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川異域作別故人 血盆大口知是哪位 無邊無際的雪,覆蓋無邊無際的山川大地。 雪原茫茫,一人一狗,踏雪而行。 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孤寂的人間,既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 積雪深深,埋沒了腳跟,兩行遙遙不可見盡頭的腳印,蔓延至天與地的盡頭。 一行腳印,為人所留,一腳踩下去,踩出一個雪窟窿,體重不輕。 一行腳印,為狗所留,五瓣梅花,規(guī)規(guī)整整,卻還是比不過野兔、野雞的輕盈,痕跡偏深。 白云輕飄飄浮在天上,旭日紅燦燦懸在東方。 緩步向前的年輕人,面容雅致,若桃花綻雪,若芙蓉出水,在茫茫雪原之中,風姿綽約。 年輕人抬起頭,遠處群山皚皚,盡是雪,他看了又看。 群山之中,有一座好高好大的山峰,如一位美人挎劍,如一位佳人望月,既見嬌羞,又見英姿颯爽,很像年輕人心中那個念念在心、不能忘記的她。 “她還好嗎?”呢喃有聲,盡是深情。軟語因誰?癡癡相望。 旁邊緊跟著主人的土狗,似乎有所感應,低頭輕輕摩擦主人的褲腳,似在安慰。 年輕人回過神來,目光感激地看向土狗。 停下腳步,駐足。似乎一下子群山寂寂,萬籟俱靜,好像整個世界都為這個年輕人停了下來,為他的悲而悲,為他的喜而喜,為他的思念而思念。 木訥中些許方正,獨無圓滑,猶見深情。 “她還好嗎?”年輕人又在心中問起。 “三年了,是否還在等我?是否喜歡上了別人?是否已經嫁人……” 忐忑不安幾多,思念卻是朝朝暮暮,喜歡一人,如眼前潔白的雪,容不下哪怕一絲污垢。 “我和她之間,還有未來嗎?一定有的,一定有的……”年輕人明顯不相信,卻還是一再肯定。 面容越發(fā)剛毅,越發(fā)沉穩(wěn),他要撐下去,帶著希望撐下去,不氣餒,不放棄,不妥協(xié)。 位高權重如何?匹夫螻蟻如何?低到了塵埃里,然后,也要從塵埃里開出花兒來。 年輕人下定決心,定要向著期待的方向,一步一個腳印。那份沉甸甸的愛,重若千鈞,不能辜負。 和她期待一份陽光明媚的未來。 “她不負我,我定不負她。”年輕人在心里發(fā)誓。 年輕人無奈地看了看身上的衣裳,不是錦緞,不是絲綢,不是貂皮,幾點油漬黑黑,幾處補丁斑斑。 三年前的她,第一次相見,可是一身綾羅綢緞來見他的。 裙擺幾顆玉墜,晶瑩剔透;頭上一枚玉簪,雕龍畫鳳;腰間一把長劍,寒光凜冽;手中一支玉笛,吹徹人間…… 聲聲琵琶說舊人,已是舊人盡成空。 曾記否:花前月下,和誰許下相思?不負年年月月日日…… 曾記否:那一夜,媚眼如絲;那一夜,兩人成癡…… 分明記得她說道:愿意吃苦和他,愿意顛沛流離和他…… 凜冽西風,一陣一陣吹來,吹亂了頭發(fā)。 年輕人的眼睛似乎吹進了灰塵,睜不開,兩個眼角流下兩行淚,串了兩串相思。 是因為悔恨嗎?是因為遺憾嗎?是因為求而不得嗎…… 心中故人難消散,卻問佳人何處?傷離別! 她的風姿,留在了故鄉(xiāng)。他的腳步,停在了遠方。 年輕人一聲惆悵,一聲嘆息! 佳人無恙否?只剩相思。在夜的深處,夢里相見。 ##### 白發(fā)今日山上雪,西風去年渡口別; 到頭莫說心有愛,原來只是思無邪。 枯樹無枝可寄魂,相思孰憶如淚人? 愁墜西風別故土,恨成枯骨墮風塵。 ##### 什么時候,為自己活上那么幾天?要不然,這一生,何止是苦,何止是累,何止是悔…… 狗吠吠有聲,扯了扯主人的褲腳,把年輕的主人從回憶中拉出來。 年輕人猶有悲傷見于眼角,強打精神。 此時眼前所見,卻成了山光禿禿,樹光禿禿,天空光禿禿。 年輕人使勁搖了搖頭,目光不再停留那座像她一樣英姿颯爽的劍女峰。 握緊手中刀,向前,繼續(xù)尋找獵物。 天大,地大,吃飽飯最大。 循著野雞、野兔的腳印,一人一狗走啊走,找啊找。 之前獵到的兩只野雞,尾羽尤其的長,比胳膊還長;兩只野兔,毛色發(fā)黑發(fā)亮,似炭如墨。 皆不幸要么留下了土狗的牙印,要么被飛石之類擊殺,死的不能再死,掛在腰上,一晃一晃。 如果是活的,價錢至少能翻一番。 年輕人的運氣似乎都用盡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值錢獵物的蹤跡,又斷了。 如本地獨有的大耳兔,傳說擁有一絲兇獸血脈,最是大補;如五彩斑斕的五翎雞,流光溢彩,富裕之家無不想在籠子里給女兒亦或兒子養(yǎng)上一只,太好看了,而且溫順易馴化…… 會飛的,哪怕只會短時間飛一會兒,果然都是“斷人財路”高手,羚羊掛角,了無痕跡。 本地獨有的大耳兔,兩只大耳朵張開,可以像鳥兒一樣滑翔,乃是跨“溝”高手,不容易逮到。 野狼、野豬之類,這個名叫李銘的年輕人,也想獵殺,奈何山高林密不易尋,奈何爪牙眾多,容易出意外。 野狼、野豬之類,往往不是一只兩只出現(xiàn),是一群一群出現(xiàn)。 哪怕循著痕跡,僥幸找到了,不一定誰吃誰呢! 掙錢很難,好門路、好地方,都被村子里先來到北疆的人分完了。 比如放捕獸夾的好地方,比如設置陷阱的好地方……離村子近的好獵場,都被分完了。 作為后來者,李銘只能到更遠的地方,或者別人不愿意去的地方。 比如現(xiàn)在李銘所在的靠近嶼山外圍的地方,遇到猛獸、兇獸的幾率不小,很危險; 比如李銘所居住村子附近的合一塘,據說有厲鬼、僵尸出沒…… 沒有點副業(yè),光靠種地,別說發(fā)家致富了,連吃飽飯都難。