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還在睡夢中，母親念叨著，老麻貓兩天沒來了！

第二天大清早，母親又念叨起來，老麻貓三天沒來了，這不可能，怕是出意外了。

第三天，母親嘆氣說，老麻貓可能真回不來了，肯定被什么毒物毒死了。

是的，家中的人沒有一個不佩服老麻貓的生存能力，但是，它不可能不惦記著它的三個還哺乳的小貓崽。盡管小貓崽三個多月了，按理，早該斷奶，早已自己會覓食了，但是，它們從野外回到家里才幾天，它們一直吃奶，還沒見人間煙火，還怕人，一見人就躲起來。

母親慶幸她的英名決策。

半月前，我們家的花貓忽然沒了音信。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沒有了貓，老鼠一下子蹦出來了，在頂棚上肆無忌憚地亂跑，在糧食袋子上亂咬。在鼠害橫行的時代，家中不能沒有貓。母親決定把遠在一里開外破窯洞里老麻貓的三個小貓崽捉回來。但是，小貓崽怕人，一見人就躲就藏，無法捉住。

一天，母親趁老麻貓來吃食的時候，教訓起老麻貓來：老麻貓，你怎么只知道吃我給你的飯，不知道回家，你不把貓娃帶過來就別再吃了？母親的絕活是罵豬罵狗，罵得一個個服服帖帖。母親罵完了，然后又開始用手撫摸老麻貓的脊背，哄著說，老麻貓會聽話的，你要把小貓娃帶回家來！

老麻貓像聽懂了話似的，果真領著三個小貓娃回家了。它沒有把小貓娃帶到炕上，而是領到糧倉的頂端，在那里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三個小貓娃或睡覺，或嬉戲，或吃奶，不亦樂乎。

這不，剛幾天，老麻貓就不見了，三個小貓崽餓得喵喵亂叫。

老麻貓的消失，讓人感慨萬端。

二

老麻貓不是我們家的貓，它是鄰居家的貓。它來到鄰居家有十多年了。

那些年里，由于大量使用農藥，喜鵲消失了，麻雀消失了，貓也沒了蹤影，家里的老鼠，野外的田鼠、兔鼠、松鼠大量繁殖，蠶食糧食，為害莊稼，嚙食牧草。滅鼠藥開始有點作用，后來作用不大了，人工捕捉也沒辦法。正在萬般無奈之際，大家還是想到了貓。于是，我們和鄰居各花了三十元買了兩只貓。我們家的病死、毒死、走失的五六只了。而鄰居家的老麻貓還健在。我們家半月前走失的花貓還是它的崽呢。

十多年來，我們家對老麻貓并沒有多少好感。我回家的時候，時常見老麻貓從路上走過來，它走它的路，我回我的家。有時看見它的主人了，快步跑過去，咪咪地叫著，弓起背，用頭蹭主人的褲腿，然后打幾個滾，優(yōu)哉游哉地走開了。有時到鄰居家，主人坐在沙發(fā)上，老麻貓坐在凳子上，主人或看電視，或喝茶，老麻貓也哼哼著看電視，或吃點主人給的食物，遇上主人閑暇了或愉快了，在它身上撫摸幾下，隨著噼里啪啦的火花聲，它會大聲地哼哼起來。我仍然對老麻貓敬而遠之，據(jù)說老麻貓不像別的貓，生人想親昵，想撫摸，它會咬人的。

有次我在五六里外的山坡上放牛，遠遠看見一只麻貓在地埂上走著，輕輕地抬著腳步，警覺地豎著耳朵，走近了，才認出它是鄰居家的老麻貓。

它是一只勤快的貓。我開始對老麻貓有了點好感。

過了年，鄰居全家去外地打工，騾子賣了，豬殺了，狗送人了，唯有這只貓，或許老了沒人要，或許別人領去它又回來了。它選了一間放雜物的屋子，每天從墻上出出進進。不過，它不直接翻墻，先在緊鎖的大門上望一望，然后扭轉身，選擇低矮的地方，身子一挫，倏地一下，便躍上了墻，接著咚的一聲，便到了院子里。

