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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時候，我父親是村上的赤腳醫(yī)生。那年代的的農(nóng)村人，平常頭疼腦熱的時候，都會先找父親拿點藥打個針，大部分都能及時好了。父親平常也會去山上采點草藥曬干，有的人感冒稍微重點，可能就得喝兩碗湯藥。  雖然那時候的藥費很便宜，大部分都是幾毛一塊的，可架不住大家手里都沒有活錢，很多時候都只能先欠著，等年底才能結(jié)清欠賬。 這樣一來，父親雖然只是個赤腳醫(yī)生，卻也有一本厚厚的賬簿，上面就是鄉(xiāng)親們的流水賬。 當(dāng)醫(yī)生的人嘛，在鄉(xiāng)親們眼里那是很有身份的，真要救了別人的危難時，人家就會叫你活菩薩。 父親又是個特別要面子的人，總以為去別人家要賬就相當(dāng)于古時候的“催租”，每年都要拖到年關(guān)三十才不情不愿地去走一圈，還只是在別人門口站一站，不好意思說話。 當(dāng)然，大部分人都是懂道理的。 父親一到，有錢的就會主動拿錢清賬，沒錢的也會說好話請求“久錢得久用”再拖一陣。農(nóng)村人家嘛，叫花子也有個“年”，雖然拿不出錢，就會請父親在家喝幾杯紅薯酒。 父親一生沒有什么嗜好，就是喜歡杯中之物，不過從來不會喝醉。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小酌怡情”，不過在沒有讀什么書的他心目中，應(yīng)該是沒有這個概念的，無非就是“酒要喝好，不能喝醉”。  以前我們年齡小，過年要不要到賬也無傷大雅，無非就是我們少件新衣服、或者少點零食吃而已。 但這一年，我們?nèi)愕芏家呀?jīng)長大了。21歲的大姐有了對象，準備正月十八結(jié)婚，雖然已經(jīng)給她打了幾臺家私，可被褥鋪蓋都得花錢買，就等著父親收到欠賬，趕在正月的第一集去買回來當(dāng)嫁妝。 一轉(zhuǎn)眼到了年三十，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要是往常，原本就不情不愿的父親肯定會以此為借口不出門。 可大姐的婚事迫在眉睫，第一次嫁女的他，如果沒有幾套被褥鋪蓋放在家私上、只有幾臺光溜溜的家私抬出門，父親肯定會覺得虧欠了孩子。 于是，一家人吃過午飯，父親就夾著那本賬簿出門收賬去了。 我是家里的老二，比大姐小了兩歲，也是讀了初中的人，在那年代的農(nóng)村也算是半個讀書人，回到家后幫著母親做點家務(wù)，農(nóng)忙時節(jié)也得下地干農(nóng)活。 只是我比大姐更不安分，雖然是女孩子，卻也認為種地做家務(wù)沒有出息。于是便學(xué)了裁縫，父親給我買了臺縫紉機，出師后就在家里做衣服，也算是大家比較認可的人。 其實，我讀了初中，樣子也漂亮，早就有人半真半假給我說親了。只是我還有個大姐，別人一開口就被我堵住了嘴，所有的壓力都讓我轉(zhuǎn)移到了姐姐頭上。  如今大姐要嫁人了，我心里其實也是蠻惶恐的。哪個少女不懷春？我心里其實也對自己的夫婿有過想象，可不管是在鎮(zhèn)上學(xué)裁縫的時候，還是現(xiàn)在在家里做衣服，我見到的男孩子還從沒一個讓我動心的。 我真的很擔(dān)心，自己的婚姻是不是也會像姐姐那樣，經(jīng)過別人介紹牽線，然后就那么湊合過一生？ 我們當(dāng)?shù)氐哪暌癸埍容^特殊，大年三十這天三頓飯都可以是團年飯。父親也就安排在中午團年，下午就有半天時間走家串戶了，晚上回家晚點也沒事。我們?nèi)愕芤矔恢弊诨馉t旁等他回來，還在等父親發(fā)壓歲錢呢。 如果是往年，父親一般都會趕在天黑前回家，母親也會嘀咕幾句，他卻總是笑著解釋：年三十夜的，去別人家走了一趟讓別人記得還欠我錢就行，難不成賴在別人家不走不成？