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自己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獨自漫無目的地穿行,肩上背負(fù)著沉重的包袱,身后是莫名的恐懼,崎嶇的山路上布滿了荊棘,腳下則是一片骯臟的泥濘。饑渴、寒冷、疲憊、惶恐、無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但是我卻不能停下,只能一直向前,累到喘不過氣來。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望見了一束光,一束橘黃色的燈光。它透過濃密的樹林一眨一眨的,像星星般在太空中釋放出救贖的信號。像擁有了超能力一般,我似乎無視了一切阻礙,立馬就來到了那燈光亮起的茅屋,卻躡手躡腳地停在遠(yuǎn)處遲遲不敢靠近。這個地方我似乎來過,卻又倍感陌生。不久,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從屋子里迎出來一個女人。她穿著一身潔白的衣裙,絲帶飄飄,邁著急碎的步子卻不失溫柔優(yōu)雅地來到我身邊,遠(yuǎn)遠(yuǎn)地就上下打量,每走一步,就涌現(xiàn)說不出的欣喜與感動,就像是苦等多年的妻子終于盼來了沙場遠(yuǎn)歸的丈夫。“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彼?/span>像一個披著白月光的驚鴻仙子,即使再深邃的黑夜也掩蓋不住她的光華,而我的失魂落魄也一樣表露無疑。我只有低著頭注視著腳背上未干的泥土,盡管眼睛始終沒有看清她的樣子,卻總能神奇地感覺到她那無與倫比的美麗。那刻我究竟是不是歸人,自己也迷糊了,只覺得心頭熱熱的,我們似兩小無猜,又似已別離半生。外表精致如畫的茅草屋子,里面卻簡陋得一覽無遺。我在一張破爛不堪的木桌旁邊坐下,桌上放著一盞閃爍不定的油燈,燈芯是從舊衣服上拆下來的毛線纏繞而成。越看得清楚,我越覺得這里好熟悉似的,仔細(xì)打量著屋內(nèi)的陳設(shè)——只見狹小的空間里,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像極了故事里王寶釧居住的寒窯。有那么一瞬間,我變成了那個貪慕榮華的狠毒負(fù)心漢,她卻是那個賢惠持家的可憐糟糠妻。透過桌子上破爛的大洞,我看見腳背上的泥濘不見了,早已換上了嶄新的布鞋。她捧著滿滿的一大碗香噴噴的飯菜,美美地擺在我的兩只小手之間,我不用抬頭也知道她此刻就坐在我對面,靜靜笑笑地看著我如何狼吞虎咽,就像一個母親在得意地端詳著吃飯的孩子一樣。這種感覺我覺得好熟悉,好熟悉。 碗里很快就空了,碗底干凈得連一點兒渣滓都沒有。我像回到了家一般安然滿足,輕松自在,饑渴、寒冷、疲憊、不安……所有的苦難都消失不見。當(dāng)我終于自信地抬起頭時,卻看見她身上的白月光正漸漸消失,化作一片時光昏暗的橙黃色,她遠(yuǎn)遠(yuǎn)地隱進(jìn)那闌珊燈火里。等我驚愕地眨眼再看時,她卻立馬化作一灘血水,向春潮夏浪般向我涌來,再一次把我淹沒進(jìn)無邊的黑暗里。 從夢境里驚醒之后,我立馬就想起了夢里的那個場景,那個披著一身白月光的女人。惶恐與不安,牽掛與惦念,還有那如太陽般的熾熱,在我心頭奔涌翻騰,促使我就算不遠(yuǎn)萬里也要回到她的身邊,只想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一眼她依然好好地、真實地存在著。 人們都說日有所思,則夜有所夢。人的這種本能永遠(yuǎn)留存在無意識領(lǐng)域,它不可避免,也無法抗拒,始終帶著強(qiáng)烈的情感在持續(xù)地活動……人們也總說夢不可當(dāng)真,我卻一直相信它在冥冥中提醒著我什么。