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失業(yè)了,父親失業(yè)的導(dǎo)火索是被打。 父親被打了,一個夏天的午后,父親關(guān)掉了空調(diào),在床上睡覺的副校長的侄子從床上跳起來,直奔向父親的房間,幾乎是拎起了父親,將父親拉到了地下室,通往地下室是一個黑暗的樓梯,父親踉踉蹌蹌,被推進(jìn)大門里,男人鎖上門,父親扒著大門的鐵欄桿,叫著,無人應(yīng)答,一群男學(xué)生緊跟著跑下來,站在大門外面,臉湊在鐵欄桿中間。男人迎面抓住父親的手,父親的胳膊反了個勁。男人用拳頭錘打父親的頭,男人說著:“以后你還敢不敢……”旁邊的一個男孩叫喊著:打他,使勁打!就是他關(guān)了空調(diào)。 男人饒了父親,男人沒有打死父親。父親等他們走了,沒了聲音,才敢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往樓上走去,父親給姐姐打了電話,姐姐趕來了。姐姐說:“我二日他媽哩,真不是人,都不怕把人打死……走,咱們上醫(yī)院住著,報警,讓警察來抓他?!备赣H住進(jìn)了姐姐所在的醫(yī)院,502室,父親躺在床上。警察來了,父親訴說了事情的原委。那個男人被帶走了。警察詢問有沒有證人,結(jié)果當(dāng)時大聲叫著的男孩反倒說,壓根就沒看到這件事。 父親躺在醫(yī)院里,我打電話詢問父親為何不回家吃飯,父親不說話,姐姐搶過電話,說,父親在醫(yī)院了,你明天收拾收拾父親的洗漱用品,換洗衣服,過來吧。第二天,我來到了醫(yī)院,父親的臉焦黃焦黃的,一夜沒睡。我說,疼不疼。父親說沒事了,就是心里難受。父親怕打擾我考試復(fù)習(xí),他說,要不你回去吧,你在這里也沒啥意思。我說,反正也沒心思復(fù)習(xí)了。中午時候,男孩來了,費力地提著一只紅色塑料袋裝著的西瓜。將西瓜放下了,男孩站在父親床頭,手貼在短褲中縫。 父親問:“誰讓你來的,校長讓你來的吧。” 男孩說:“我自己想來的?!?o:p> 父親說:“你咋知道來了,你說,我和你有啥愁有啥怨,你不幫忙倒算了,還鼓動著。雖然你不是我?guī)У膶W(xué)生,但是也不用心這么狠吧……”父親抱著浪漫主義的幻想,以為人性本善。父親幾乎淌著淚花,試圖用自己的言語去感化這個男孩。 男孩說:“昨天我錯了。對不起?!?o:p> 父親說:“你快畢業(yè)了吧,準(zhǔn)備去哪里?” 男孩說:“我家開的公司,畢業(yè)就過去幫忙?!?o:p> 父親說:“你把西瓜拿回去吃吧?!?o:p> 男孩輕輕擺起手,說:“我走了,我不拿,你吃吧。” 父親對我說:“是校長勸他來的,否則他怎么可能來?!?o:p> 姐姐冒著烈日,推著車?yán)锏牟坏桨藗€月的小孩來了,小孩坐在車?yán)镞捱扪窖降卣f著話,嘴里吐著泡沫,臉曬得通紅。 父親說:“娃真小,熱著了咋辦,你不來也中。” 姐姐說:“我不來誰來?!?o:p> 父親最后被賠償八千元,住院費花了1500,等于說,6500買了一頓打。 男人的父親母親來了,都是花白的頭發(fā),哭著求父親放過自己的孩子,孩子不懂事。男人站在父親母親面前,高出兩頭,呆呆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 父親從醫(yī)院回來,又去上班了,當(dāng)時校長對父親說:“你現(xiàn)在不干,我給你一筆錢,你怎么打算的?” 父親不愿意丟掉這份工作,即使校長整天對他大吼大叫,直接言語侮辱。比如:你這點事都干不好,你還能干啥,還不如掃廁所的。最后,父親果然被安排掃廁所。父親哪里受得了,但是父親忍了,為了交齊15年的養(yǎng)老金。 父親還沒干幾天,校長的辦公室里進(jìn)進(jìn)出出一些面試的人。終于有天,校長對父親說,你明天不用來了。 父親收拾了東西,回來了。父親長久地坐在沙發(fā)上,嘴里念叨著:“干了11年呀,一點情面都不講。11年呀?!?o:p> 父親開始忙活起來。將廚房的角角落落擦洗干凈,馬桶刷干凈,植物松土,樓道掃拖干凈,去超市買菜,做飯。在我身后晃來晃去。家里的電視幾乎一天都在響著,父親有點聾了,將電視聲音放得老大,我看他心情不好,也不敢說他。父親說著:沒工作了也得過日子呀。吃飽喝好算撈到??墒沁^兩天又變卦了,坐在沙發(fā)上呆坐著,嘆氣。