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當司馬遷放下撰寫《史記》之筆時,他大概仍會想起那個令他蒙羞的時刻。 漢武帝天漢二年(前99)九月,他被以“誣上”的罪名逮捕入獄?!罢_上”等同于后世的欺君之罪,在漢朝應(yīng)判腰斬。但此時,他所收集整理的《太史公書》(即《史記》),僅僅撰寫了一小部分,還未達到流芳百世的巨著規(guī)模。 《太史公書》是其父司馬談臨終前叮囑他一定要完成的史書。對司馬遷來說,撰寫此書不僅是對歷史的負責(zé),更有延續(xù)父親遺愿的意義。眼下,面對生死關(guān)頭,他只能從絕望中尋找希望。 所幸,漢朝對于死刑的執(zhí)行界定并非一成不變。根據(jù)當時規(guī)定,有兩種情況可以免死:一種是交錢贖罪,即“令死罪入贖錢五十萬,減死一等”;而另一種則是承受“腐刑”,通過去勢失去做男人的資格。 司馬遷彼時為太史令。漢朝官制規(guī)定,太史令為秩級六百石官員,每月祿米僅有70石。在漢朝,豐年時米價一般在30—50錢(五銖錢)/石。也就是說,司馬遷不吃不喝,一年收入最多為42000錢,要一下子拿出50萬錢罰金去贖命,難過登天。 所以,被捕入獄后,司馬遷沒得選,只有承受“腐刑”才能活下去。 01天漢元年(前100),奉命出使匈奴的蘇武被扣押,漢武帝大怒,決定再征匈奴。 此時,曾令匈奴人聞風(fēng)喪膽的衛(wèi)青、霍去病等名將均已謝世,大漢有兵無將。漢武帝只能沿用過去的思路,起用寵妾李夫人之兄、曾破大宛獲良馬的貳師將軍李廣利為帥,以三萬步騎協(xié)同作戰(zhàn)的模式,進攻匈奴。 考慮到李廣之孫李陵曾任建章監(jiān)和貼身侍衛(wèi),又有多年在敦煌、張掖屯兵練武的經(jīng)驗,且曾深入匈奴腹地勘察地形,漢武帝認為他更適合擔(dān)任李廣利大軍的后方運糧官。所以,待朝廷點完將后,漢武帝又將李陵召回朝,要他為大軍籌備出征糧餉。 但是,李陵在入朝拜見漢武帝時,卻明確表示自己不愿意給李廣利當后勤部長。 李陵的理由很直接,他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祖上三代都是沖在最前線替漢朝打仗的先鋒,如今,僅讓他做個后方糧官,有辱李廣子孫的家族使命。當然,或許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李廣利打仗向來平庸,難有勝仗,李陵若充當其運糧官,難出戰(zhàn)績,不利于振興當時已趨沒落的李廣家族。 李廣畫像 于是,李陵請求漢武帝另賜一隊兵馬給他。他愿意率著這支“別動隊”,繞到匈奴人的后方,發(fā)起致命一擊,以配合李廣利在前方的攻勢。 沒想到,漢武帝拒絕了他的請求。 李陵并未死心,他繼續(xù)表示,自己愿意率領(lǐng)麾下那支在酒泉、張掖等地備戰(zhàn)練武的5000人部隊先行,為李廣利大軍占據(jù)先機。李陵手里的這支部隊是清一色的“丹陽兵”,以步戰(zhàn)善射聞名。漢武帝本來擔(dān)心“以步御騎”容易招致敗仗,可李陵卻信誓旦旦地表態(tài),自己有完勝的把握,希望漢武帝盡快授其兵權(quán),直搗單于庭。 這下,漢武帝大喜,遂令李陵率軍先行出征,再命強弩都尉路博德領(lǐng)兵做李陵的后備。這個決定卻遭到路博德的強烈反對。 路博德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他認為自己從前曾為伏波將軍,滅過南越國,打仗是一把好手,老將怎么可能充當他人的配角?但他對漢武帝說出的理由是,李陵選擇在九月秋收之際發(fā)兵,犯了兵家大忌,他不愿看到漢軍將士為此而送命。無奈,漢武帝只能取消了路博德接應(yīng)李陵的計劃。 不幸的是,李陵此次出塞,竟遭匈奴主力包圍。他揮師搏擊、殺敵數(shù)千,卻仍難逃被包圍的命運。在匈奴左、右賢王主力八萬騎兵的圍攻下,李陵“矢盡道窮”,只能將解困的希望寄托在李廣利身上。 