天災人禍可是不少,還要納糧交稅,還有徭役…… 何況李銘還要練武,自古以來,窮文富武。 練武可是要花不少錢的,不僅僅是要吃飽,更要吃好。有氣血之物大補,更是事半功倍。 如果不是靠著打獵,如果不是靠著對富含氣血之物的敏感,時不時給自己大補一番,別說武徒種子了,恐怕早把自己練成一根麻桿了。 窮人練武,因為吃食沒有跟上,練到最后,氣血兩虧的人,可是不少。 還好,蒼天不負有心人。這一次狩獵,略有收獲。 兩只野雞、兩只野兔到手,不至于枉跑了這么遠的距離,空手而歸。 也不是沒有空手而歸過。但今天運氣還行,老天爺沒有辜負一人一狗。 對于野豬、野狼之類,李銘不抱希望。 李銘作為武徒種子,勉強算是一名修行者。 單獨一只野狼、野豬之類撞上來,手起刀落,必死無疑。 所以,山高林密之處,偶爾也可以闖一闖。 這不,貪婪作祟,逢林莫入的告誡,被李銘丟到了腦后,一門心思想到林子里碰碰運氣,這不,又一次戰(zhàn)戰(zhàn)兢兢進來了。 這是一片火焚之地,或是人為,或是雷擊,數十年郁郁蔥蔥,仍不及其他林子的高大茂密。 “也許有那么一株靈植,最差也應該有不少草藥。人跡罕至之地,這東西應該有。 成群的野豬野狼,不會運氣那么差,剛好碰到。” 李銘在心里想道。 想什么就遇到什么?正在為找到一叢草藥——黃芩而驚喜的李銘,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好大一群野豬,哼哧哼哧,從林子深處,出來覓食! 獠牙兩根,又長又粗,翻在嘴巴外面,寒光凜凜,嚇得一人一狗呆住了,不敢出聲。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成片草藥,李銘不得不暫時放棄。 在錢財和自己的生命之間,李銘選擇了后者。 還好,土狗提前預警。免了四目相對,激起野豬的戾氣,提前趴在雪窩子里藏好。 也許野豬群只是路過,野豬群走后,黃芩還是他李銘的。 藏得嚴嚴實實的一人一狗,大氣不敢喘一個。 李銘沒有發(fā)現(xiàn),在他趴下去的時候,野豬群明顯癔癥了一會兒,似乎失去了目標。 數十只野豬,大小不一,大的如小牛犢一般大。 “惹不起,惹不起?!蓖低涤^看的李銘,越看越害怕。 “小的和鬣狗差不多,也不好惹?!崩钽懺谛睦镆辉俑嬲]自己,下一次絕不再這么冒險了。 “逢林莫入,一定逢林莫入。” 這句話,李銘不止說過一次了。這邊說,那邊忘。 只因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富貴不得不從險中求。 素來吃素的野豬,停下來,不走了。 又尖又長的豬嘴巴,在空氣中,嗅來嗅去。 李銘感覺到了不妙。 一兩個呼吸之后,野豬群認準了方向,果然是李銘藏身之處。 或許是餓急了,野豬群聞著味道往李銘躲藏的地方靠近,似乎知道那里藏了美味的食物。 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 李銘慌了。 “平常不是這樣的?!崩钽懓偎疾坏闷浣?。 人怕野豬,野豬更怕人。聞到人味,躲還來不及呢,怎么尋著人的味道,在一步一步接近。 還滿臉陶醉,急不可耐,似乎有無上美味在前面等著它們。 “難道野豬想要開葷?”李銘嚇得手心都冒出了汗。 哼唧哼唧的聲音越來越近,李銘更害怕了。 “需要上樹嗎?”李銘把這個念頭否了,就野豬那體型,那獠牙,附近這些才大腿粗的樹,頂不住。 而且,要是上了樹,野豬群在樹下面一圍,豈不是自陷牢籠。 據說,沁北縣可不止一個人兩個人,因為上樹,被野豬圍起來,坑死了。 有些時候,有些動物的“聰明勁”都趕上人了。 野豬群越來越近了,時不時用鼻子聞一聞空中,鍥而不舍往李銘藏身所在,似乎前面有美味的食物,吸引著它們。 “到底是我不幸遇到了野豬群,還是野豬群循著味道找到了我這個美味佳肴?” 李銘覺得自己運氣差到了家。 不及多想,李銘起身,身后的土狗,隨之從地上爬起來。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逃,遠遠逃開。黃芩算什么,草藥而已。 一人一狗偷偷后退,雪地之上,咯吱咯吱的聲音頓時響起,這是野豬群之外的聲音。。 果然不出所料,才后退數步,野豬無不豎起耳朵。 豬鼻子更是一下子認準了方向。然后,瞪大了眼睛,看向李銘。 然后,大嘴張開,不帶一絲猶豫,猛沖而上。 實錘了,吃的就是他李銘。跑,拼命跑。 “我的肉就這么好吃嗎?” 但他李銘的肉就是那么吸引野豬。鍥而不舍,不止一頭野豬。 一頭又一頭野豬緊緊追在李銘的后面。 野豬的爆發(fā)力好強,四只小短腿,像陀螺一樣,轉得飛快,認定了李銘,必是美味可口的食物。 吃素的,一下子變成了吃肉的,打了李銘一個措手不及。 “這不正常!”明明知道不正常,李銘卻找不出來原因。 此時逃命要緊,先逃命。 每一頭成年野豬,都有近乎武徒種子的實力。最強壯的那一頭,實力甚至超過武徒種子,接近武徒。 老天爺何其公平。人類有聰明才智,野獸有強健體魄。 各有所長,各有所短。人類不如野獸體魄強健,野獸不如人類聰明絕頂。 一排一排樹木,飛馳而過。動靜鬧得整個林子都熱鬧起來。 野雞驚飛,野兔驚跑。驚跑的野兔之中,竟有一只大耳兔,藏的好深,剛才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李銘可是嘗過大耳兔的味道,不像別的兔子又柴又瘦,大耳兔既筋道又肥膩,大補。 