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時光“燉”香 ——想起了母親帶著我們成長的日子 文/姜生治 “春天的花未開過,夏天的綠就滿了。夏天的熱未減退,秋天的樹就黃了。秋天的葉未落下,冬天的雪就來了。” 不經(jīng)意間時光飛逝,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周年了。春苗夏長,秋收冬藏的歲月竟然如此之快。我不禁自言自問:母親的九十春秋是怎樣過來的?我們的時間都去哪兒了? 母親是敦煌東門外竇家墩人,舊宅在市醫(yī)院對面——張家堡子油坊,老字號“德作本”?,F(xiàn)在敦煌市醫(yī)院建設的現(xiàn)址正是當年的“張家祠堂”,又名“烈士祠”。民國時的張家祠堂大門上有朱永鎮(zhèn)先生書撰的名聯(lián):“大書特書功德當書,蠲(huo)免采糧八千石;先死后死精神不死,殉難烈士十五人”。母親的爺爺是清末光緒三十年(1904年)敦煌“丁未抗糧”發(fā)起人之一的“張二先生”——張鑒銘。她的父親、我的外爺,是當時敦煌士人共同出資,他總管主持維修莫高窟九層樓工程的負責人張作孝先生。該工程歷經(jīng)三年于1928年完工,另一說為1935年完工。敦煌政協(xié)編寫的《敦煌文史資料》第一輯《張作孝先生二、三事》曾有回憶記載?,F(xiàn)在編號096窟的“北大佛殿”古樸典雅的九層樓架構(gòu)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世界知名的“敦煌”標志性建筑。 母親原名叫張五鳳,因她在同族女兒中排行第五;嫁到姜氏門庭后,改現(xiàn)名為張淑慧。她在她的大家族中從來沒有被“嬌養(yǎng)”過。記得母親曾說過,她父親說,作為女兒在自己家就要嚴格管教訓練,將來才能忍受婆家更嚴酷的生活打磨。母親沒有念過書,但卻能粗識文字,繡出的枕頭兩邊檔頭彩繡上,都是四字一組的小篆字體。她從年幼六歲起受過專門嚴格的棉花紡線,針線縫衣繡花、蒸饃做飯、腌制菜品、做醬、做醋的訓練。 她的飯菜和針線活都做得很精致,什么事都能立即上手去做。她曾多次對我們說過,一個人過生活,能不能立馬上手,是一個人干事能力的判斷標準。 母親在步入老年的時候,即八、九十年代到兩千年,她做的“彩色什錦”,即“敦煌油果子”,為敦煌之最。色澤鮮艷分明,花樣種類眾多,并為原敦煌賓館張克發(fā)經(jīng)理所推崇,認為是敦煌漢族油炸面食的極品之一,曾說讓敦煌賓館的面案師傅們,專門向老人家學習和面、發(fā)面、姜黃、紅粬、香豆子傳統(tǒng)食用色料入面團又能保持原色的專門技術,不要使其失去傳承。 母親繼承了我外爺張作孝先生那一種:思想明晰,性格剛強,說干就干,語言干脆,辦事扎實,敢做能做,不怕?lián)煹乃枷肫焚|(zhì)和人生特色??梢哉f是十二分的難能可貴。 記得在每年的農(nóng)歷年節(jié)前,即過春節(jié)前的臘月里。她一個人會炸出“五彩繽紛”各式各樣的油果子;會蒸出各式各樣的“千層大饅”和各式各樣動物形態(tài)的“堿兒”。發(fā)面發(fā)了三米長一米寬的一案板的情景,在今天的家庭已不多見了。她會在合適的季節(jié),在滿房頂壓晾“醋糟子餅”,煮一缸一缸的“頭子”(小麥)。還會做出一缸一缸的“豆食”(煮熟的黃豆發(fā)酵、焐曬),以備做成“豆豉”和“面醬”。在秋季她會在前庭后院內(nèi)的所有墻面貼上各種各色舊布糊成的“漿背子”;到冬天,在滾燙的熱炕上做出一雙雙單鞋、棉鞋,只為眾兒女能穿上新鞋而綴幫納底……。這是她那一代敦煌家庭主婦勤儉持家,永遠手上有活干的“生計功課”。 記得在每年的春季,母親會帶著我們把小北街舊院子的前庭后院都開成菜畦,在后道丈余深的水井旁修一條細長的約30公分用磚鑲成的水渠,連接到各菜畦。這樣,我們在春、夏、秋三季就多了一項任務,天天在下午放學后,兩個孩子一組,轉(zhuǎn)動轆轤,絞著人工提水灌溉一個個的菜畦。而母親更加忙碌,她要抽時間種上芹菜、小蔥、蒜苗、菜瓜、南瓜。還要間苗、施肥、打叉、接花。還要給菜瓜和南瓜搭上架,到夏、秋兩季涼棚藤蔓會爬上房頂,形成蔚蔚壯觀的城市小院:種綠、掛綠的獨特景觀。