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文本譯本我沒有對照其它譯本。單看本書的譯文,總體上還算比較順暢,沒有什么佶屈聱牙的詞句。由于既沒有對照其它譯本、也沒有全面對比原文,所以,我也沒發(fā)現(xiàn)有特別出彩的翻譯。 稍有不滿的,主要有兩點。 其一,有些名詞翻譯似乎和常見的不一致。例如地名“威爾斯”(Wales),顯然應該是威爾士;人名“莉子”(Liz),我更習慣“麗茲”、“莉茲”;人名“累斯特”(Leicester)似乎通譯“萊斯特”,等等。其它不列舉了。不過人名翻譯是否有定例,我也不太確定,“Liz”翻譯成“莉子”也許無可厚非。 其二,有些長句還是讓人撓頭。例如: 又如: (順帶一提,把"tomb-visiting"翻譯成“謁陵”,多少有點用力過猛了。同為“到陵墓前拜謁;瞻仰陵墓”,“謁陵”比“掃墓”要正式而隆重得多。而要跟“跳舞”、“喝酒”、“抽煙”……為伍,“謁陵”顯然不如“掃墓”更合適。) 一個句子300多個字。沒有“我請您吃蒸羊羔蒸鹿尾……”的本事,真沒法子一口氣讀下來。 從某種角度來看,這些中文長句忠實地還原了英文原貌,也算“信達雅”三分得一。不僅如此,長句承載了更完整的信息、更豐富的情感。然而,長句很容易變成混沌的一鍋粥,把問題或者重點一抹而過。這令我對長句望而生厭。 把長句恰當?shù)夭鸱譃槎叹洌m然會略微失去原文的風貌,然而視角更清晰、層次更分明、語句也似乎更通順。例如: 鈴鐺聲和鞭梢聲不停地響,那兩匹沒有騎人的馬一再使勁往前沖,另外兩匹卻騎著兩個戴著亮閃閃的帽子和穿著過膝的長統(tǒng)皮靴的馬夫。這四匹馬都揚起馬鬃,翹起尾巴,拖著那轆轆隆隆的車子,離開了梵多姆廣場上的布里斯托爾飯店。這輛車緩緩地穿過利弗麗大街的光影交錯的柱廊,穿過丟掉了腦袋的國王和王后的慘遭劫難的御花園,經(jīng)過協(xié)和廣場、香榭麗舍廣場以及星辰廣場上的凱旋門,載著它的乘客們離開了巴黎。 又如: 就在上星期天,巴黎城里的人們還在尋歡作樂。在城內(nèi),他們有的在御花園修剪過的樹木和雕像中間同孩子們做游戲;有的約了一二十個伙伴,肩并肩地游逛香榭麗舍廣場(這個廣場由于有會表演的小狗和旋轉木馬,更顯得其樂無窮了);還有少數(shù)人不時穿過陰暗的圣母大教堂,來到某根柱子的柱基跟前,趁著生銹的鐵絲架上的小蠟燭射出的燭光,做簡短的禱告。而在巴黎城外四郊的人們,有的在跳舞,有的在調(diào)情,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抽煙,有的去掃墓,有的打臺球,有的斗紙牌,有的玩骨牌,有的賣假藥,同時,那里還有許多損害健康的、有生和無生的垃圾。就在這個可憐的窮人們尋歡作樂的星期天,夫人卻在“失望巨人”的掌握之下感到百無聊賴,幾乎連自己興高采烈的女用人都看不順眼。 粗看起來,上面兩段似乎只是把逗號改成句號而已。它與長句的差異可以用計算機的語言來描述:逗號分隔的內(nèi)容仍在同一個堆棧里,而句號分隔的內(nèi)容則存在不同的堆棧中。使用同一個堆棧時,必須等所有內(nèi)容全部讀取完畢,計算機才能開始解析處理。因而,這種方式處理性能較慢。如果內(nèi)容太長,堆棧空間還需要擴容。而使用多個堆棧的方式,不僅單個堆棧需要讀取的內(nèi)容少、處理效率高,而且已處理完畢的堆棧還可以回收釋放,節(jié)省資源。 其實,譯者有時也會把一個英文長句拆分翻譯為若干中文短句。例如: 可見譯者并不拘泥于“信”,也并不反對長句拆分翻譯為短句。當然,在“信達雅”三方面上,各家都有自己的取舍。對短句的偏愛只是我個人的好惡,算不得譯者和譯文的問題。 