然而,就在李陵大軍遭遇圍困之際,他的手下管敢卻率先投靠了匈奴人。管敢是李陵軍中的斥堠(偵察兵),十分熟悉李陵軍隊的兵力部署。管敢向匈奴人泄露了李陵的底牌,導(dǎo)致李陵未能等到援軍便已全軍覆沒。戰(zhàn)后,李陵害怕被漢武帝問責(zé),遂投降了匈奴。 消息傳來,漢武帝大發(fā)雷霆。而朝中大臣也多是見風(fēng)使舵之輩,陛下盛怒,他們也有多狠罵多狠,唯獨列席朝會的司馬遷,一言不發(fā)。 司馬遷的反常,引起了漢武帝的注意,便點名詢問其看法。 司馬遷說,自己與李陵年紀相仿,又同朝為官,雖然平日里工作沒什么交集,但“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fēng)”。 針對李陵投降一事,司馬遷堅持認為,李陵雖戰(zhàn)敗,但他的所作所為已公諸天下。他是個十分看重家族聲譽及愛惜名節(jié)之人,他活著投降匈奴,應(yīng)該只是暫時性的權(quán)宜之策,以待將來在適當?shù)臅r候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 司馬遷絕對不會想到,正是自己這段為李陵辯白的發(fā)言,徹底激怒了漢武帝。 漢武帝劉徹。圖源:影視劇照 漢武帝誤認為,司馬遷對一個敗軍降將的“洗白”,旨在指責(zé)李廣利、路博德等后方大軍救援遲鈍,由此引申,則是漢武帝用人失當,才導(dǎo)致本該取得的勝利變成了失敗的惡果。 一念及此,漢武帝也不給司馬遷解釋的機會,便給他定了個“誣罔主上”的罪名,下獄論死。 02問題來了,司馬遷替李陵辯白是否站得住腳呢?也就是說,李陵的投降行為到底是真是假? 學(xué)界的主流觀點是,李陵先假投降,后迫于形勢而真投降。但反過來想,李陵一開始或許就是真投降,只不過他的表現(xiàn)并不像其他投降者那樣卑躬屈膝,反而是帶著一種悲壯和無奈,恰恰是這種“悲情英雄”的鋪墊造成了司馬遷的誤判。 據(jù)《漢書·李廣蘇建傳》記載,李陵從遭遇匈奴大軍圍困到完全戰(zhàn)敗投降,中間曾有過一段糾葛掙扎的過程。那時,面對匈奴大軍的合圍,李陵率軍邊打邊撤,最后被匈奴兵斷了后路,堵入一處峽谷之中。匈奴單于并不打算放過李陵,遂在峽谷兩側(cè)的峭壁上埋下伏兵,等李陵率軍進入其提前布下的“口袋陣”后,再“乘隅下壘石”。經(jīng)此一戰(zhàn),李陵的5000步卒死傷慘重。即便如此,李陵自始至終都堅持力戰(zhàn)。直到雙方戰(zhàn)至黃昏時刻,看到身邊的兄弟一個個倒下,李陵這才身著便裝只身出營,并制止手下跟隨:“便衣獨步山營,止左右:'毋隨我?!?/span>” 李陵畫像 按照北宋史學(xué)家司馬光的解讀,李陵此時單獨出營并非為了乞求投降,而是想憑借個人之力刺殺單于,以期改變戰(zhàn)局。然而,這種行為不僅與李陵作為軍隊統(tǒng)帥的身份背道而馳,還可能進一步加劇雙方矛盾。后面李陵去刺殺單于的結(jié)果,大家也都知道——“良久,(李)陵還,嘆息曰:'兵敗,死矣!’……于是盡斬旌旗,及珍寶埋地中 。” 此時,擺在李陵面前的兩條路,一條是在軍中自戕,另一條是回去接受漢武帝對戰(zhàn)敗者的處罰——斬刑。而斬刑這條路,他的祖父李廣當年率軍出征匈奴時,就已經(jīng)替他嘗試過了。史載,李廣當年率軍自雁門關(guān)出擊匈奴,因遇匈奴單于主力圍困,為匈奴兵生擒。后來李廣詐死,偶然劫得匈奴良馬,逃回漢朝。漢武帝見后,立即讓廷尉府逮捕李廣審訊問罪。廷尉府官員認為,“(李)廣亡失多,為虜所生得,當斬”。最終,李廣靠同事、親朋及自己的家資,才得以交錢贖罪,貶為庶人。 如今,歷史的陰影再次籠罩在李陵的頭上。他應(yīng)當十分明白,失兵回漢朝,或許仍有機會茍活于世,但重振李氏家族的希望從此熄滅了。 于是,據(jù)《漢書》記載,李陵刺殺單于失敗后,曾有一名軍吏勸解過他:“將軍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后求道徑還歸,如浞野侯為虜所得,后亡還,天子客遇之,況于將軍乎?”