它有時也在我們家的院墻上張望，看著狗碗里的狗食、貓碗里的貓食。母親看見了，叫一聲，老麻貓，下來吃。老麻貓立刻表示感謝，弓一弓身，喵喵叫幾聲，其時，小狗早不耐煩了，汪汪叫幾聲，老麻貓終于不敢下來。

一次，我們準備打開鄰居家的房子，透透空氣，通通風。門還沒有開，老麻貓一躍到我跟前，又是蹭腿，又是打滾，又是喵喵地叫，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親昵勁兒仿佛留守兒童見到了幾年回來一次的親人。不多時間，我檢查完了房子，將要離開關門的瞬間，它不再走了，站在院子中間，抬起頭，睜大圓圓的眼睛，望著我一聲接一聲凄厲地尖叫。

再一次我回家，老麻貓又在墻頭上出現(xiàn)了。母親喊：老麻貓，下來吃飯！這一次，老麻貓真下來了。就在小狗沖上去的剎那間，老麻貓發(fā)出“突”的一聲，像人一樣站立起來，爪子在小狗臉上晃了一下，小狗便叫喚著夾著尾巴離開了。老麻貓小心翼翼地走到碗跟前，吃起食來。母親說，老麻貓下了崽了，肚子癟了。果然，老麻貓的窩里有四個蠕動的小貓崽。

我知道老麻貓戰(zhàn)勝小狗的原因了，原來它做了母親，無所畏懼。

后來，老麻貓總是跑進我們家凄厲地叫，給食不吃，看身上也沒發(fā)現(xiàn)傷痕，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走近它的窩一看，小貓崽不見了。母親說，可能它外出覓食的時候，被野貓或什么吃掉了。

經過一段時間，它內心的傷痕漸漸撫平，像往常一樣進出我家，吃食，轉轉，回它的窩或外出覓食。

假期里，母親說，老麻貓又生下三個小貓崽。它真是聰明，吸取上次的教訓，在有棉花團和爛布料的窩里住了一段時間，便搬了家。它選擇堂屋邊的一堆木材，木材上面主人怕雨淋苫了一塊塑料布。它在那里安了家。小貓崽在有太陽的時候可以出來曬太陽，老麻貓在的時候在上面玩耍，吃奶，一有風吹草動，便鉆進木材縫里，任憑其他獵物使多大伎倆，也奈何它們不得。

小貓崽一天天長大。

可是后來，母親幾次去鄰居家，沒有見到小貓崽。老麻貓來吃食的時候，母親就問：老麻貓，你把你的貓娃子看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叫什么東西給吃掉了？老麻貓一臉的茫然。這時，母親說，肯定被啥東西給吃掉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母親竟在一里之遙的破窯洞里發(fā)現(xiàn)了老麻貓和它的孩子們。母親背窯洞里的小麥殼，無意間有一只小貓?zhí)^來，嚇了一跳，以為是大老鼠，接著又有兩只，原來竟是老麻貓的小貓崽，幾日不見，長得已認不出來了。

三

現(xiàn)在，老麻貓消失了，我才想起它的智慧。老麻貓的三次搬家，不亞于歷史上的孟母三遷。孟母是為兒子選擇良好的教育，而老麻貓的三遷既包含了生存，又包含了教育。選擇有棉花團和爛布索的窩里生產，不至于把小貓凍死；搬遷到木材縫里，不至于有別的獵物把小貓吃掉；而最近搬遷到較遠的窯洞里，那里有秕糧食，老鼠經常出沒，場地開闊，是練習捕鼠的最佳場所。

如今，小貓回到了家里，會吃食了，會捕鼠了。

老麻貓，你難道真的知道環(huán)境的險惡，將不久于人世；或者你感覺老了，無力承擔生活的艱辛，你才把三個小貓領到主人家里，放心地離開了。

有一天，父親回來說，他見到我們家的花貓了。母親問，在哪里？父親說，在村里別人家的炕上，正咪咪地念著經呢。

老麻貓終究沒有回來。

寫于2012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