文字和文風在這個譯本的基礎上,談談文字和文風。 狄更斯的文字,就如工筆畫的排山倒海圖卷一樣。遠觀其整體的氣勢,大段的排比、鋪陳,大氣磅礴,攝人心魄。細看文中的遣詞用字,描寫鞭辟入里、情感真摯入微,比喻精妙、諷刺辛辣,可謂字字珠璣,盡態(tài)極妍。 例如: 試試一口氣讀完這一段。有沒有感受到大塊大塊的霧,像山巒崩塌、巨浪滔天一樣向你涌來? 又如: 這兩段文字,不僅有一浪又一浪的文字排比,而且有一波又一波的情感堆疊。這情感經(jīng)層層堆疊,也變得“好像女巫用的油膏似的”,濃郁粘稠,沾上一點就“回味無窮”! 還有: 這一連四個“死了”,仿佛《李爾王》中的“哀號吧,哀號吧,哀號吧,哀號吧!”表面上看,這四個“死了”,從陛下、王公,到牧師、男女,似乎情感在“衰減”。其實,這四個“死了”正是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到我們身邊,最后落在“我們周圍”。只有對“我們周圍”的人和事,我們才會有最切身的感觸、最深刻的體會。這四個“死了”,正是通過一步一步地走到“我們周圍”,從而喚起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 稍感遺憾的是,這四個“死了”的節(jié)奏感、韻律感不太好?!巴豕F卿”似乎也有生僻。也許把字數(shù)調(diào)整調(diào)整,閱讀起來會更加輕松: 死了,國王陛下。死了,貴族老爺。死了,有臉沒臉的牧師大人。死了,生而善良的男男女女。我們周圍,每天都有像他這樣死去的人。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例子已經(jīng)夠多了。不得不說,狄更斯不愧是大文豪。我也想再夸贊一下譯者,翻譯得不錯。 社會描寫手握如椽大筆、生花妙筆的大文豪,通常不會滿足于僅僅講好故事。在講故事之余,描摹社會、闡述觀點也是他們的家常便飯。雨果的《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如此,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復活》如此,曹雪芹的《紅樓夢》如此,狄更斯的這部《荒涼山莊》亦如此。 《荒涼山莊》中的社會描寫,以大法官庭為首。 大法官庭英國的“大法官庭”(Court of Chancery)是英格蘭及威爾士法律體系中歷史悠久的法院之一,主要負責處理衡平法(Equity)案件,與普通法(Common Law)法院并行。衡平法強調(diào)的是公平與正義,旨在補充普通法的不足,特別是在合同、信托、繼承等方面,當普通法法院無法提供足夠的救濟時,大法官庭可以給予衡平法的救濟。 在狄更斯的時代,大法官庭依然在作威作福、魚肉百姓。有評論說《荒涼山莊》描寫的是一幅已經(jīng)消失的幻象。如果這幻象指的是大法官庭,恕我不敢茍同。 因而,在《荒涼山莊》中,大法官庭是被猛烈抨擊的對象。對大法官庭的批判,不僅最早躍然于狄更斯筆下,也幾乎貫穿了全書始末。 狄更斯寫了三樁大法官庭在審案件:明寫了賈迪斯控賈迪斯案以及希羅普郡的格里德利案這兩樁遺產(chǎn)案,還暗寫了一樁弗萊德小姐的案件。關于這些案件,狄更斯在序言中明確告訴讀者: 作為主要故事情節(jié)之一的賈迪斯控賈迪斯案,我打算放到后面再聊。弗萊德小姐的案件沒有明寫,我也捋不清頭緒。格里德利的案件,可以參見下圖: 一樁簡單的遺產(chǎn)糾紛,竟然搞出十七八個被告,折騰了四五年時間(其中有兩年時間都在調(diào)查“我是不是我爸的兒子”)還未結案。