與其那樣，還不如回家陪著孩子們守歲呢？ 可這一年，直到天黑了也不見父親回家。一開始我們幾個也沒有怎么在意。母親把宰年豬的豬油熬好后，順帶把紅薯片和巧果乘熱油炸好了，我們?nèi)愕芘阒龢泛呛堑刈诨鹂舆吜奶炝恕?/div> 下了一整天的雪，雖然天黑后住了雪，但地上的積雪足有膝蓋厚，外面幾乎沒有人走動。  突然，我聽到外面一陣腳步聲走近，主要是積雪太深，踩上去發(fā)出明顯的吱吱聲。 因為我們家的窗戶上蓋著一層塑料薄膜，雖然能透光，卻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如今聽到有人走動，我們幾個就一致認定，這是父親收賬回來了。 小弟馬上就雀躍起來，還在嚷嚷父親今年會給多少壓歲錢。 腳步聲走到了我家的階基上，有人在門口跺了跺腳，隨即就有個陌生的聲音在問：是黃醫(yī)生家么？ 聽到這么突兀的問法，我們?nèi)齻€趕緊站起來去開門。 要知道，如果是熟人來我家，怎么也不至于問“黃醫(yī)生”，既然這么發(fā)問，肯定是個陌生人。這年三十夜的陌生人來我家，難道出了什么事不成？ 門一打開，外面的雪風(fēng)一下子涌進來，我還來不及打哆嗦，就被眼前的一幕看傻了：一個特別高大的陌生人站在門口，看清楚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個人背著一個人。 就著雪光，我看出背著的人身上穿的是父親的衣服。我心里一咯噔，難道父親出了什么事？ 趕緊把對方讓進屋，把我父親從肩頭放下，剛好放在火坑旁邊的竹床上。父親全身軟綿綿的，嘴里還在含含糊糊地嘀咕著什么。  母親手里的活也干完了，趕緊給來人泡來一碗甜酒，雖然還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卻也知道，父親應(yīng)該是喝醉了，然后被對方送了回來。 對方取下頭上的冬瓜帽，我這才看清楚，竟然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眉清目秀，雖然天寒地凍背著個人走路，可一雙眼睛顯得很清澈，頭上還在冒熱氣。 說了幾句客氣話，我們很快就弄清楚了原委。 小伙子自稱瀚林，是李家灣的人，剛剛從鎮(zhèn)上回來，路過我們村頭那個小溝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躺在雪地里的父親，就知道是喝醉了。敲開最近的人家一問才知道，這個醉漢是黃醫(yī)生，于是便背著他送了回來。 弄清楚了緣由，我們一家人都對瀚林就更是感恩戴德了，要不是新社會，跪下來給人家磕頭也有可能。 母親一邊給父親收拾洗漱，一邊和瀚林聊著，得知他也讀了高中，如今在家里給人建房子，既當(dāng)泥水匠也能當(dāng)木匠，母親又是一連串的稱贊。 瀚林喝了一碗甜酒，似乎被我們一家人的感謝弄得很不好意思，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羞澀。說自己也只是順路剛好遇到，哪里能見死不救？這么冷的天要是在雪地里睡一晚，就真的不好了。 甜酒喝完又喝了一碗開水，瀚林就起身告辭，看了看時間也九點多了，主要是年三十夜特殊的日子，我們也不好強留。  但地上這么厚的雪，母親就找了點干竹塊扎了個火把，點著后讓瀚林拿著回家，臨走前還說，多謝你這個好心的后生家，過幾天一定要去你家登門道謝。 父親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床，摸著自己的頭不好意思地說： 昨晚最后到了國卿叔家里，兩人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國卿叔欠了十來塊錢暫時還不上，卻一定要拉著父親喝幾杯，還說你要是今天不喝酒，自己久連夜去借貸款，明天初一去你家還賬。 大年初一讓人家還賬，這在農(nóng)村可是了不得的“惡行”。