軍吏所說的“浞野侯”,正是曾流亡匈奴十年的漢將趙破奴。趙破奴與李陵類似,也曾率萬騎部隊深入匈奴腹地展開“斬首行動”,但出師不利,為匈奴左賢王所俘。直到李陵率軍出征前夕,趙破奴才攜家?guī)Э诨氐綕h朝。朝廷對他的處置也比對待李廣寬容,漢武帝沒有怪罪趙破奴,反倒以禮相待。 聽完軍吏的話,李陵立馬制止手下的勸降意圖:“公止!吾不死,非壯士也!” 毫無疑問,如果司馬遷知道此事,他必然會結(jié)合李陵之前的表現(xiàn),進一步鞏固其心中李陵擁有“國士之風(fēng)”的看法。 可歷史的事實卻總是讓人失望。在隨后的突圍過程中,當李陵看到副將韓延年突圍失敗選擇自殺殉國時,他卻又宣稱“無面目報陛下”,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投降匈奴。前后反差,匪夷所思。 據(jù)史書記載,李陵到了匈奴后,備受單于禮遇。當時,他的同僚好友、出使未果的蘇武正被單于扣押在北海(今貝加爾湖)一帶牧羊以消磨意志。李陵得知此事后,一直“不敢(訪)求(蘇)武”,甚至被單于督促著前往北海勸降時,他也表現(xiàn)得異常擰巴。 見到蘇武后,李陵當即自剖心跡道:“(李)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李)陵?”——你蘇武不愿意投降的心情和毅力,怎么可能超過我呢?又說,當今皇上年歲已高,朝令夕改,大臣無緣無故被誅滅者達十多家。在漢朝,自身安危都無法保證,還談何忠君保節(jié)呢?見勸說蘇武無用,李陵又說:“嗟乎,義士?。ɡ睿┝昱c衛(wèi)律(此前威脅蘇武投降匈奴的胡人)之罪上通于天。”并做勢要與蘇武訣別。 蘇武畫像 如果不深入剖析李陵投降的影響,僅從他的行為和言辭入手觀察,讀史之人更多看到的只是他的懺悔與自責(zé)。司馬遷與李陵同朝為官多年,即使沒有任何交集,僅憑軍報上的寥寥數(shù)語,也很難不受同情心的影響,對李陵在前線的慘狀和投降后的痛苦產(chǎn)生深深的同情。 因此,司馬遷共情了李陵的遭遇。 而漢武帝卻始終將信將疑。李陵投降后,天漢四年(前97),漢武帝又以公孫敖為因杅將軍,讓其率步騎4萬配合李廣利出征匈奴。這一次,公孫敖的運氣沒比李陵好多少。他帶出去的4萬部隊,多數(shù)折損于匈奴主力之手。撤兵回朝后,公孫敖遭到了漢武帝的問責(zé)。為了減輕自己的罪名,他只能將這一切的過錯歸咎于李陵,胡謅一語:“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單于為兵以備漢軍,故臣無所得?!?/span> 公孫敖的話并無依據(jù),且最后被證實替匈奴人練兵的,是另一名漢朝降將李緒,而非李陵。但那一刻,漢武帝顯然已經(jīng)完全泯滅了他對李陵的最后一絲信任。他將李陵留在漢朝的族人盡數(shù)殺光,替李陵求情的司馬遷也受此牽連,獲罪下獄,徘徊在生死邊緣。 03李陵投降匈奴,司馬遷仗義執(zhí)言受腐刑,這些都是載入史冊的事件,然而,隨著兩人的故去,不同的聲音出現(xiàn)了。 東漢學(xué)者衛(wèi)宏在《漢書舊儀注》中說:“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故下(司馬)遷蠶室。”照此說法,在司馬遷受腐刑一案中,李陵投降匈奴只是誘因,更深層的原因是司馬遷撰寫《史記》時過分指責(zé)和揭露景帝、武帝父子在位時的過錯。不巧的是,該篇后來被漢武帝御覽,憤怒的漢武帝當即令人刪去。李陵投降匈奴后,司馬遷替其求情,漢武帝便借故發(fā)火,將司馬遷處了腐刑。 往前追溯,衛(wèi)宏的觀點實際上源于西漢末年的宗室劉歆。 《山海經(jīng)》,劉歆曾為之作注解。圖源:網(wǎng)絡(luò) 劉歆是西漢學(xué)者劉向之子、楚元王劉交的五世孫。他在《西京雜記》中稱:“漢承周史官,至武帝置太史公。太史公司馬談,世為太史。子遷,年十三,使乘傳行天下,求古諸侯史記,續(xù)孔氏古文,序世事,作傳百三十卷,五十萬字。