更切膚的問題在于:訴訟費已高達遺產(chǎn)總額的三倍,當事人全部財產(chǎn)和生活費都被榨干。而這甚至不是大法官庭上的個例,而是普遍現(xiàn)象。 種種怪現(xiàn)狀,都佐證了狄更斯對大法官庭的看法: 岔開說一句,議論和觀點深刻有力、以理服人,可惜容易變得深奧、枯燥,讓人難以卒讀。小說故事淺顯易懂、以情動人,更能由情入理地發(fā)人深省。這也是小說長盛不衰的一大魅力吧。 慈善家們狄更斯對慈善家們的描摹,我想,即使確有其事,書中多半做了夸張?zhí)幚?。尤其是杰利比太太——世上怎么會有這種人的? 這位杰利比太太,“致力于非洲問題;她的目的是為了普遍種植咖啡豆——也是為了栽培當?shù)氐耐林獮榱耸贡緡^剩人口在非洲河流兩岸得以安居樂業(yè)”。為了這項事業(yè),杰利比太太“必須和全國各地那些關心自己同胞的公眾團體和個人通信”,有時“一天就能收到一百五十封到二百封有關非洲的信”,有時“一次從一個郵局就發(fā)出了五千份宣傳書”。在寫信和回信上花費如此多的時間和精力,一定成果斐然吧?可惜,“因為當?shù)氐膰鯙榱速I甜酒,要把所有的人——凡是抗得住炎熱而活下來的人——都賣掉,所以她的計劃終于失敗了”。 當然,對一項事業(yè)來說,遭遇失敗沒什么可諷刺的。杰利比太太身上最諷刺之處在于:她“有一種奇怪的習慣,似乎老是望著遙遠的地方,好像——我又要引用理查德的話了——那雙眼睛看不見比非洲更近的東西似的!” 這是什么意思呢?這就是說,杰利比太太眼睛里只有萬里之遙的非洲,而對近在咫尺的家人(兒子、女兒和丈夫)不聞不問。她的小兒子啤啤從樓梯上滾下來,在臺階上一口氣磕了八個響頭。當場目睹這一切的杰利比太太卻毫無反應。她的女兒訂婚,得知消息的杰利比夫人卻嫌女兒耽誤了自己的事業(yè)。對自己的丈夫杰利比先生,杰利比太太同樣漠不關心。甚至當杰利比先生破產(chǎn)清算后,杰利比太太仍然不以為然、泰然自若地忙著自己的事業(yè):
關心遠在天邊的非洲,這無可厚非。所謂“關心”,只是不斷地寫信、回信,這就有點不知其可了。為了遠在天邊的非洲,對近在眼前的家人不聞不問、不管不顧,這簡直是匪夷所思。難怪狄更斯說杰利比太太從事的是“望遠鏡里的慈善事業(yè)”。真是一針見血。 同樣入木三分的還有帕迪戈爾太太從事的“批發(fā)性慈善事業(yè)和廣泛推銷慈善事業(yè)”。帕迪戈爾太太,以及部分其他慈善家的主要“事跡”,參見下圖: 沽名釣譽的“慈善家”可謂比比皆是。光怪陸離到這般田地的,恕我孤陋寡聞,也算屈指可數(shù)了。據(jù)本書譯本序介紹:
這是從階級史觀出發(fā),從“維持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的角度來分析這些“慈善家”們的深層動機。然而,狄更斯生活的19世紀,英國仍處在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期當中,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尚未完全建立起來。此時就開始“維持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似乎為時過早。 我更傾向于認為,這一階段的慈善家們,更多的是為了提升自己在社會文化體系(例如輿論、道德和宗教等)中的聲譽和地位,從而掌握文化主導權,進一步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攫取更多權力和利益。我們熟悉的舊中國,有多少土豪劣紳披著“大善人”的外衣魚肉鄉(xiāng)里!