父親開始找工作了。 他說要去楓葉國際學(xué)校去面試,我說,還是先在網(wǎng)上看看招不招人吧,免得不招人白去,父親有天去了,結(jié)果回來說,沒有預(yù)約,不讓進(jìn)。后來,電話聯(lián)系上了,回來后,說,人家不招老師了,但是要宿管老師。我說,是個好機會,去吧。父親說,嗯,我也是這么想的。先去干著,再說。 秋天的早晨,我送父親去學(xué)校。大包小包,陽光透過公交車窗戶照過來,父親的臉上脖子上有一些黑色的斑塊。父親老了。到了學(xué)校,我在樓下石榴樹下轉(zhuǎn)悠,父親在和學(xué)校的負(fù)責(zé)人談。后來,我們進(jìn)了父親的宿舍。我?guī)透赣H打掃了衛(wèi)生,就回去了。 過了一個月,父親提了兩大袋山楂回來了,說在學(xué)校里天天出去轉(zhuǎn),四周都轉(zhuǎn)遍了,但是上課時候不能出去轉(zhuǎn),有天去山上摘了山楂。 父親堅持要拿電飯煲去學(xué)校。過幾天回來說,電飯煲燒了,我知道是我的錯,我擦洗得太過分,里面進(jìn)了水,一插電就跳閘。但是我不敢對父親說。 沒過幾天,父親打電話來,說:“我在公交站牌,你來接我?!蔽页鋈ィ赣H左手右手胳膊上各壓著一個大包,還有一個在肩膀上。我穿著黃色毛衣在公交站牌等了很久,看到父親,慌忙跑過去,接住他手里的一個大包,再將他肩膀上的移在自己的肩膀上。走了一會,我說,歇會吧。 我問,咋了。父親說,不干了。 父親的包重得使我胳膊抬不起來。里面是父親寫書法的一套家當(dāng),父親說過,人家不讓出去,只好寫寫書法。 父親又長久地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了。那是冬天,沙發(fā)上的母親用毛線做的墊子一次次掉下來,父親看著電視睡著了。 這是2017年的事情了,父親現(xiàn)在在學(xué)校教書,現(xiàn)在回頭看,路不可能一直泥濘,雨總是會停的。還寫過一篇《父親失業(yè)》,很短的一篇,附在這里。 父親失業(yè) 父親失業(yè)了,在家里整理衣櫥、書櫥,擦拭廚房墻面上的油污,一會兒掃地又拖地,坐著看電視。自己計劃好要去楓葉國際學(xué)校面試但是又不敢和我講,只說要去理發(fā)。 坐在父親電動車后座,我的腳搭著沒地方放,父親趕緊把腳蹬踢下來。來到綠樹成蔭,遮天蔽日的西苑路的牡丹公園外,他嫌便宜面色訕訕地不愿意在這里剪。我說,你頭發(fā)那么短,去理發(fā)店人家要十五元太貴了。老漢戴著皮圍裙像殺豬,穿著白色襯衣,一手抓著梳子一手拿削發(fā)器,很快完成一個。他把錢扔進(jìn)他斜挎著的皮包里,說自己找零。父親坐在那里像一個小老頭,頭鉆著,一直說給我理好點,害羞地說自己要去面試。老漢問他要去哪里面試,他說公務(wù)員。我笑著說,公務(wù)員這么老去面試?父親頭鉆著,任由老漢理完右邊來到左邊,再到前面,老人用一個用了幾十年的黑色海綿給父親掃碎頭發(fā),撓來撓去,父親不吭聲,若是母親,父親一定不耐煩了?,F(xiàn)在我才懂得,父親對母親的嗔怨是被母親慣壞了的撒嬌。理完了,父親問我衣服上有沒有碎頭發(fā),我說多哩。父親徑直在大路邊脫掉了汗水浸透的襯衫,讓我給他捻碎頭發(fā)。我看他脖子后面一大片紅斑。我說這是咋啦。父親說老了。我看到腋窩也是。 一起來到姐姐家,姐姐抱著小孩等婆婆開門,婆婆在屋里正在把面條往籠屜上放,開門慢了,姐姐大吼,開門就沒快過。小孩眼睛睜開了,看她張著大嘴。姐姐對父親說,我和我媽說了,你回家吧。父親火了,說,你別管我的事。姐姐訕訕地說,那不是想著你和我媽一個人在這,一個人在那。父親忍不住抱怨姐姐家馬桶臟,地面上臟,姐姐很生氣,一陣煩躁,說你趕緊吃完飯回去吧。父親堅持買路邊的葡萄,我說,太青了,推搡著,差點把他推倒,他還是買了。原來父親真的老了。 封面圖片為《雪花蓮節(jié)》,伊日·門澤爾導(dǎo)演,改編自赫拉巴爾的小說。兩個人我都很喜歡。門澤爾的電影《我的甜蜜家園》《金黃色的回憶》……都充滿了一種童趣,爬煙囪、追野豬……讓人想到一句話:要對生活保持一點天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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