談死,子遷以世官復(fù)為太史公,位在丞相下。天下上計,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太史公序事如古春秋法,司馬氏本古周史佚后也。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之過,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下遷蠶室。有怨言,下獄死。宣帝以其官為令,行太史公文書事而已,不復(fù)用其子孫?!?/span> 可見,太史公一職是在漢武帝時確立的,此前錄史之人皆是家傳。如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便是漢朝獨一無二的太史公。在漢朝,太史公一職雖位在丞相之下,但國家發(fā)生的一切大事,底下的人呈報中央,都得先拿一份給太史公備案,而后再交予丞相處置。所以,太史公拿到的,都是朝廷的一手資料。而錄史者,又向來要求使用春秋筆法,司馬氏錄史直言不諱,盡說景帝、武帝父子的齷齪事,漢武帝豈能容忍而不拿他開刀? 劉歆認為,“李陵之禍”為漢武帝提供了處置司馬遷的借口,同時也激起了司馬遷日后的怨恨。這種怨恨,在他受刑之后再次爆發(fā)出來,從而導(dǎo)致其再下獄,最終身死獄中的結(jié)局。漢武帝的曾孫漢宣帝在位期間,將太史公這個官職改為太史令,只是履行太史公此前負責(zé)的文書工作而已,而且不再任用司馬氏子弟為史官。 那么,劉歆、衛(wèi)宏等人關(guān)于司馬遷受腐刑一案的說法,是否可信呢? 翻開《史記·孝景本紀》,在文章的末尾,司馬遷發(fā)表議論說:“漢興,孝文施大德,天下懷安。至孝景,不復(fù)憂異姓,而晁錯刻削諸侯,遂使七國俱起,合從而西鄉(xiāng)。以諸侯太盛,而錯為之不以漸也。及主父偃言之,而諸侯以弱,卒以安。安危之機,豈不以謀哉?” 這段話的意思是,漢文帝在位期間原本已天下太平,但是到了漢景帝時代,他卻錯用晁錯激化矛盾,釀成“七國之亂”。要不是后來漢武帝采用主父偃的謀略,允許諸侯王將自己的土地分封給子孫,諸侯王之禍估計很難平息。這難道不是朝廷在安危之際施用謀略的最好例證嗎? 這么看來,在司馬遷眼中,后世公認的“文景之治”,主要是漢文帝的功勞,而漢景帝的能力甚至都不如自己的兒子漢武帝。但話說回來,劉歆、衛(wèi)宏等人主張的是司馬遷貶低孝景、孝武這一對帝王父子,從現(xiàn)存史料分析,這種結(jié)論似難成立。不知目前流行的《孝景本紀》是否遭到刪改,跟司馬遷最初的版本已有不同? 總之,自東漢起,劉歆、衛(wèi)宏的觀點愈發(fā)流行。 讀罷班固的《漢書》,漢明帝劉莊得出一個觀點:“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他認為,司馬遷針砭時弊過于激烈,雖然可以留名于后世,但或多或少都貶損了當世的君王,實在沒有半分忠臣義士的影子。 王肅是漢魏之際的經(jīng)學(xué)家,司徒王朗之子,師從大儒宋忠。他認為,班氏父子在編撰《漢書》時就曾說過,司馬遷寫史“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如此才有“實錄”之美名。既然錄史需要秉筆直書,漢武帝看完之后,“怒而削之”,也是人之常情。 王肅之父、司徒王朗。圖源:影視劇照 對此,《后漢書·班彪傳》載班彪之言稱:“太史令司馬遷作本紀、世家、列傳、書、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卑啾胫影喙淘凇稘h書·司馬遷傳》中也說:“而十篇缺,有錄無書?!卑凑账抉R遷自己的說法,《太史公書》應(yīng)有本紀十二篇,表十篇,書八篇,世家三十篇,列傳七十篇,凡一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余字。 