更主要的是還能吃到真正意義上的綠色食品。并從小培養(yǎng)了我們的勞動習慣,這才是我們這一代人成人成才思想觀念的根基所在。 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父親在小北街舊院子中申請開了“磨坊業(yè)”。當時敦煌城內(nèi)加工小麥面粉的磨坊業(yè),竟有二三十家。這些業(yè)主們,都是以養(yǎng)驢、拉動石磨、聯(lián)動木滑輪,又傳動“自動木制轉(zhuǎn)籮”而加工面粉的。實際上是當時敦煌人的“原始動力創(chuàng)造”。眾磨坊業(yè),還有曾為軍隊戰(zhàn)士供應:“炒麥子”磨成炒面的光榮歷史。當時我們家共養(yǎng)了六個毛驢,兩個驢組成一套,“三班倒”,晝夜不停地磨面。小麥按規(guī)定的出粉率、麩皮數(shù),上交縣糧食供應站。各家只為掙些加工費來養(yǎng)家糊口。開磨坊不久,父親因政治審查,去酒泉“集中學習”并勞動改造。這樣一來,生活的擔子全部壓在了母親身上。母親帶著我們尚未成年的子女,毅然堅持磨面。白天、黑夜 “連軸轉(zhuǎn)”,吃飯、打盹都在有驢糞味道的磨坊炕上。我們幾個兄妹每天在磨坊里替換母親,“吆驢”、“搭磨”,下午還要天天去“放驢”,就是趕驢到草灘上去吃草。我們天天在放驢的同時,還得在就近的鄉(xiāng)村棉花地里拔“稗(bai)子草”。以解決晚上驢的喂養(yǎng)問題。
1958年敦煌縣面粉廠“上馬”開工,敦煌的磨坊業(yè)全部失業(yè)“下崗”,業(yè)主全部轉(zhuǎn)并到敦煌縣搬運社。毛驢和架子車全部歸入搬運社集體所有。父親成為吆驢車、拉架子車的工人,搞運輸磚石和沙石料的工作。敦煌“驢拉磨”加工面粉的“業(yè)態(tài)奇葩”就此一去難得再見了。但我們磨坊業(yè)的孩子們卻終生難忘。那些難以忘卻的歲月,母親和父親把堅定忍耐的生活態(tài)度傳給了我們,留下了抹不掉的思想印記。 “文革”期間的1968年11月,我們?nèi)翼憫皬V闊天地、大有作為”的號召,下放到敦煌轉(zhuǎn)渠口公社轉(zhuǎn)渠口大隊第二生產(chǎn)隊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成為該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戶”。農(nóng)活一干就是十一年。我們雖然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并且有實實在在的“知識青年”身份。但政治待遇卻比一般農(nóng)民都要差,在那漫長的十一年真正是前途渺茫。直到1979年,恢復高考的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學。父親的歷史問題也得到了更正平反。父母親和其他子女恢復城市戶口進了城,各自有了工作。母親在世時經(jīng)常說,這都是鄧小平改革開放落實政策的結(jié)果。 人世間,本來就是痛苦與快樂共存交織的。父母親經(jīng)歷了新舊社會的變遷,經(jīng)歷了八、九十年人情冷暖的打磨。但他們始終堅守了低調(diào)作人,踏實做事,樂觀處世,誠信待人的精神品格。他們練就了超乎常人的耐受力和包容性,并把清醒地自律意識付諸于行動之中。他們?yōu)樯疃鴦谧?,無怨無悔;幫助別人誠心誠意。因此得到了街坊鄰里,父老鄉(xiāng)親的贊譽。同時父母親還把自己的文化涵養(yǎng),文化精神奉獻給了社會,傳給了兒女。 小時候,母親給我們講“八仙”之一“鐵拐李”的故事,至今還記憶猶新?!拌F拐李”,原姓李,因長得黑丑,且又一條腿瘸拐而得名。因當年他窮困潦倒而家徒四壁。正逢春節(jié)前“臘月二十三”,家中竟沒有一點清油點燈過年。作為父親的鐵拐李思來想去,晚上就到他打長工的一個富人家,在其廚房后墻上挖了一個洞去偷油。他手執(zhí)一個吊葫蘆頭,伸進墻洞內(nèi)的油缸中舀油。竟被這家的守夜人,一刀剁去了葫蘆頭。鐵拐李羞愧自己無力養(yǎng)家,無顏面對妻子兒女和眾鄉(xiāng)親。從此遠走他鄉(xiāng),浪跡天涯。后來遇到了高人指點,竟然得道成仙。三十年后,鐵拐李想念妻子兒女,返回了家鄉(xiāng)村頭。