至今還有人為這些“大善人”喊冤、招魂呢。 既然本就沖著名聲而來,慈善家們這些不切實際、沽名釣譽的行為,也就不足為奇了。 不過,狄更斯恐怕萬萬想不到,他極力諷刺的這些人中,居然也有歪打正著做了好事的:在非洲事業(yè)失敗以后,杰利比太太“投身到維護女權的事業(yè)中去,主張婦女出席議會”。即使投身新事業(yè)的方式仍不外乎寫更多的信,不可否認的是:這次杰利比太太從事了一項進步的事業(yè)。 19世紀的英國社會對婦女參政的態(tài)度也處在轉變期。當時的總體風氣仍然保守,反對婦女參政的聲音仍然很多。同時,為婦女爭取權利和自由的運動也在日益興起?!爸鲝垕D女出席議會”就是其中一項。站在現(xiàn)在看過去,我們當然認為婦女出席議會天經(jīng)地義。在當時人的眼中,在狄更斯筆下,這卻是不可理喻、極為諷刺的一件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視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業(yè)。狄更斯持這種觀點,也無可厚非。只是我個人認為,這種觀點暴露了狄更斯——或者說《荒涼山莊》這本書吧——思想性的不足。 除了敲骨吸髓的大法官庭和惺惺作態(tài)的慈善家們,狄更斯在本書中還描述了很多社會現(xiàn)象和人物速寫。例如以門第為傲的舊貴族累斯特·德洛克從男爵(話說,簡奧斯丁的《勸導》中也有一個自恃門第的從男爵。也許在英國文化里,“從男爵”就是這種人的代名詞?),操勞國事、支撐國家的大臣們,夸夸其談迷惑人心的牧師,道貌岸然又當又立的律師,冷血殘忍嗜財如命的放貸人,寄生蟲斯金波先生,貧民窟里的珍妮一家,溫馨溫情重情重義的退伍老兵,頭腦冷靜行動迅速的警探,以及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代表“鋼鐵大王”,等等等等。除了有些夸張之外,這本《荒涼山莊》真可謂當時英國社會的一本百科大全。 不足在驚嘆之余,對這些描寫社會和人物的筆墨,我依然覺得它們在思想深度上存在欠缺。 首先,這些文字稱得上言之有物、生動有趣,距離鞭辟入里、入木三分還有點距離?!痘臎錾角f》寫出了英國社會的“現(xiàn)在”,我卻沒有從中讀出“過去”和“未來”。狄更斯似乎無心花大力氣探究造成這種現(xiàn)狀的原因,也沒有心思預測未來走向。我只能從一些片段中去推測他的想法——例如“鋼鐵大王”取代德洛克爵士指定的人選,當選為地區(qū)議員一事,可以看出狄更斯眼中的政局趨勢。這些片段本就不多,呈現(xiàn)的想法似乎也比較碎片。我的推測是否狄更斯的本意,更要打個問號。 老話說:看病容易開方子難?!拔也×恕保@句話非常簡單,有嘴就能說。描述出具體哪里不舒服、是什么感覺、如何發(fā)展而來,也很容易。再加入一些修辭手法,用種種排比、比喻、夸張、反問的句子,使之成為文學作品而非病例報告,就有些難度了。更加可貴的是探究病因、預測病程,并對癥下藥——有這樣的探索就已殊為不易,如果能夠找對癥結抓對藥,那更是出類拔萃、卓爾不凡了。倘若在看病開方之外,還能親自施術,竭盡所能為病人拔除病痛,那我只能肅然起敬了。 岔開說一句,知乎上有人提問“高考時可不可以寫負能量作文”。答案當然是“不可以”。高中生的閱歷廣度和思維深度,甚至不足以描述出具體哪里不舒服、是什么感覺、如何發(fā)展而來,遑論其它。連這些都寫不清楚,文章就很容易淪為“啊啊啊我病了”、“生病好痛苦啊”這種言之無物、無病呻吟的垃圾。在高考考場上寫這樣的作文,無異于穿著比基尼盔甲上戰(zhàn)場,自以為又美又颯又能戰(zhàn),其實不過在無知中送死罷了。 