班彪、班固父子治學(xué)嚴謹,且去司馬遷不過百年,想來所言非虛,當時流傳的《史記》已經(jīng)缺失了十篇文字。但他們自始至終從未留下有關(guān)《史記》遺失的時間、篇目及原因。 對于《史記》遺失的詳情,《漢書》注家之一、三國時期學(xué)者張晏認為:“(司馬)遷沒之后,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律書》《漢興已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蒯列傳》。”這一意見,成為現(xiàn)代學(xué)界關(guān)于《史記》遺失篇目的公認觀點。 但由于司馬遷生卒年仍有爭議,《史記》失書與漢武帝是否有關(guān),時至今日仍眾說紛紜。 04學(xué)界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司馬遷受腐刑無關(guān)任何人,也不是他在《報任安書》中所言“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而是他想要以此抗爭漢武帝晚年殘暴的統(tǒng)治。 古代文學(xué)研究大家徐朔方認為,依照王國維對司馬遷的生卒年考證,司馬遷遭逢“李陵之禍”時,年已47歲。司馬遷膝下至少有一個女兒,其女后來嫁給了西漢丞相、安平侯楊敞。楊敞出身弘農(nóng)楊氏,其祖上是赤泉侯楊喜。當年,項羽兵敗垓下,就是這位楊喜與其他五名漢軍將領(lǐng)在項羽自刎后分得其尸,揚名天下。 烏江自刎。圖源:影視劇照 楊敞的正室、司馬遷的女兒司馬氏是歷史上少見的“女強人”。昌邑王劉賀在漢昭帝駕崩后稱帝,在位27天,據(jù)說做了不下一千件的荒唐事,惹得朝堂怨聲載道,大將軍霍光與車騎將軍張安世開始密謀廢立。楊敞是霍光的親信,行動開始前,楊敞害怕得要死,回家便將廢立之事向妻子和盤托出,結(jié)果司馬氏告訴他:“此國大事,今大將軍議已定,使九卿來報君侯。君侯不疾應(yīng),與大將軍同心,猶與無決,先事誅矣?!笨梢?,司馬氏在大事面前有多果斷決絕。 而司馬遷受腐刑時,其女早已嫁作楊敞妻。司馬遷一年工資雖不足五萬,但遇到這種大事,女兒出于人之常情,又怎會對父親見死不救呢?徐朔方指出,這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司馬遷覺得自己沒錯,拒絕花錢自贖;二是,司馬遷看不慣漢武帝的行為,想通過此等賭氣的行徑,喚起漢武帝內(nèi)心的自我審視。 漢武帝晚年是個什么狀態(tài)呢? 據(jù)史料記載,晚年的漢武帝內(nèi)心極其矛盾,一方面仍如年輕時那般豪邁雄闊,以追擊匈奴、征伐大宛為己任,大力開拓漢帝國的疆土;另一方面也擔(dān)憂“亡秦之跡”的再現(xiàn)。因為他早年立的太子劉據(jù)“仁恕溫謹”,一旦即位,必然是個仁孝守成之君。所以,相較于“老太子”劉據(jù),他更喜愛與自己性情相似的幼子劉弗陵。 在這種矛盾的心理作祟下,漢武帝不得不重新審視他與太子劉據(jù)之間的關(guān)系。自從太子就宮后,他為劉據(jù)設(shè)立了博望苑,太子身邊就“使通賓客,從其所好”,甚至還有不少他的反對派給太子出謀劃策。顯然,父子二人在皇權(quán)的爭奪上愈演愈烈。 晚年的漢武帝。圖源:影視劇照 眾所周知,太子劉據(jù)是皇后衛(wèi)子夫之子。其背后,衛(wèi)、霍外戚集團勢力自然不容忽視??墒?,在外戚身份以外,衛(wèi)青、霍去病等更是以征伐匈奴而聞名的大漢軍事實權(quán)人物。對于一位以“皇權(quán)至上”為信條的大一統(tǒng)君主而言,政治權(quán)力的轉(zhuǎn)移,對政治生命而言是致命的。換而言之,如果軍方配合太子劉據(jù)介入皇權(quán)爭奪,漢武帝的統(tǒng)治將面臨提前結(jié)束的風(fēng)險。 很不湊巧,李陵身后的李氏一族也是大漢聲名赫赫的軍功世家。