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子嶺 后 記 小的時候,每當(dāng)?shù)搅诉@一年的清明和冬至,這兩個祭祀逝去家人的日子,我爺爺就會牽上我的手,還我來到離我們村子十幾里遠的,一個黃土大山包前來祭拜。同我和爺爺一起,在這個黃土山包前燃起紙錢、蠟燭、線香祭祀的,還有許多陌生的人家,我不知道在這個山包里,埋葬了我的什么親人,他又深藏著什么樣的故事,我問爺爺,爺爺不搭理我,只讓我跪在地上,不要說話,誠心祭拜。 等到慢慢長大,我問父親這是怎么回事?父親也不肯說,但這樣的祭祀活動,卻一直保留到今天。 后來,我成為了一名作家,慢慢知曉了這段歷史,開始懂得,就在當(dāng)年廣州、武漢相繼失守之后,國民黨的空軍指揮部奉命,在贛西南尋找修筑軍用機場的場址,當(dāng)他們走遍了贛西南的山山水水,他們在遂川縣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們驚奇的發(fā)現(xiàn),遂川縣城三面環(huán)山,這些山如同天然的屏障一樣,可以阻止一切來犯之?dāng)?,唯一的出口就是東邊,也是遂川江水的流向,這正好有利于飛機的起飛與降落。更令他們欣喜若狂的是遂川的英文縮寫竟同四川一樣,都是“SC”這兩個字母,在這電文中可以起到迷惑日軍的作用。當(dāng)然,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從遂川起飛的飛機去襲擊福建、浙江,以及東南沿海的港口,和在臺灣的日軍基地,一去一回都不用中途加油,這可極大的發(fā)揮了飛機的作戰(zhàn)半徑。 于是,1941年的4月,遂川機場進入全面施工階段,民工多達12萬人,這12萬人擠在只有2600多畝的機場里,五人一組,被分配抬石頭、擺石頭、敲石頭。他們住茅草竹棚,吃糠腌菜。盡管這么艱難,這些民工也硬是用一雙雙大手,把這座在日本日本人眼皮底下的機場給建了起來。建成后,仍留下了一批民工,幫助機場修復(fù)隨時有可能被日本日本人炸毀的機場跑道。 在留下的這群人中,就有我的三爺爺。三爺爺名叫劉萬東,外號“經(jīng)得打”。他從小調(diào)皮搗蛋,怎么打都不怕,才得到了這個外號。自然,他一聽說修機場、打日本日本人這樣的事,他就跑在最前面。等到機場修好后,曾祖父要他回家,他不肯,硬要留下來,幫助美國佬修復(fù)跑道。曾祖父罵他這是在找死,他說,美國佬都能來中國找死,我一個中國人,又怎么能夠退后? 后來,三爺爺在一次維修跑道的過程中,被日本人的飛機給炸死了,埋在靠近這座機場的這個黃土山包上。同三爺爺一起,被埋在這個黃土山包上的還有福建的,廣東的,浙江……以及附近縣來的民工,這些民工好多都沒有留下名字,他們的家人直到今天,也許還不知道他們被埋在了遂川。同樣,還被埋在這座黃土山包上的還有美國的飛行員,他們叫詹姆斯·瓊斯,格萊特·哈登,托馬斯·沫若……他們遠隔重洋來到了這片土地,把生命獻到了這里,就是為了一場,他們天天說的“just war、just war (正義的戰(zhàn)爭)。” 現(xiàn)如今,七十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過去,當(dāng)我走在這座盡乎于荒廢的機場,仍尋找不到任何一塊碑文,來講述這段可歌可泣的歷史;當(dāng)我跪在三爺爺與美國大兵們安葬的山包面前,也沒能看到任何一個名字,豎起在我們的面前。我的心里充滿著凄楚與悲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告慰他們——我知道,你們是誰,我也一定會告訴我的后人,你們是誰! 為什么! 因為,蒼天可以作證! 可是,就這么一個非常好的素材,我卻一直沒有勇氣去拿起手中的筆,去描述這段歷史,去告訴世人,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發(fā)生的故事。這群人為了我腳下的這片土地,獻出了他們寶貴的生命。也就是他們這么的一群人,一些事,深深的打動著我,吸引著我,讓我無時無刻都在想著,什么時候能夠全身心的撲上去,把他們勾勒出來,勾畫出來,讓他們在我的文字中蘇醒,鮮活起來,讓他們自己來講述他們的故事,來打動人心。 很可惜,我卻一直都不敢去進行這方面的嘗試,我害怕、擔(dān)心、徘徊,、痛苦。我害怕的是中途而廢,我擔(dān)心的是手中的筆無法讓他們整體復(fù)活;我徘徊的是我的生存方式,一沒有生活保障,二沒有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根本不能夠讓我心無旁騖的進行這部長篇創(chuàng)作;我痛苦,是我想要做的事,總是沒有辦法投入全部身心的去做,總是會被這被那的俗務(wù)打斷。就這樣,一個這么好的素材就這么一直在心里放著,放著。