話說回來。狄更斯到了哪一層呢?我個人認為,他寫了一部文學作品而非病例報告,而且這部文學作品寫得還不錯。但是,止步于此了。他的這部作品沒有再進一步深入病例背后的病理,稱不上深刻。 我承認,狄更斯對當時的英國社會做出了辛辣的諷刺。即使如此,我仍覺得《荒涼山莊》不夠深刻。還記得他在《雙城記》里是怎樣描寫那位法國貴族的嗎?真讓人恨得牙根癢癢,讓“愛永遠比恨更有力量”這樣偉光正的話都失去了力量??墒窃凇痘臎錾角f》里呢?狄更斯對他的英國同胞實在是太溫柔、太點到即止了。 《荒涼山莊》深度上的欠缺,還體現(xiàn)在另外一個地方。如果我們把上面這些社會描寫全部刪掉,留下的故事似乎有點無趣、人物也多少有點單薄。 在討論《荒涼山莊》的故事和人物之前,我想先請兩位文學界和思想界的巨擘來壓一壓陣腳。 維克多·雨果在《悲慘世界》中講了一個故事,也發(fā)表了大量的議論。大到滑鐵盧戰(zhàn)役、ABC友社,小到巴黎的流浪兒和下水道……雨果都做了詳盡的描寫和深入的探討。我有時甚至覺得,雨果是在一部論文集中插入了一個故事,使之成為了一部小說。神奇的是,即使拋開那些論文,這個故事也非常精彩而有深度。即使沒有那些論文,故事本身也足以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將它搬上熒幕、舞臺,一次又一次地為之感慨、流淚。 列夫·托爾斯泰幾乎在自己的每一部書中都安排了一個思考社會問題、進行農(nóng)業(yè)改革的人物。《戰(zhàn)爭與和平》中這個人是安德烈·保爾康斯基,《安娜·卡列尼娜》中這個人是列文,《復活》中則是聶赫留朵夫。借這些人物,托翁對俄羅斯當時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農(nóng)業(yè)……提出了大量的個人觀點,發(fā)表了大段的議論文字。即使沒有這些文字,托翁筆下的故事也非常精彩而有深度:《戰(zhàn)爭與和平》中四大家族的興衰、幾位主角的成長歷程;《安娜·卡列尼娜》中對愛情、婚姻和家庭的思考,對幸福和不幸的探討;《復活》中聶赫留朵夫和喀秋莎的自我救贖……這些故事本身就足以成為不朽著作、代代流傳。 而在《荒涼山莊》中,如果拋開社會現(xiàn)狀的描寫,會留下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故事情節(jié)《荒涼山莊》的故事主要有兩條脈絡。其一是“賈迪斯控賈迪斯案”;其二則是女主埃絲特的身世之謎。 賈迪斯控賈迪斯案先說“賈迪斯控賈迪斯案”。和格里德利案很像,也是遺產(chǎn)分割引發(fā)的糾紛。并且,本案也在大法官庭的審理下,經(jīng)年累月地拖延不休。更有甚者,本案不僅榨取了當事人大量的金錢,而且在故事開始時,就已經(jīng)奪走了一位當事人(老托姆·賈迪斯)的生命。 在本書一大半篇幅里,這樁案子都是一條暗線,始終沒有擺上臺。直到格里德利死后,本案當事人之一理查德·卡斯頓受到刺激,下決心投身其中,以期盡快終結本案。最終,他雖然看到了這一期望中的結果,卻沒有看到自己期望的結果——為什么這么說,可以參考下圖: 這個故事怎么樣?當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就我個人來說,我覺得它不怎么樣。 首先,狄更斯顯然認為,像約翰·賈迪斯先生那樣,把本案以及大法官庭拋到腦后,安之若素地過好自己的日子——也就是“默然忍受命運那暴虐的毒箭”——才是正道。