為了消除身邊潛在的風(fēng)險,漢武帝有理由故意不給李陵軍隊,讓其自募人馬出征匈奴,待其打不下去要撤兵時,再以道義及命令阻斷他的退路,使之最終走上被迫投降的終點。只是他沒想到,明明滿朝文武已盡說李陵的不是,司馬遷卻還要出來當“刺頭”,聲稱李陵有“國士之風(fēng)”,逼迫他撤銷治罪李陵的決定。這樣,不治司馬遷之罪,也就說不過去了。 太始元年(前96),受盡腐刑與牢獄之苦的司馬遷終于出獄??紤]到自己還要繼續(xù)述說黃帝以來的歷史,他只能忍著身心的苦楚及天下人的冷眼,重新找漢武帝要官。不知是否仍心存惱怒,漢武帝給了他一個略帶羞辱但又俸祿優(yōu)厚的官職——中書令。 在漢朝,中書令是秩級“千石”的官員。但在司馬遷之前,承秦所置,此官只用“宦者”。面對如此羞辱,司馬遷只埋頭苦撰《太史公書》的剩余篇目,直到太始四年(前93),其著基本完結(jié)。 這時,埋藏在司馬遷內(nèi)心多年的憤懣,才終于找到一個宣泄口。 在封筆《史記》后,他寫了一篇《悲士不遇賦》: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恒克己而復(fù)禮,懼志行而無聞。諒才韙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雖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何窮達之易惑,信美惡之難分。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天道微哉,吁嗟闊兮;人理顯然,相傾奪兮。好生惡死,才之鄙也;好貴夷賤,哲之亂也。炤炤洞達,胸中豁也;昏昏罔覺,內(nèi)生毒也。我之心矣,哲已能忖;我之言矣,哲已能選。沒世無聞,古人唯恥;朝聞夕死,孰云其否!逆順還周,乍沒乍起。理不可據(jù),智不可恃。無造福先,無觸禍始。委之自然,終歸一矣! 司馬遷在賦中一嘆“士生之不辰”,二感不甘于“沒世無聞”,心態(tài)像極了曾以《離騷》寄托懷才不遇、命運多舛的前輩屈原。 司馬遷畫像 但在那個他認為“理不可據(jù),智不可恃”的年代里,他從未輕言放棄,哪怕死亡在前,哪怕極盡屈辱,他依舊選擇了與手中的“史筆”共進退。也正是這種忍辱負重的精神,終使《史記》獲得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至高地位! 參考文獻: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 [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2007年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09年 內(nèi)藤湖南著,夏應(yīng)元譯:《中國史通論》,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4年 王子今:《秦漢史:帝國的成立》,中信出版社,2017年 施之勉 :《太史公行年考辨疑》,《東方雜志》,1944年第16期 徐朔方:《考據(jù)與研究──從年譜的編寫談起》,《文藝研究》,1999年第3期 韓兆琦:《司馬遷自請宮刑說》,《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8年第2期 金璐璐:《漢武帝對司馬遷<史記>影響考論》,《文藝評論》,2012年第2期 楊有禮:《秦漢俸祿制度探論》,《華中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1997年第2期 劉淑穎:《漢代徙刑的嬗變與刑制改革》,《湖湘論壇》,2014年第7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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