性情,在用刀、章法、配篆上力求簡約,刪繁就簡,排奡縱橫,獲得了簡而不單的至味。 要言之,理念對于創(chuàng)作的重要,關系到作品的意趣、格調(diào)、情操、風貌。它還孕育、主宰和統(tǒng)領著那千差萬別、因人而異的高妙技巧。巨匠們的成功和成就告訴我們,只有塑造確立新的理念,才有奮斗的方向、目標、力量和后勁,才有擺脫前賢與時俱進的可貴創(chuàng)造。 回望印壇,500年間這些巨匠的迭出,串成一條燦爛耀目的創(chuàng)新之鏈。這些巨匠無不是真誠地重視、敬畏、借鑒著先前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又無不是虔誠地學習前輩的新理念、新風貌而自塑自立。他們無不是貫徹著“推陳出新”的藝術發(fā)展規(guī)律。倘使往深處推求,即可明白一個道理:“推陳出新”的本諦是“推新出新”。即推往昔巨匠之新,而成就今日,乃至明日之新。陳是新之母,新是陳之果,因果使然,顛撲不破。不可對立,不宜割裂。至少歷史如此誠實地告誡著后人。 理念的光輝照亮了創(chuàng)新之路,采摘到創(chuàng)新之果。然而,有新理念而不結碩果者有之;無新理念而能結碩果者絕無。篆刻史上不乏這類悲劇式的先例。 筆者認為,理念的產(chǎn)生或來自瞬間的靈感,或生成于年久積累的頓悟,或得于高層次金石印學朋友圈的啟迪,或在讀書賞古的修為中捕捉。自吳讓之始,篆刻巨匠皆善于篆書、繪事、賞鑒,這綜合的藝術才能對理念的生成也是多有裨益的。當然我們又不能不承認,上述的巨匠都有天生的稟賦和靈性。作為印人,筆者以為循著某個巨匠的理念、技法去再現(xiàn),樂此不疲,以了終身,這也是印壇及受眾的需要,而且還省了為尋覓理念的辛苦和糾結,這條路走下去,的確是愉悅大于困惑。然而,為新理念勇于探索者,則是在布滿荊棘、艱辛坎坷的險途中攀行。雖虔誠向往,亟力到死去活來,而終其一生多不能至,但新的巨星的誕生恰恰只存在于這輾側在荊棘里苦苦尋覓的勇士中。一個時代的藝者,總要在作品里體現(xiàn)出區(qū)別與古人、前人的風采。理念決定方向,刀筆當隨時代,并典型地映襯時代。這也許正是筆者對“新理念是篆刻藝術出新的主宰和靈魂”這一命題的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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