雞飛狗跳之下,樹林之中,連躲在“家”里安度流年的刺猬、獾子、松鼠等小動物,都被不講武德的野豬群紛至踐踏。 如響鼓,如響雷,眼看將要天塌地陷,嚇得出洞而走,奪路而逃。 李銘當然更為狼狽了! 好幾次,李銘差點掉進雪窩子。 而野豬似乎生來具有分辨雪窩子等天然陷阱的能力,雖然跑的沒有李銘快,卻追的穩(wěn)穩(wěn)當當。 抽刀威脅,不管用。算了,獵物不要了,命要緊,已經到手的野雞、野兔,一只又一只被李銘丟在地上。 跑在最前面的野豬,一嘴下去,咀嚼幾口,咽下肚子,野豬真的開葷了。 咔嚓咔嚓,很快,又一只野雞,被另一頭野豬吞下肚子。 連續(xù)吃了兩只野雞、兩只野兔,野豬群猶是緊追不舍。杯水車薪,實在是太少。 而吃了肉的野豬,眼睛變得更紅了。 數十只野豬,迥異往常,緊追不舍。一人一狗在前,數十只野豬在后,哼哼唧唧,吵著要吃肉。 火焚之地,終于快要跑出去了。不遠處,塔松及天,刺柏入云,又高又粗又大。 臨時的救命稻草不遠了,實在跑不動了的李銘,選擇其中一棵又高又大的刺柏。 比貓還靈活,三下五下爬上去,躲到樹上,暫歇一歇。 水桶粗的刺柏,能擋一陣,擋好大一陣兒。 躲在樹上的李銘,使勁聞了聞身上,沒有聞出來特別的味道,還是那股淡淡的艾草香。 這是主動包攬了李銘家務的劉寡婦,特意為李銘新洗的衣服熏上的。 可惜,佳人有情,郎君無意。平白做了村民口中的負心人。 “不會是因為艾草的味道吧?”李銘在心里想到,但不確定。 “劉寡婦想害我,不應該啊,她身后那一群孩子還指望著我呢?” “難道是因愛生恨?” …… 女人瘋起來,可是比洪水還無情。李銘反而不確定了。 想脫了衣服,但冰天雪地,必被凍死。 與其凍死,不如搏一搏,說不定能活下去。 但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事關劉寡婦。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李銘不是傻子,從緊追不舍的野豬群,想到了很多,猜到了很多。 野豬在下面圍了一圈,圍得嚴嚴實實。 還好樹干夠高,樹冠夠大,騰挪空間不小。 這是第三次上樹休息了。前兩次樹小,都是趁野豬不備,迅速挪到樹冠外圍,不怕死地跳下去,跑路。 還好,沒有崴了腳,沒有傷了腿,要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但這一次,李銘的體力透支嚴重,實在跑不動了,說不定是他躲的最后一棵樹了。 土狗躲在樹下不遠處,吐出舌頭,大口喘氣,一大片霧氣升騰在它嘴邊。野豬群仿佛看不到土狗,猩紅目光只盯緊了李銘。 要是會爬樹,估計早爬上來了。但狠狠撞樹之聲,一刻不停。 追了許久的野豬,也不例外,喘氣聲,何止聲聞十里,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干什么呢! 之前,李銘沒有發(fā)現(xiàn)野豬的異常。 躲在樹上,故意吸引野豬,好讓不會上樹,又不忍拋下主人,遠遠躲開的土狗,不被野豬分食了。 又一次,人在樹上,狗在樹下。 這頭被主人取名大黃的土狗,停在野豬群不遠處,剛緩過一口氣。 “汪汪汪”叫喚個不停,想吸引野豬群注意,為主人解圍,野豬群卻認定了躲在樹上的李銘,不為所動。 狗是條好狗,有獻身精神,奈何沒有獻身機會。 “也許這條命,今天要交代在這里了?!崩钽懖桓市?。 無人可交代遺言,只好對著土狗大黃,叨叨個不停。 “大黃啊,不離不棄,你是條好狗,不枉主人我把你從集市上買回來,救你出苦海?!?/span> “大黃啊,這一劫我要是僥幸躲過了,回家了一定給你整個伴,不讓你像我這個主人,孤枕難眠!” “大黃啊,你是喜歡老黑家的大黑,還是喜歡隔壁齊大爺家的老白……” “放心,一定把媒給你說成了?!?/span> …… 李銘和狗嘮起了嗑,嘮著嘮著,反而沒有以前那么緊張了。 危險雖未解觸,卻神色自若了不少。 “野豬兄弟,放兄弟一馬如何? 以后這片山林我再也不來了,什么山藥了、酸棗了、葛根了、山葡萄了、鈣果了……全留給你們。 小子我再也不來了,放我一馬好不好?” 打開了話匣子,李銘和紅著眼睛的野豬也嘮上了。 生的希望渺茫,但求生之路,絕不能停。 一邊和豬狗嘮嗑,一邊嘗試各種自救之法。 一刀下去,劃拉掉褲腳一塊布片,落到樹的下面,野豬不爭不搶。 “難道我猜錯了?”李銘再次聞了聞身上,除了熏衣服染上的艾草香,沒有別的味道。 再隔換個地方,繼續(xù)割,袖子、上衣,還是一樣。 “難道是里衣,那就再試!”狠下心來的李銘,不怕春光乍泄,一片又一片碎布,別扔下去,連最私密的內褲都沒有放過,還是沒用。 試了好多地方,還是沒有找出來不對的地方。 不能再割了,再割,真要被凍死在外面了。 此時再看李銘,比乞丐還乞丐。如果熟人見了,說不定三五枚銅元遞過來,江湖救急。 劉寡婦見了,定會心疼得要死,把壓箱底的嫁妝都拿出來,給他這個心頭好。 奈何妾有情,郎無意。都說女追男,隔層紗,劉寡婦追他李銘,何止隔了一座山,十座都不止。 李銘想繼續(xù)跑,但他很清楚,體力不支,警覺下降,慌不擇路之下,很可能掉進雪窩子。 誰能想到,野豬那股勁上來了,比誰都認死理,非追著他不放。 李銘無奈地看了看下面,數十只野豬還圍在下面,圍得水泄不通。 像前幾回一樣,排好了隊,一頭又一頭猛沖上前,撞樹,小山一般撞上來,絡繹不絕。 剩余不多的雪,繼續(xù)從樹上落下,如瀑布,垂流直下三千尺。 躲在樹上的李銘,像經歷地震。一會兒顛上去,一會兒落下去,像坐過山車一樣。 