這時,他發(fā)現(xiàn)他的家庭竟然富起來了。兒女成婚,孫子繞膝,宏大的莊園里,正在給老太太過壽。這時,他再一次止步不前,羞于回家。于是,駕起云頭,在空中灑淚寫下了黃絹打油詩一首,飄至莊園中:“三十年前去偷油,一刀剁了葫蘆頭,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馬牛?!比缓箫h然離去。母親當年講的故事,在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記。時序更替,歲月如梭,父母親八、九十年的艱難歲月和我自己家庭幾十年的風雨歷程。行至今天,我更深刻地明白了故事蘊含的道理:人世間的父母都會為家庭生計而難堪于絕;人世間的父母都會為兒女的成長而輾轉(zhuǎn)堅守;而不可能像神仙一樣離去,雖然人人都向往神仙的瀟灑;人世間的兒女都應該早一點學會自立于你所處的社會,擔起自己的責任,母親正是用樸素的神話故事,講出了樸素的人生道理。今天,時代變了,兒女“啃老”、孫兒嬌養(yǎng)已成常例。但每個人成年后都必須面對自己的環(huán)境、自己的生活,和自己成長于社會的一切一切。此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也! 進入兩千年后,父親在2002年秋天去世。母親也已經(jīng)進入了衰老年歲。她曾給我們子女說過一段感慨唏噓的肺腑之言:“我不能每年輪流到你們兒子或女兒家度晚年,時間一長,言高語低,你們的臉色就不好看了。每個人的兒童和老年時期心都是薄的,不能看眉高眼底。我還是自己一個人在自家養(yǎng)老比較好……。”后來,我們這些兒與女只能每三個月輪流換一人值班,為她做中飯和照看她早、晚起居等。最后到她生命終結(jié)的兩個月前,才為她請了保姆,服待她的飲食起居。我曾為她請來醫(yī)生聽診,大夫說:“老人家年歲大了,腹腔內(nèi)各個器官功能已經(jīng)衰竭,無需住院治療了?!?/font> 母親在最后的日子里,有過強忍腹腔疼痛的表情,但她只問過我一句話:“兒啊,我咋活?”我無法回答,小聲小心地說:“只能一天一天活。”這時我看見母親眼角的清淚默默地流下來,我也淚流滿面,但不能出聲。堅強的生活自理自強能力,深邃的明智通透的見識悟性,母親終其一生可以說是都沒有糊涂,都是一個明白人。她的確是五、六十年代歲月“打磨”的那一代勞動婦女的典范。 江山萬古在,時光如流水。歲月不留人,逝者如斯夫。秋天的黃葉已經(jīng)落下,冬天的白雪就要來臨。十年前的秋天,九十歲的母親,在自己家中,在晚上的十點半,突然就“走了”。母親的一生,從來沒住過院,很少打過針,小病常以吃零藥而自愈。兒女各家的所有孫兒、孫女她都帶到了兩歲以上,但她從不在兒女面前說“功勞”,很少麻煩兒女。她在九十春秋的艱難曲折、坎坷歲月中,總能把時光“燉”香。這真正是一個人的精神力量之所在之所致?。?/font> 這不由我想起了電視連續(xù)劇《人世間》主題歌的唱詞:“草木會發(fā)芽,孩子會長大,歲月的列車,不為誰停下,……,……平凡的我們,撐起屋檐下,一方煙火。……在媽媽老去的時光,聽她把兒時慢慢講,……也 祝你不忘少年樣,也無懼那白發(fā)蒼蒼……?!?/font> 十周年紀念的日子已經(jīng)過了,甲辰龍年迎春節(jié)的鞭炮聲也已經(jīng)響起。我似乎聞到了母親為兒女各個家庭炸的“彩色油果子”的香味又撲面而來! 母親??!你的兒女,你的孫兒會永遠永遠懷念深具人生光亮的你! 2024年元月18日 作者簡介:姜生治,甘肅敦煌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硬筆書法協(xié)會會員,酒泉書畫院顧問。敦煌市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敦煌市文聯(lián)副主席。甘肅省書畫研究院敦煌創(chuàng)作基地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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