父親拗不過，只好坐下來喝了幾杯，因為擔(dān)心沒錢給大姐置辦嫁妝，心情不好的人就多喝了幾杯。 國卿叔送他出了門看著走了幾十米才回家，可父親沒多遠就滑倒在路旁，竟然以為到家了倒頭邊睡，要不是瀚林湊巧路過，真不知道在雪地里凍一夜會怎么樣。 休息了幾天之后，母親就一直催父親去李家灣走一趟，讓他去好好感謝人家的救命之恩。但父親又拉不下老臉，最后沒有辦法，這個任務(wù)就落到了我頭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以前對這些迎來送往的事并不感興趣，但這一回卻很爽快地接受了安排。 再說，也確實推無可推，大姐是準新娘，顯然不適合去陌生男子人家走動，母親每天都要接待來“助嫁”的鄉(xiāng)親，弟弟年級太小，他們顯然都不合適。  正月初十那天，李家灣唱人戲，借這個機會，我也去了李家灣。父親準備了一塊五花肉，還有三斤糖，另加一個五塊錢的大紅包。這樣的安排在當(dāng)時，也確實稱得上一份大禮，勉強算是能進得救命恩人的門了。 我騎著單車到了李家灣，隨便打聽一下就找到了瀚林的家，遠遠看到三間舊木屋，心里還在嘀咕： 不是說自己給別人建房子，既能當(dāng)木匠又可以做泥水匠么，怎么自己的家卻沒有修繕一下呢？ 他們家的門倒是開著的，我在門口輕聲問了句“有人在嗎”，一開始沒有人答應(yīng)，直到問了三聲，才有個女聲在里屋回答，說兒子不在家，來的客人請進。 我把單車停在坪里，拿著禮物進了屋，順手就放在廚房的桌子上，嘴里和屋里的人打招呼，很納悶，既然知道客人進了屋，為什么主人卻不出來呢？ 只聽得里屋一陣摸索聲，過了老久，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中年女人出來了——所謂的輪椅，竟然全是木頭做的，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人，顯然不會想到、也買不起真正的輪椅。 老人家并不是很困難就把輪椅推到了廚房，看著陌生的我、一個素不相識的大姑娘站在家里，桌子上還放著一堆禮物，很納悶地問我說： 姑娘，你從哪里來 呢？怎么提這么多東西來我家，是不是找錯人了？ 我趕緊幫手把老人推到火坑旁，雖然沒有下雪了，天氣還是很冷，順手又在火坑里生上火讓她烤著，一邊告訴她，自己今天是特意來感謝瀚林的，感謝他救了自己的父親。  一來二去，我和老人家也算熟了，這才知道她是瀚林的母親。說是老人家，其實年齡并不大，算起來和我母親不相上下，只是早年遇到意外，一雙腳行動不便，以前還只能臥床不起，后來還是兒子給自己做了輪椅，這才能在屋里活動一下。 知道了她的年齡，這時候再說她是“老人家”顯然就不禮貌了，我便改口稱呼她為阿姨。 阿姨告訴我，雖然今天還是初十，但瀚林去花橋村給人“放樣”，可能要吃過午飯才回來。 所謂的“放樣”，也就是我們當(dāng)?shù)亟ǚ孔拥恼f法，第一天請來匠人師傅與左鄰右舍，在平整好的屋場里拉線撒石灰，劃出一間一間房子的輪廓就行，基本都不用正式干活。 阿姨還很是抱歉地說：自己這個殘廢人，拖了兒子的后腿，今天出門前，兒子還擔(dān)心自己沒飯吃，后來還是我催他去的，說就是放個樣，應(yīng)該半天多就完了，自己晚點吃也不成問題。 聽說阿姨還沒有吃飯，我便自告奮勇幫她做飯了。在她的指引下，找到米缸飯鍋，在櫥柜里拿了一些菜，勉強做了一菜一湯，放在阿姨輪椅上的木板上，耐心地照顧她吃完。 這樣一來，反倒迎來阿姨接二連三的感謝，好像不是我來感謝他兒子救了我父親、而是我救了她一般，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阿姨甚至還問我，你這么好心的姑娘有沒有婆家？將來肯定能找個好夫婿。 弄得我又是一個大紅臉，卻又不能發(fā)火，只好說自己還沒對像，卻又惹來阿姨的嘆息：可惜我這個老太婆拖累了兒子，要不然我兒子可是個不錯的小伙子。 