隨時可能人落下去,隨時可能樹被撞斷。某人的命,懸,命懸一線。 水桶粗的刺柏,樹皮被撞去,樹干木屑紛紛,再撞上幾十下,很可能要被撞斷。 還好,這棵刺柏,夠粗,夠高,夠大。 在這么險死還生的情況下,李銘割碎布,驗證猜想,超越了絕大多數人。 刺柏眼看要斷了。正在這時,一聲震天響的鷹啾,遠遠傳來,附近樹上的雪,紛紛震落。 李銘抬頭,好大一頭金雕,翼展何止三丈,遙遙飛來。 野豬眼中的紅色被鷹啾之聲褪去,似乎是極為可怕的天敵,野豬一撒腿,跑了,比兔子還快,往林子的深處。 留下僥幸躲過一場劫難的一人一狗。李銘趕緊下樹,找地方躲起來,又是鉆雪堆,又是鉆樹林…… 不是為了躲野豬,是為了躲金雕。樹上那么顯眼的地方,不是找著送死嗎? “這邊不能去,有野豬群?!被挪粨衤?span style="letter-spacing: 0.5px;font-family: 宋體;">,正在往樹林深處鉆的李銘,這才想起來,他和野豬群跑的是一個方向。 碩大無比的金雕越來越近了。 來不及了,李銘選了一個洼凹處,目測積雪應該有兩三米深,咬牙、閉眼、蹬腿,猛地跳了下去。 “哎吆?!崩钽懲吹贸雎?。這雪怎么這么薄,這地怎么這么硬。好疼,疼得李銘忍不住了。 跳下去之后,來了個狗吃屎,差點崩了牙、斷了腿。 誰能想到看起來“很厚”的積雪,實際厚度不到一尺深。 時間越來越急迫了,顧不上疼,李銘手腳并用,在這一尺深的洼凹,往身上使勁扒拉雪。 扒拉又扒拉,明明是冬天,額頭上冒出了汗。生死邊緣徘徊的李銘,怕到了極點。 還好,趕在金雕到來之前,勉強用積雪埋住了自己。 金雕近了,更近了。 如此天寒地凍的北疆,心砰砰亂跳的李銘,不止額頭冒出了汗,全身上下都是冷汗。 像一個滾燙的火爐,嘴里的哈氣連著身上的熱氣,頓時霧氣騰騰,像烏黑夜里的一盞燈,再明顯不過。 本來不是往這個方向飛的金雕,看到霧氣升騰,好奇地飛了過來。 頭埋在雪下面的李銘,將來如果“地下有知”,何止兩眼淚汪汪,何止死不瞑目,何止捶胸頓足…… 此非天亡我,我自亡我。 翅膀的呼扇聲,猛然加大的旋風,李銘切切實實感受到了。 似乎一只大鳥停在了李銘的附近,似乎有一雙眸子如電盯住了他。 李銘嚇得一動不敢動。李銘發(fā)誓,再有下次,說什么也不來這嶼山的外圍的外圍,太危險了。 這才剛剛入冬,剛下了一場大雪,山里的猛獸就出來覓食了。 先是野豬群,接著又是金雕,似乎老天爺都盼著他李銘早點死。好巧不巧,這種要命的事都遇到了。 停留了一會兒,金雕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口的食物,又飛了起來,卻不肯飛走,盤旋空中,來回探查。鷹視狼顧,好不銳利。 李銘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臉朝下,屁股撅起來。據說,猛獸之類,對目光特別敏感,如果目光看到了猛獸,很可能會引起猛獸注意。 為了避免不小心看到金雕,干脆臉朝下,埋在雪里。生死交給老天,憑天由命。 此時,從天上看去,雪白雪白的大地之上,像被啃食了一小片,剛好是一個人的位置。又像是一個土饅頭,上頭尖,下邊圓。 雪原茫茫,無邊無際,葉落草枯,萬物凋零。凡北疆食草食肉,正是一年之中,饑餓之時。 金雕徘徊不去,或許不能善了,但絕不不做反抗死去。 李銘緩緩弓起身子,選擇半蹲,握緊刀柄,必要之時,出刀搏命。 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不見有動靜。 雕來有聲,雕去無聲。那鋪天蓋地的翅膀呼扇聲沒有了,那迫人心魄的壓迫感沒有了。 李銘抬頭,看到遠遠飛去的金雕,如墨黑、如臉盆大的瓜子上,抓了一頭兩三米長的角羊。 還好,獵物不是他李銘,金雕暫時不缺食物,僥幸,僥幸。 李銘有點郁悶,出門狩個獵,都能連續(xù)兩次遇險,先是野豬群緊追不放,再是金雕虎視眈眈。 還好,金雕嚇走了野豬群,替他李銘解了圍。 據說駐守蒲良堡的武字營營正養(yǎng)了一只金雕。比兇獸還兇,不會就是剛才那一只吧。 “怎么可能這么倒霉,剛好遇到營正大人養(yǎng)的金雕出來覓食。” 呸呸呸數次,李銘把莫須有的念頭,使勁擠出腦袋。 “這是什么?怎么像是黃芩?”隨手抓起一把草,本來要擦手,卻發(fā)現(xiàn)金黃金黃,竟然抓到了黃芩。 入冬之后的黃芩可是好東西,藥力十足,各個藥材鋪敞開了高價收購。 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扒拉開積雪,一株,兩株,足足五株黃芩,至少五十枚銅元入口袋,五十枚銅元可抵半枚銀元,不少了,李銘心里美滋滋。 “剛才發(fā)現(xiàn)黃芩的地方,算了,還是不去了,小命要緊?!?/span> 李銘準備回家,吃上那么幾碗飯,好好壓壓驚。 “狗呢?大黃怎么不見了?”只顧著發(fā)財,現(xiàn)在才想起來,大黃不見了蹤影。 “不會是死了吧?” “呸呸,肯定是丟下我這個主人,躲起來了。” 一場狩獵,兩手空空,差點死去,危險過后,李銘的心失衡了。 只是俗人一個,貪生怕死,推脫責任,不能免俗。 所有的罪責都讓土狗大黃背了。找不到出氣筒,怎么行。 于是,抖抖身上雪,循著腳印,眼睛四處望去,找狗。 找到了,正躲在一處背陰的地方,瑟瑟發(fā)抖。 死里逃生的李銘,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上前,一腳把蜷縮在灌木叢中瑟瑟發(fā)抖的土狗,踢了出來,敢比他這個主人,還怕死。 