人不可以太貪心,這世上很多東西其實我們早已擁有,不知為什么卻還在四處盲目地追尋,有時候只需回頭看一眼,它就會發(fā)光發(fā)熱。于是我下定決心踏上列車,日夜兼程地重新回到童年時哺育我的那片故土。 每當(dāng)夜幕降臨的時候,我總是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惶恐與無助。這種“后遺癥”大概來自小時候。九十年代的夜晚,每天都黑得能與盜賊穿的夜行衣融為一體,她總會囑咐我夜里無論聽見任何叫聲都萬萬不可回應(yīng)。夜太黑暗太神秘,而我太單純太孱弱,因此無論去哪兒,她絕不會把我一個人單獨留下。那個夜晚遠(yuǎn)方果然傳來了聲音,她拉著我的小手從昏暗的屋里走向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小小個頭的我被她那高大的身軀保護(hù)著,她像穿著一件永恒的白月光,無論走到哪兒,夜晚都是明亮的。透過她的衣袖,我看見那躡手躡腳藏在黑夜里的,并不是父親故事里的牛鬼蛇神,只是一個面容枯槁、神色卑微、手腳疲憊、滿眼都是饑渴與無助的老人。神奇的是,當(dāng)她一優(yōu)雅地靠近,老人滿臉的惶恐立馬就被她身上潔白的光暈照得和藹可親。為此,我曾一直好奇著她穿的那件透體雪白的衣裙究竟有什么魔力。屋子里掛著顆拳頭大小的烏絲燈,常年孤伶伶地發(fā)著微弱的橘黃色的光。坑坑洼洼的地面一角擺著張破破爛爛的木桌,上面烙著幾個被木炭燒穿的黑洞。老人安祥自在地坐在一旁,在昏昏暗暗的光影里一直沖著我笑。我不敢看他,使勁靠近她的大腿仰望她平常在灶臺的樣子,她戴著個明亮的光環(huán),通透、偉岸。一只碩大的青花瓷碗口上,高高地隆躺著兩個大餅似的煎蛋。黃金白銀玉鑲邊,剛好煎得外酥里嫩七八分熟的樣子。碗中間則是被一片又一片鮮嫩的瘦肉壘起,雪白的蔥根,翠綠的蔥葉兒,一個挨著一個浮在油湯上劃著船,泛著沁人心脾的香。她將這樣滿滿的一大碗捧到老人面前時,老人呆愣住了。在那個有粗茶淡飯能填飽肚子已是不易的年代,老人臉上的溝壑瞬間擠成了線,看起來就像在發(fā)光的烏絲一樣。我單純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老人碗里的雞蛋,從沒有離開過,只見他笑著嘴兩三口起落,一個雞蛋就下肚了,只剩下一抹蛋黃染在他的胡須上。從此我記住了,那應(yīng)該是這世間最好吃的東西。正當(dāng)我迷離之際,在我的兩只不安的小手之間,她輕輕巧巧地放下一只小碗,里面美美地堆疊著幾片厚實的瘦肉,被香蔥和油湯浸潤著,香出了天際。我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夾起來,欣喜地細(xì)看那粉白色的肉絲紋理,卻始終舍不得放入嘴中。不經(jīng)意抬頭看時,她面前空落落的,什么也沒有。 我曾一度以為她愛穿的那件透體雪白的衣裙,也始終沒在我的記憶里再出現(xiàn)過。許多年過去了,她甚至從來沒有穿過白色的衣服,永遠(yuǎn)都是被黑灰色的粗布包裹起來,忙碌在柴米油鹽潑灑的臟亂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總是如此。她就像一只黑天鵝,沒有光鮮亮麗的外表,卻有著白月光般圣潔的靈魂。因而,她的善良之光總是能照進(jìn)我的夢境與記憶深處,守護(hù)著我那顆永遠(yuǎn)長不大的童心和總要向前走的一生。每當(dāng)黑夜來臨,她都是力量,是信仰,是永恒。感謝您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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