很多時候,它都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滋長,很多時候,我都夢想著放下一切,不管不顧的去做這么一件事情,很可惜,賣字換粥,賣字生存的命運,總讓我鼓不起勇氣與激情,來創(chuàng)作這么的一部長篇。 不知不覺,草長鶯飛,日子飛逝,白頭發(fā)已爬上了我的額頭,我越來越相信,這一輩子也許與這篇長篇小說無緣了。就在這么的感嘆與患得患失之中,我有幸參加了吉安市的文藝座談會,在會上,領(lǐng)導(dǎo)問:你怎么不寫長篇,歌頌我們腳下的這片大地?領(lǐng)導(dǎo)的這句話,點燃了我想要寫這段歷史的欲望,而2015年,又正好是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于是,我向領(lǐng)導(dǎo)說到了砂子嶺機場,說到了中美盟軍,說到自己想要寫卻又怕寫的心情。領(lǐng)導(dǎo)聽完,和顏悅色的說,就讓我們來幫你完成這部長篇吧,你盡管去寫,生活上的事,就不要管了,我們會幫助你。有了領(lǐng)導(dǎo)這句讓人三冬都覺得心里暖和的話,自然是動力十足,開始拉框架,打提綱。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曾答應(yīng)過幫我忙的大領(lǐng)導(dǎo),卻沒響沒動了,我知道,她也許有她的難處,終究我不是體制內(nèi)的作家,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心里想著盡可能的幫著我,但卻無法實際的幫到。也就在這年,我的兒子讀高三了,他明年要高考,月月都要錢來買各種資料,上各種補習(xí),我的家庭還需要日常開支,而眼下,我又放下賺取稿費生活來源的創(chuàng)作,全部的身心投入到創(chuàng)作這部長篇小說中了。這樣,就等于再沒有任何稿費來源,也無法維持接下來的生活,再接下去,我的日子將會千瘡百孔。 怎么辦?要么放棄,要么繼續(xù)?我很不甘心,好不容易,心熱了,人靜了,有了創(chuàng)作長篇的狀態(tài),也拉起了框架,打起了草稿,卻要這么硬生生的放棄,卻要這么丟下來不寫了,卻要…… 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一輩子從沒有過的苦和累、痛與酸、以及所有的愁緒都涌上心頭。 有一個晚上,我在似睡似醒之間,忽然看到書中的主人公劉天銘,就站在我的床前,他同我說到土地,說到大樟樹,說到……我醒了,我也想到了土地,想到了我的老父親曾分給我的一塊宅基地,它就在我家老屋的后面。本來我的老父親,是希望我也能夠像我的那些兄長一樣,也蓋起自己的小洋樓,有自己舒適的小生活。很可惜,賣字換粥的生存方式,讓我根本無力在這塊土地上有所作為。眼下,我又為了在文字中建起一棟屬于自己情感的文字房子,而更無力在這塊土地上有什么作為。于是,我決定把這塊土地賣了。雖然我不知道,我賣了地,躺在墳?zāi)估锏睦细赣H會怎么想我這個敗家子,我更不知道,我賣了地后,我的身又歸往何處?但是,我只能夠向前,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 當(dāng)我同家人,兒子說出我要賣地的這件事,我還同他們說到,我在文藝座談會上說出話,就等于潑出去的水,我收不回來了。我必須要把這部作品寫出來!我不能夠半途而廢,我不能夠讓我將來的日子,都生活在難受與不安穩(wěn)之中。聽了我的話,家人同兒子都無奈的說,賣吧……。 這一聲賣吧,讓我的看到家人同兒子眼神里的無奈與辛酸,而我只能強忍著淚水,望向天空。 接下來,我把土地賣給我的侄兒,拿到賣地的錢,我才有了繼續(xù)創(chuàng)作下去的勇氣和信心。直到今天,沒有人能夠想到,我是為了手上的這部作品才去賣的地,我是依靠賣地的錢,才創(chuàng)作出這部長篇小說。同樣,也沒有人能夠想到,在賣完地之后,我把心中所有的痛都隱藏起來了,開始在我的文字中,構(gòu)筑起屬于這部作品中的歡聲與笑語,悲傷與辛酸。 眼下,這部作品終于完成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寫得怎么樣,也許很不盡人意,也許讓人都不愿意往下讀,也許……我不敢去想,更敢抱有太大的希望,但是,我也在想,如果有一位讀者,或是好幾位讀者,他們都覺得還行,覺得還能夠讀下去,還能夠了解到當(dāng)年的那段歷史,并被文章中的人物所感動。那么,我會覺得欣慰,我會覺得歡喜,并且不再難過,更不會因為賣了父親給我留下來這塊祖地,成為了敗家子,而糾結(jié)不已,痛苦下去!我會因為作品中的某個人,某段話,讓人記住了,而覺得幸福,因為,我終于把這段歷史變成了文字。 同樣,蒼作也可以作證! 完于 丙申年驚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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