找獵物不會,提前預警不會,一無是處。 要是提前告訴他進林子危險,哪會還會有野豬群那檔子事。 如果不是遇到了野豬群,被追得胡亂跑,哪里還會有金雕擾他清凈,害他擔驚受怕。 養(yǎng)了三年了,個頭才到他李銘的膝蓋高,矮,太矮。北疆的獵狗,哪一只不是既高大雄壯,又兇猛異常。 “奈何囊中羞澀,買不起猛犬,責怪大黃又有什么用。”能看家護院,能聽他嘮叨,能陪他狩獵,該知足了。 想到之前躲在樹上那幾次,大黃沒有丟下他逃走。氣消了大半,沒白養(yǎng)了三年。 “笨是笨了點,還行?!崩钽憣χ凉反簏S說道。 看到主人又變得和藹可親,大黃依偎過來,討好,好有靈性的一條狗。哪里笨了,分明“聰明”的不得了。 看著兩手空空,本來準備返回的心思一下子淡了。 不說醬醋茶,只說必不可少的柴米油鹽,哪天不得花上幾枚銅元。 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天生吃不了軟飯,怎么辦,繼續(xù)拿命搏前程。 不大功夫,心思數變,或許這就是男人,善變。 既然不能空手而歸,一人一狗,繼續(xù)狩獵。 自從遇到金雕之后,李銘更小心翼翼了,要不然就不是狩獵,而是被狩獵。 小心再小心,踏雪原,穿密林,過深溝。 時不時耳邊傳來一聲猛獸的叫聲,有獅子的,有老虎的,有熊的…… 時不時,一只不知名的大鳥從頭頂飛過,還好都不是金雕那種吃肉的…… 有些猛獸不是兇獸,實力卻接近兇獸,甚至和兇獸相當,極為難纏。 繞路再繞路,小心再小心。 一場耗費了大量時間的狩獵,到頭來,還是兩手空空。 應該說也不是兩手空空,之前還是有收獲的,兩只野雞,兩只野兔,只是之前逃跑的時候,為了爭取時間,丟給了野豬群。 “獵物都跑哪里去了?連只兔子也沒有!”沙啞中飽含男人滄桑的聲音,從李銘的嘴巴里嘀咕出來,既有北方人的剛硬,又有南方人的軟膩。 群山無語,萬籟寂靜,只有李銘的嘀咕,李銘的抱怨,和山川大地一起起伏。 年輕人受不得打擊,經歷不得失敗。 一無所獲的無奈,一無所獲的慌張,一無所獲的窘迫,沾滿了憂傷,無處流淌,將要流淌到某只土狗身上,背鍋的,永遠是背鍋的。 “大黃,半天了,你怎么什么獵物都沒有找到!” “大黃,人家的狗鼻子怎么那么靈,連靈藥都能聞出來,你怎么不會?連普通的藥材都找不到,太笨了?!?/span> “你說,照這樣下去,我什么時候才能湊夠買培元丹的錢?沒有培元丹,我怎么破境武徒?” …… 明明知道土狗不擅長狩獵,明明知道土狗不會尋找草藥,明明知道大黃聽不懂,狗的主人還是要抱怨。 錯誤嘛,總該有人承擔,哪怕是一只狗,總不能讓他這個狗主人承擔吧。 總不能說躲金雕,躲野豬群,躲出了一堆是非,然后小心翼翼,過頭了吧。 好幾只野雞,都是因為李銘的過于小心,飛走了。 人吶,總是如此,似乎不把責任推出去,就無法原諒自己。 那么狗呢,它就應該承擔不應該的責任嗎?可惜它只是一只狗,不會說話,不敢反抗,習慣了順從。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在狗身上亦是如此。 “汪汪”兩聲后,土狗大黃在主人的訓斥下,耷拉下來腦袋,無精打采。 雪漫漫群山,萬物沉寂,獵物哪是那么好找的! “再找不到獵物,到了晚上,我喝黑麥粥,你喝西北風。” 李銘也愁,種地收益一般,打獵對于他至關重要。 隨著冬天一天天往后推移,天氣將更為寒冷,食物將更為匱乏。 一些猛獸甚至兇獸必然從深山老林里出來覓食,屆時,出門狩獵將更為危險。 然而,狗就是狗,再通人性,也聽不懂人話。 憨厚的大黃只管“汪汪”“汪汪”回應主人,向前,再向前。 獵物不見出現(xiàn),自詡人形雷電駒的男子,空有一身本事,使不出半分。 李銘早有發(fā)現(xiàn),總有一種暴虐,匿于深處,時不時冒出來,擾亂心神。 也許是練武之后脾氣變得暴躁了,也許是柴米油鹽磨盡了書生意氣。 當年讀書人,如今種田人、持刀人。從煙雨江南,來到了飄雪北國。 把書換成了鋤頭和刀,耕田求溫飽,搏命求富貴。 “搏殺有年,戾氣在身,應該在所難免。”李銘只能如此安慰。 漫漫雪原,一人一狗,爬涉爬涉,留下長長的腳印一串又一串。 都說逢林莫入,但在掙錢面前,危險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 猶豫片刻,一人一狗再次進入密林。高大的橡樹一棵又一棵,明明光禿禿,卻遮天蔽日。 一座土坡的后面,哼哧哼哧,傳來聲響,必然有獵物。似乎在刨土,似乎在吃什么東西,像是吃地瓜的聲音。似乎還有意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 孤零零的聲音,響起一聲又一聲,確定不是群居的。 “這是吃素的,還單獨一只。不會是野牛,或者黃羊吧?!?/span> 發(fā)了,發(fā)了,李銘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 鐵脊刀抽出,寒光凜凜。握在手上,如握住了一把銅元,不,一把銀元。 美夢一旦做起來,李銘只想讓泡泡吹的更大。 黃粱一夢,寧為夢死。 悄悄潛過去,爬坡,爬坡,近了,近了。 將至坡頂,猛然躍起,正要出刀。 “我去?!焙脩?span style="letter-spacing: 0.5px;font-family: 宋體;">,李銘差點把自己嚇死。 好大的一頭鐵背熊,被李銘驚的從地上站了起來,嘴里咬著半截山藥。 