但我卻更認同理查德·卡斯頓的斗志:既然知道問題在哪兒,就應當向它宣戰(zhàn),就應當“挺身反抗人世間無涯的苦難,在奮斗中掃除這一切”。的確,理查德·卡斯頓的方式方法值得商榷。然而,要終結大法官庭、要避免出現(xiàn)更多的“賈迪斯控賈迪斯案”或“希羅普郡的格里德利案”,需要的一定是理查德·卡斯頓的這種“亮劍精神”,而非約翰·賈迪斯的“鴕鳥精神”。 其次,本案的終結,沒有伏筆,沒有人的努力,沒有制度的改進,幾乎全靠機械降神:就靠著一張偶然間發(fā)現(xiàn)的最新的遺囑,“一切的一切總算結束了!”好家伙!原來本案所有的問題、所有的遷延、所有的手續(xù)……只要一張最新的遺囑就能解決?原來此前一直因為“法律的遷延”而遭受冷嘲熱諷的大法官庭,也可以高效運轉:拿到最新的遺囑后,他們只用了一個月零兩天就審結了本案! 這樣一來,本書對大法官庭的全部描寫和批判,豈不是被這張最新的遺囑一筆勾銷了嗎?狄更斯你到底是想罵大法官庭呢,還是想夸大法官庭??? 總之,這個故事的立意就讓我很不喜歡。作為暗線,狄更斯投入其中的筆墨也并不算多。所以我并不喜歡這個故事。 那么,另一個故事又怎樣呢? 埃絲特的身世埃絲特從小就是個孤兒,由她的教母芭芭莉小姐撫養(yǎng)長大。她的身世只有芭芭莉小姐一個人知道。令人費解的是,芭芭莉小姐不僅對此守口如瓶,更是十幾年如一日的告訴小埃絲特:“你母親是你的恥辱,你也是她的恥辱?!?/p> 芭芭莉小姐去世后,埃絲特的身世成了一個謎。隨著故事的發(fā)展,這個謎引出了更多的謎:死在克魯克先生房間里的那位“尼姆”到底是誰?讓喬帶路去探訪他的住所和墳墓的那位女士又是什么人?格皮先生能不能拿到關鍵證據(jù)?圖金霍恩先生知道真相之后,最終目的是什么?德洛克夫人為什么要把露莎留在身邊、又為什么要把她趕走?殺死圖金霍恩先生的到底是誰?德洛克夫人到底去了哪里? 歡迎收看《走近科學》……啊不,請看VCR(劃掉)請看下圖: 這一系列謎團,如果按懸疑推理的路子來寫,一定精彩紛呈。事實上,狄更斯確實把其中部分章節(jié)寫成了燒腦的偵探故事。大文豪筆下文風的多樣性令人咋舌。 但是話又說回來:除了過程一波三折,除了一展文豪風采,這個故事還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嗎?合上這本書之后,動筆寫讀后感時,我都想不到這個故事還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內(nèi)容。 也許,只有布克特警探的個人魅力了吧!的確,這位警探頭腦冷靜、精明強干、還頗為鐵漢柔情,總讓我想起比他晚“出生”三十多年的大偵探福爾摩斯。從這個方面來看,這個人物的確是故事中的一大亮點。 然而,布克特警探只是故事里的一位配角。配角的光芒蓋過了主角,這算不算是主角塑造得太失敗了呢?從這個角度來說,布克特警探的出彩也正印證了這個故事的蒼白。 哦對,這個故事還有另外一大亮點。這亮點不在于故事和人物,而在狄更斯的寫作手法上。 寫作手法兩個敘事人《荒涼山莊》的故事有點乏善可陳,寫作手法則讓人眼前一亮。第一個亮點就是本書的雙敘事人手法。本書有兩個敘事人。一個是作者查爾斯·狄更斯,以旁觀者、上帝視角來講述故事、描摹社會背景;另一個則是女主角埃絲特,她以親歷者的視角、以回憶錄的口吻來講述部分故事。 這種敘事手法的優(yōu)點顯而易見。上帝視角可以很輕松地鋪陳故事背景、展開分支劇情,可以為讀者提供更全面的視野和更豐富的信息,可以把一個簡單的故事擴展成一幅龐大的拼圖,并帶領讀者東一鱗西一爪地拼出它的全貌。親歷者視角則提供了一個代入主線劇情和主要人物的階梯,可以為讀者提供一個更有人物特色的角度,可以把一個簡單的故事描寫的細膩生動有深度,并帶領讀者穿上書中人物的鞋子走來走去、站在他們的角度考慮問題。 