幸好兩點多前后，瀚林終于回來了，一開始也沒有認出我來，也在感謝我給他母親做飯。在我的解釋下，才知道我是“黃醫(yī)生”的女兒時，瀚林也摸著頭不好意思地對我說： 你拿這么多禮物來感謝我，那我明天不得拿更多去感謝你照顧我媽媽？你能拿得出禮物，我家窮，可真拿不出禮物了。 盡管我知道瀚林這話全是調(diào)侃，主要是為了活躍下尷尬的氣氛，但我還是嗔怪地瞪了他幾眼說： 好啊，我們一碼歸一碼，我感謝你救了我父親，你感謝我照顧你媽媽，救命和照顧可不是同等的情分，我拿了點薄禮，你只要登門道謝就行了。 年輕人嘛，這樣你來我往幾句，很快就混熟了。 三點多的時候，戲場打起了開臺，阿姨便催促瀚林帶我去看戲。我就把單車放在他們家坪里，自己跟著他看了一陣人戲，趕在天黑前就告辭回家了。  回到家，我把在瀚林家見到的一切和父母說了一遍，父母聽了也是唏噓不已，說雖然人家窮點，卻有一顆好心，能主動救危扶困的年輕人不多見。 原本以為，我們之間的故事就這么斷了?？蛇^了幾天，瀚林竟然真的來了我家，一見我就朝我努嘴說：我可是應(yīng)約而來感謝你的，可還真是一雙空手。弄得我又是局促不安起來。 瀚林的到來，父母顯得很高興，尤其是父親，一定要拉著他喝兩杯。 瀚林倒是拒絕了喝酒的建議，說自己在鄰村做事，收工回家路過我們這里，順帶就進來“踐約”。 他所說的踐約，父母當(dāng)然是滿頭霧水，只有我卻只能干瞪眼，心里雖然有點惱，卻真不是生氣。 我送他離開時，瀚林還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個小玩意送給我，說是自己親手做的木偶，就當(dāng)成禮物吧。  后來一段時間里，瀚林還真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常客”，在附近村子里干活時，都會忙里偷閑來我家坐一坐。 有時候趕巧，還會幫著我父母做點重活。一來二去，我們家也知道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思。 父母終于看出了我們之間的門道，很是正式地和我說： 他家的情況你也看過了，確實很窮，但女孩子嫁人，門第和人哪個最重要，你肯定自己清楚。我們看這小伙子確實不錯，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被自己父母捅開了這層窗戶紙，我和瀚林很快就確定了關(guān)系。每隔一段時間，我也會去他家?guī)椭帐笆帐?，還給他母親洗漱一番。在別人眼里，我就算是他家沒有過門的兒媳婦了。 87年，我和瀚林結(jié)婚了，沒有要他一分錢彩禮，父親也給我準備了和大姐一樣的嫁妝，算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進了門。 婚后一年，我們的兒子出生了，時間來到了88年，瀚林的母親到底還是未能熬過去。 老人家一走，瀚林就對我說：以前因為要照顧母親走不開，弄得家徒四壁，幸好你不嫌棄?，F(xiàn)在沒有了掛礙，我們?nèi)ツ戏疥J蕩一番吧。 最開始，我們把孩子留在了娘家，夫妻倆一起來到了廣東，丈夫憑借著過得硬的手藝搞起了建筑。 慢慢地摸到了門路，拉了支包工隊，再后來有了一定的關(guān)系門路，終于組建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幾十年過去了，我們夫妻一直生活在廣東，日子過得非常的滋潤，丈夫?qū)ξ乙彩前僖腊夙槨?/div> 我一個初中生，能有這樣的美滿生活，非常感謝自己的父母，更感謝那個時代。當(dāng)然要認真說起來，也得感謝父親那個喝醉酒的大雪夜……#精品長文創(chuàng)作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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