站起來比人還高,蒲扇大的熊掌,漏出來五根如鐵堅硬的熊爪,寒光凜凜。 一掌拍下來,不得粉身碎骨。李銘嚇得腦袋一縮。這倒霉催的,李銘覺得自己今天,不宜狩獵。 好在是懶得出名的鐵背熊,李銘壓下驚嚇,故作放松,緩緩后退。 兇巴巴的人退了,鐵背熊略微抬頭看了一眼李銘。然后,繼續(xù)爬在地上拱食,是野生的山藥,手臂一般粗。 白白的,糯糯的,定能賣個好價錢,可惜李銘搶不過鐵背熊。 周圍被拱開好大一片土地,鐵背熊吃了不少,都是錢啊。 李銘的心肝肺一塊疼,怎么就不能留給我賣錢,說不定離買下培元丹,只剩下咫尺之遙。 一枚金元換一枚培元丹。 一枚金元,相當于一百銀元,相當于一萬銅元。難倒了李銘這個武徒種子。 鐵背熊不是兇獸,勝似兇獸,好在慵懶不愛動,很少攻擊人類。 相安無事,繞行而過,一人一狗,繼續(xù)向前。 一刻鐘后,李銘停了下來。 早上吃的飯,消耗的差不多了,人餓了,狗也餓了。 像鐵背熊那么懶的猛獸,有些人遇上是禍,有些人遇上是福。 李銘認為這是他的機會,大口朵頤的機會。山藥扎根很深,鐵背熊懶得挖那么深,這就是李銘的機會。 剛才,李銘看出來了,鐵背熊拱了那么大一片地方,應該快吃飽了。 如果不是快吃飽了,作為猛獸之一的鐵背熊,被驚擾了,不會那么好說話。 早知道,鐵背熊除了吃素,還吃肉。 這一片人跡罕至之地,也就李銘這樣的瞎大膽,敢闖一闖。 其他人,無不聞風喪膽。在這里,死去的人太多了。白骨枕籍,盡化塵土。 如今,只待鐵背熊吃飽之后,離去,就有大片的山藥收獲,此行不虛。 一炷香后,不出李銘所料,鐵背熊晃晃悠悠離去。李銘躡手躡腳跟在后面,數公里外,鐵背熊爬進了一座黝黑黝黑的山洞。 記下位置,以待將來。這不是第一頭李銘記下的鐵背熊所在,不光鐵背熊,獅虎之類,李銘也不放過。 現(xiàn)在無能為力,不代表將來。 多少次生死之間,求一線活路。多少次傷痕累累,痛徹心扉。李銘誰也沒有告訴。 想出人頭地,非得如梅花一番寒徹骨,非得如頑石一番刀斧鑿。 無萬貫家財,無滔天權勢,所有者,爛命一條而已。只要不死,就有一線可能。 李銘原路返回,鐵脊刀在手,快速挖出山藥,撿上一捆柴火,趕緊避開鐵背熊的領地。 李銘可不想嘗試鐵背熊的怒火,再懶惰的鐵背熊,也不能忍受一個人在它的領地,久久不去。 往人煙阜盛所在方向,李銘尋一座又小又破的山神廟,鉆了進去。 似有熟悉,好像來過。李銘沒有細想,山野之間,山神廟、土地廟不少,供人休憩。 據說,祀神庇佑,可保平安。 這一座山神廟里,供奉了一尊佛,光頭,脖子上掛了好大一串佛珠,青面獠牙,好不嚇人,似乎是尸佛。 據說尸佛乃是一位修為通天徹地的大修行者,不為朝廷所容,定為邪佛,民間不得祭祀。 石甕之中,插了數百根燃盡了的香燭,似乎私底下來燒香祈福的人不少。 一副殘聯(lián)掛在佛龕兩側,斑駁陸離,不可細辨。 但李銘偏偏讀了出來: ##### 善為善者,敢以斧頭劈開生死路。 惡為惡者,孰見人間懺悔白骨塔。 橫批:善惡自在 ##### “有幾分風骨?!?/span> 李銘摸出幾枚野果,權當貢品,擺到了破破爛爛的供桌上。 整理一番乞丐裝,束了束頭發(fā),躬身而拜,李銘也未能免俗。 儒家言:子不語怪、力、亂、神,敬而遠之。 李銘偏偏湊了上來。 求的正是:獵物多多,錢財多多,野豬群之類莫要再找上他…… 起身之后,李銘卻拿起“貢品”,塞進嘴里,吃進了自己的肚子。 “尸佛莫怪,便宜了別人,不如便宜我?!闭f的好一本正經。 似乎插了數百根香燭的石甕,被氣的動了幾下,只是沒有被李銘發(fā)現(xiàn)。 但大黃看到了,身上的毛一下子豎起來,明顯怕到了極點。 一旁的李銘一無所知,只管擺弄柴火,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 袈好柴火,拿出火石,兩片火石輕輕一擊,火花一下子鉆出來,引燃枯草,再用枯草引燃柴火。 噼里啪啦,火勢漸大。暖意融融,極為愜意。 乞丐裝多了幾根藤條,更保暖了。但漏風的地方,還是漏風。 山藥烤熟了,香氣四溢。 “好吃,好吃?!?/span> 一人一狗吃得津津有味。 狗啊,果然忘性大,耐不住吃食誘惑,把剛才的“驚心動魄”拋之腦后。 山藥在手,吃在口中,甜在心里,暖在身體。 似乎安穩(wěn)之時,易動相思,易生詩情。 李銘看了看周圍,破爛屋子,猙獰尸佛:“這沒什么好寫的??!” 卻似乎有什么東西告訴他,一定要回憶些什么,一定要寫些什么。 然后,熟悉的一幕出現(xiàn)了。 那年那月,那日秋深,和她兩人。 皆是男裝,不辨雌雄。 地瓜埋在地下,燃燃篝火,照亮兩顆心。明月在天,河流在側,燈火闌珊一城。 “李兄,請?!?/span> “周兄,請?!?/span> “滿飲此杯?!?/span> “滿飲此杯?!?/span> 紅紅臉頰,四目相對。含情脈脈,盡是癡情。 卻誰也沒有打破那份平靜,靜坐一夜,漫天星辰相伴。 篝火暖身,紅塵煉心,天明作別。 “李案首,一世人,兩兄弟?!?/span> “周次首,一世人,兩兄弟?!?/span> ##### 呢喃幾多人不見,山川異域皆變換。 情深人不言,蒼涼莫問天。 容顏誰說老?相識只恨晚。 相思無相伴,冷冷落雪寒。 ##### 有情人難成眷屬,棒打鴛鴦散。 “我未負她,她未負我。卻萬里之遙,不得相見?!蹦剜雎暎缭V如泣。 如今,一人在北,迢遙無歸,獨念相思。 如今,一人在南,待一人歸,日日夜夜。 少年人還是那個少年人,少年人的心,還是那顆未曾改變的心。 愛她如故,念她如初。 