親歷者視角往往“只見一斑、不見全豹”。如果執(zhí)著于親歷者視角,必然會遇到一個問題:如何呈現(xiàn)親歷者視角之外的信息呢?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刀鋒》等第一人稱小說通過“我聽說”、對談來暗搓搓的轉換講述者,是一種處理方式。喬治·馬丁在《冰與火之歌》中明晃晃地轉換視角,也是一種方式 。狄更斯則大大方方地引入了上帝視角,把親歷者視角中遺漏的信息變成伏筆,再由作者親自出面收束伏筆、形成“閉環(huán)”。這個配合簡直天衣無縫,精妙絕倫。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荒涼山莊》中的這兩位敘事者呈現(xiàn)出了兩種不一樣的文風。上帝視角顯然由狄更斯本人執(zhí)筆,文豪筆力直透紙背。而親歷者視角仿佛是由埃絲特捉刀一樣,語氣稚嫩、輕快了許多,詞句也更像少女的口吻。
要知道,毛姆和喬治·馬丁雖然也切換了視角,卻并沒有變換文風:人物的言辭舉止當然帶有角色個性,遣詞造句則始終是作者一貫的風格。而《荒涼山莊》中兩種文風相去甚遠,狄更斯居然能游刃有余地來回切換,文豪筆力可見一斑。 一幅大拼圖兩個敘事人的行文風格不一樣,講述的故事脈絡也不一樣。埃絲特視角的故事以時間為線,圍繞自己的所見所聞展開,脈絡比較清晰。上帝視角的故事可就復雜多了! 跟著上帝視角看這個故事,就像拼湊一幅大拼圖:這幾片可以拼成一小塊,這幾片可以拼成一小塊,那幾片可以拼成一小塊……整本書有六十七章,前三十章幾乎都在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把碎片拼湊成小塊小塊的拼圖。然而,這些小塊拼圖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它們和埃絲特的故事又有什么聯(lián)系?從前三十章里,我?guī)缀跻稽c都沒看出來。 整整三十章?。〉腋咕拖駭D牙膏一樣,從這個人嘴里放出一點口風、在那件事中留下一點線索。我就這么云里霧里地跟著他,從這里拼出一小塊拼圖、從那里拼出一小塊拼圖??墒钦逻^去了,我還是怎么也看不出這些拼圖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要怎樣用它們拼湊成完整的圖案。我一度覺得這本書的敘事節(jié)奏太過拖沓,差點就棄書不讀了。 還好我沒放棄。從三十多章開始,上帝視角下的散亂故事開始收束,散落一地的小塊拼圖也開始聚攏。就連此前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人物之間,也漸漸顯現(xiàn)出了密切的關系。從三十多章開始,幾乎每一章都能帶來一份驚喜:哦,原來之前那樣那樣,是為了這里這樣這樣!哇,原來之前那個人,就是這里這個人的xxx! 可以說,前面章節(jié)讀得多苦悶,后面章節(jié)就有多暢快。先抑后揚、苦盡甘來的快樂會更強烈,我從《荒涼山莊》中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點。而這種快樂,與狄更斯擠牙膏、湊拼圖的寫作手法密不可分。這正是本書寫作手法上的另一個亮點。 人物速寫先放一張主要人物關系圖: 不難看出,埃絲特·薩默森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可是,狄更斯塑造的這位主角,實在令我不敢恭維。 論個性的豐富、層次,埃絲特比不上累斯特·德洛克爵士。 累斯特·德洛克爵士這個腐朽無能、目空一切的糟老頭子,居然也有老漢柔情的一面:他對德洛克夫人的感情真摯、熱烈,堅定不移。即使德洛克夫人的丑聞被揭發(fā),他也堅定的說:
有理由相信德洛克爵士的這一表態(tài)不僅僅是為了維護德洛克家族的名譽。德洛克夫人娘家的門第存疑——“有些人直到今天還背后私議她娘家門第微賤”,以門第自矜的德洛克爵士卻毫不在意這一點。在兩人居住的切斯尼山莊里,德洛克夫人是絕對的女主人:當她想說什么、做什么的時候,德洛克爵士都會用殷勤周到的服務為她提供方便,而不會橫加阻撓。沒有任何文字、任何跡象可以讓我們懷疑德洛克爵士對他妻子的愛。 這個既令人生厭、又柔情脈脈的糟老頭子,比埃絲特這個一心“要勤勞,知足,善良,要為別人做一些好事,如果可能的話,還要博得別人的歡心”的姑娘,可豐富立體的多了。 論人物思想的成長性,埃絲特也比不上理查德·卡斯頓。 理查德作為“賈迪斯控賈迪斯案”的當事人之一,對本案的態(tài)度有著明顯的變化:從高高掛起、到投身其中,到最后吸取教訓、“一定要重新生活”。與這種變化相伴而來的,既有他對約翰·賈迪斯的態(tài)度變化,也有他自己的性格成長。開始時,理查德簡直是個白癡一樣的紈绔子弟,對錢財毫無概念,甚至有“少花錢就是賺錢”的荒唐念頭;對工作毫無定性,一會兒想學醫(yī)、一會兒想學法、一會兒想從軍;他對自己、對妻子也不負責,寄希望于通過賈迪斯案獲得遺產(chǎn),從而擺脫家庭和財務的困境。 在投身賈迪斯案的過程中,他至少做到了全身心投入到這一件事情上,而沒有再轉向其它事務。當一切都結束時,他也終于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準備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盡管結局令人痛心,理查德的今非昔比是有目共睹的。埃絲特雖然也有一定的成長——從她對斯金波先生的態(tài)度上可以看出一點跡象,但是與理查德相比,實在難以望其項背。 論個人的性格魅力,埃絲特甚至比不上上圖中犄角旮旯里的不起眼的小配角貝格納特太太。 這位太太可不得了!她是貝格納特家真正的頂梁柱,她有情有義有主意,為貝格納特先生和他的老戰(zhàn)友喬治拿了不少主意。她很有底線,絕不容忍任何人危害到貝格特納先生,即使這個人是喬治。她也非常聰明,從喬治的只言片語中就推理出了他的母親是誰。她還很有行動力,一步一步走到林肯郡,找到了喬治的母親。這個女人,真的只能用貝格納特先生的話來形容:
相比之下,埃絲特多少有點傻白甜…… 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埃絲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一定也是眾口不一。我不喜歡這個人物,不代表她真的一無可取。埃絲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累斯特·德洛克爵士、理查德·卡巴頓、貝格納特太太究竟是怎樣的人,還是需要從狄更斯的筆下去尋找答案。 總之總之,《荒涼山莊》是一本不錯的書。 有評論認為這是狄更斯的巔峰之作,甚至可以俾睨托翁、笑傲雨果。 我沒讀過狄更斯的其它作品,不知道本書算不算“巔峰”。我并不認為這部作品可以挑戰(zhàn)托翁或雨果。不過,我可以肯定的說:這的確是一座高峰,是一部非常值得一讀的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