此時,陽光正好從窗臺射進來,好亮,好暖。 李銘看得癡了,如看見流光一人,披荊斬棘而來。 日日夜夜,年年月月,永不辜負。 黃粱一夢,終是夢。夢斷成空,一闋詞,脫口而出: ##### “菩薩蠻 我心似此少年心,不見人間月一輪。 孤影亂山川,長聲嘆孤單。 石頭化作佛,與他蓮臺坐。 卻問故人誰?今年怎不歸?” ##### 皆化作深深一嘆。不念故人,不思故鄉(xiāng),年輕人的嘮嘮叨叨,又開始了,掩飾,一再掩飾。 情不起故人,莫害相思。 “大黃,吃飽了沒有?” “我吃的好飽,估計你和我差不多。” “你說我是不是太心善了,舍不得把那片山藥地翻個底朝天,怕斷了明年發(fā)新芽?” “你看我是不是對你很好?有我十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下次記得,還是你吃山藥皮,我吃山藥肉,不準趁我發(fā)呆的時候,偷吃。要不然,打屁股。” “還有,下次我要是再發(fā)呆,記得把我叫醒,這里山高林密,危險可是不少。” “哪怕是在山神廟里,也不見得多安全。誰讓咱兩不肯虔誠而拜,瞎糊弄!山神有知,必然怪罪!” “還好,現(xiàn)在不是夏天,要不然蛇蝎毒蟲之類,防不勝防!” “這雪下得好啊,萬蟲消隱,百蛇退避?!?/span> …… “鐵背熊太可惡了,也不多留點山藥?!?/span> 李銘怨怨在心,也不想想,要不是鐵背熊找到了這一片野山藥,憑他李銘的本事,冰天雪地之中,基本上不可能找到。 大雪埋去了所有的痕跡,鐵背熊吃過之后,還給山藥留了個根,明年還可以發(fā)出新芽。 李銘可是差點把山藥的根連鍋端了,好在忍住了,但明年能不能發(fā)出來芽,李銘不敢保證。 那一片野山藥地,明年或許不得不依靠種子,作一番補充。 有根必然發(fā)芽,有種子則不一定。比如缺水了,比如倒春寒…… 墊飽了肚子的李銘,離開山神廟,繼續(xù)向前。 殊不知,李銘剛剛離開,數十只野豬,正是之前緊追李銘不放的那一群野豬。 雙眼無神,排著隊,安安靜靜鉆進了山神廟。 還有三、四兇神惡煞之人,排在野豬群的后面,雙目無神,魚貫而入。 很快,咔嚓,咔嚓,咀嚼之聲響起,是某個恐怖之物,正在進食。 一邊進食,一邊嗡嗡而出李銘剛才口占的那闕詞: “菩薩蠻 我心似此少年心,不見人間月一輪。 孤影亂山川,長聲嘆孤單。 石頭化作佛,與他蓮臺坐。 卻問故人誰?今年怎不歸?” “好詞,好詞。當浮一大白?!?/span> 卻是好大一甕血,灌入血盆大口之中。 然后,又噴出來,化作血紅文字,正是那闕詞,隱入墻壁之中。 墻壁之中,似乎有好多文字,糾葛在一起,混亂之中,隱有秩序。 其中一首七言絕句和李銘那闕《菩薩蠻》遙相呼應,糾葛最深,很快融在了一起。 然后,化作一道虹光,射入血盆大口。射入血盆大口之前,分出兩絲虹光,一絲略粗往南,一絲較細往李銘所在。肉眼不可見,沒入李銘身體。 山神廟內。“好飽,好飽。”飽嗝打了出來,似有一陣地動山搖。 虎目如電,盡是暴虐,時隱時現(xiàn)。 “……等我歸來。” “……等我歸來。” “看我殺他個天翻地覆!” “看我殺他個天翻地覆!” …… 原聲與回聲,交相回蕩天際。 而那首和李銘的《菩薩蠻》糾葛頗深的七言絕句,正是李銘的一位故人所作: ##### 情非所愿琵琶彈,傾城無關舞翩翩。 簪花三千迎春客,不起相思慕少年。 ##### 落款人,正是名滿天下、譽滿天下的鄔長梅。落款時間:永安二年,正是八年前。 野祀之神,不得正奉。朝廷禁之,或許這就是原因所在。 太野蠻,太沒有規(guī)矩了。 以武犯禁,不敬朝廷,不服王法。不剿他們,剿誰! 以鄔長梅的落款時間看,這位野祀之神躲在這座山神廟里養(yǎng)傷,最少八年了。 對此一無所知的李銘,又穿過了一片山林,前路被一條河攔住了。 好大的一條河——沁水河。蜿蜒南流,往東入海。正值冬季,冰封萬里。 才入冬而已,而冰的厚度,跑兩三匹馬拉的馬車,沒有問題。 再過上一個月,哪怕千軍萬馬,踏冰而過,也沒有問題。 李銘癡癡望著沁水河。河面數十里寬,兩岸懸崖峭壁,如刀斧砍過,垂直而下。 冰掛一簇又一簇,掛滿了沁水河的兩岸,密密麻麻,晶瑩剔透,置身其間,如置身冰雪世界。 李銘的目力極好。李銘看見,沁水河的下面,成群成群的魚,游來游去。 大的丈許長,小的指頭粗,好多好多。 李銘透過厚厚的冰層羨慕地看著,口水都流下來了,奈何奈何。 現(xiàn)在是枯水期,到了夏季,河水泛濫,幾與岸平,波濤洶涌,奔騰而過。 流經他所居住的村落,利有此河,害有此河,是李銘所在的沁州,乃至于北疆的母親河。 沁水之濱,他李銘看過落鳥萬千,飛飛漫天;看過蘆葦成片,搖晃人間;看過大雁南方歸,看過大雁北方回;看過春天花兒開,看過秋天瓜果熟…… 今日: ##### 冰掛妖嬈人間,河流奔騰往南。 誰人沉思往事?獨立岸上恍然! ##### 冰面之下的水,流淌不停,日日夜夜不肯停歇。 人吶,總是不曾滿足,不知敬畏,不撞破南墻不回頭。 ##### 雁排人字成南渡,君寄相思無北歸。 長問此心如此水,不流到海誓不回。 ##### 精神滌蕩,似乎心境有了那么一絲精進,連帶著作為武徒種子的境界都有了一絲松動。 “難道要突破武徒了?” 李銘趕緊盤腿坐下,河岸之上,山水之間,嘗試破境武徒。 越過去,為龍。越不過去,還是一條蟲,一條稍微強壯點的蟲。 半炷香后,不出所料,又是空歡喜一場。 “難道非要服用培元丹嗎?”李銘遺憾而問,無人作答。 一金元方可購得一枚的培元丹,難住了太多像他李銘這樣的寒門子弟。 而他李銘連寒門子弟都算不上,祖祖輩輩躬耕田地,他李銘何曾跳出農家。 如果錢財足夠,怕是早已破境! 不像現(xiàn)在,氣溢丹田,卻不能化為真氣,沖天而起。 剛才隱隱約約之中,李銘的潛意識中又出現(xiàn)了一些小動物、小蟲子的輪廓,距離他越近越清晰,距離他越遠越模糊。 其中有一只似乎是大耳兔的輪廓,約在他右后方,具體位置不詳,但不會太遠。 每當這個時候,李銘基本上都會有收獲,或者一只野雞,或者一只野兔……這一次竟又是一只大耳兔。 發(fā)了,該他李銘再發(fā)一筆小財。 每當這個時候,李銘既盼著破境武徒,又盼著不要破鏡武徒。 獵物藏的太好,大黃作為土狗又太笨,往往發(fā)現(xiàn)不了。 隨著氣溢丹田,境界松動,李銘嘗試破境次數的增多,潛意識中出現(xiàn)的小動物、小蟲子輪廓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 關于破境契機一再出現(xiàn),關于嘗試破境之時,潛意識中出現(xiàn)的小動物小蟲子輪廓,李銘誰也沒有告訴。 太玄乎了,一旦被當成了異類,可不是好事。 而且不像別的武徒種子,每一次破境都是生死玄關。成,則一步登天;敗,則氣血大虧,甚至有性命之憂。 他李銘破境失敗,好像一點事都沒有。不光沒事,似乎每一次嘗試修為都精進了一點,頭腦更清醒,思考問題更透徹,記憶力變得更好。 李銘相信,不靠培元丹,將來某一天,他李銘也必定破境武徒,他無比自信。 自然破境,據說是一條康莊大道,將來的成就更高。據說,世家大族子弟不到最后一刻,絕不選擇服丹藥破境。越是資質出類拔萃,越是要自然破境。 收起思緒,關注眼前。 如大水漫灌,一人一狗,往大耳兔的大致所在,搜索而去,不遺漏一寸。 “汪汪汪”……大黃似乎有了發(fā)現(xiàn)。 不待土狗大黃繼續(xù)向前,一只比雪還要白的大耳兔,自雪堆中猛然躍出。 跳起來一人多高,閃電般往遠處跑去。 兩只大耳朵比成年人的雙手合攏還大,上上下下起伏,像兩個翅膀在扇動,幾乎貼地而飛,速度極快。 “嗖”的一聲,后面的李銘越過了土狗大黃,比大黃跑得還快。 人形雷電駒果然是人形雷電駒,認準大耳兔,一里地,兩里地…… 大耳兔不走尋常路,仗著身子輕,仗著大耳朵如翅膀,哪里有雪窩子,哪里有溝壑,偏往哪里跑。 雪地之中,如果不是需要爬坡過坎,李銘早追上大耳兔了。 緊追不舍的李銘謹慎再謹慎,還是險之又險,好幾次差點掉進雪窩子。 躲金雕的時候,找雪窩子找不到,現(xiàn)在不需要了,雪窩子偏偏來了。 又一個十幾米寬、二十多米深的溝壑,大耳兔躍起空中,兩只大耳朵繃直,放平,像鳥的翅膀上下快速扇動,飛過去了,平安落地。 人形雷電駒再快,終究不會飛,哪怕像大耳兔那樣算不得飛的滑翔也不會。 看了看,想跳過去,又怕跳不過去,摔下去。 跺跺腳,狠狠吐出一口悶氣,繼續(xù)繞路。 明明在雪地上比深一腳淺一腳的大耳兔跑得快,卻時不時被溝溝壑壑耽誤,不得不繞路。 一人一兔,氣喘吁吁。“咚”的一聲,前面跑的大耳兔似乎中招了。 是一個雪窩子,盡是浮雪,無處借力,大耳兔個子小,被積雪埋住了。 難逃出生天的大耳兔,被李銘活捉了。 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不是第一次了,好像李銘和大耳兔特別有緣。 看著大耳兔的遭遇,李銘深以為戒。 夜路走多了,掉坑里了。 自己選的雪窩子,雪不夠厚實,大耳兔踩上去,掉了進去,把自己埋住了。李銘白撿了一只大耳兔。 拿在手中,卻不自覺地往嘴邊送。 就地吞噬的欲望,猛然而生,差一點沒控制住。 “好險,好險。”清醒過來的李銘,看了看周圍,一陣后怕。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總是這樣。茹毛飲血,野獸所為,豈人所為!”向來以讀書人自居的李銘,有自己的底線。 嗜血欲望雖壓住,暴虐之心卻越發(fā)難制。 李銘知道自己某個地方出了問題,卻找不出來原因。 嗜血、暴虐、狂躁,時不時出現(xiàn),如果不是記憶完整,李銘都覺得自己換了一個人。 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已成昨日。 把不良情緒發(fā)泄在人的身上,不如發(fā)泄在其他方面,比如手中的大耳兔。 “我讓你跑,我讓你跑,乖乖到我碗里來,不好嗎?” 氣喘吁吁的李銘,拳頭“啪啪啪啪”落上去。 片刻即代入,毫無違和感。一旁的大黃,應該慶幸,躲過了一劫。 如果沒有大耳兔,那它就是李銘暴虐情緒的出氣包。 堵不如疏,發(fā)泄出來,不積攢心中,才不會成為心魔。 作為勉勉強強的修行之人,這一點李銘比誰都清楚。 白凈白凈的年輕人,追著大耳兔,多少次一步之遙,卻是半山之隔,怨氣沖天。 大耳兔如有靈智,定會抱怨: “怨氣如此之大,卻只敢追吃草的兔子之類,全身上下沒幾斤肉的小動物。 怎么不去追那些吃肉的大家伙,也就敢欺負欺負我們這些弱小的,欺負我們體型小,欺負我們沒有力氣反抗。” 李銘確實只敢欺負吃草的。不入武徒,終是螻蟻。 遇到了吃肉的,說不定他李銘會成為猛獸的糞便。 要不然也不會只敢在嶼山的外圍的外圍狩獵,稍微深一點的地方,都不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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