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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體詩吟誦與“舊讀” 上海 張仁賢 孫蘊(yùn)芳 [本文提要]近體詩特別講究平仄調(diào)勻和韻腳和諧，所以吟誦起來極具音樂美。今天有一小部分文字的聲調(diào)和韻母不同于唐宋時期，這一小部分的文字有“今讀”與“舊讀”之分。這部分文字?jǐn)?shù)量不多，但幾乎每首近體詩里都有幾個，它們使全篇平仄混亂，韻腳不協(xié)。解決之道，只在把這幾個字改用“舊讀”而已?，F(xiàn)在隨著文化復(fù)興的深入，“舊讀”已逐漸為人重視。近年出版的第三版《辭源》就已開始標(biāo)出一些字的“舊讀”來了。 1 漢語有平上去入四個聲調(diào)，叫作“四聲”（平聲后來分為陰平和陽平）。四聲一分為二，平聲還叫“平”，上、去、入三聲合稱“仄”。這叫“平仄”。平聲可以延長，仄聲不可以延長。平聲和仄聲搭配好，一句詩，一首詩，讀起來就具有抑揚(yáng)頓銼的音樂性。具有這種音樂性的詩句叫“律句”。五言近體詩有四種基本律句，它們是：每句五個字，各分為三節(jié)。頭兩個字一節(jié)，叫“頭節(jié)”；次兩個字一節(jié)，叫“腹節(jié)”；剩下一個字單獨成一節(jié)，叫“腳節(jié)”。頭節(jié)兩個字，第一個字叫“頭節(jié)上字”，第二個字叫“頭節(jié)下字”。腹節(jié)亦分上字與下字。頭節(jié)下字和腹節(jié)下字，都是節(jié)奏點，揚(yáng)或抑，就由它們來體現(xiàn)。腳節(jié)只有一個字，它也就是節(jié)奏點了。節(jié)奏點是平聲字，吟誦時必須曼長其音。我們用“～”表示。節(jié)奏點是仄聲字，吟誦時不可以拖音。有的吟友把“仄仄/平平/仄”的第三字與“平平/平仄/仄”的第三字拖長，這不對。第三字不在節(jié)奏點上，如果因為它是平聲字而拖音，那就破壞全篇的音樂性了。古來吟家，都把三四兩句連著吟誦，一氣呵成，這是因為第三句末字是仄聲字，不拖音，可以不作停頓。“仄仄/平平～/仄”，也可以是“平仄/仄平～/仄”?！捌狡健?/span>/仄仄/平～”也可以是“平平～/平仄/平”（但不許作“仄平～/仄仄/平～”）?！捌狡健?/span>/平仄/仄”，也可以是“仄平～/平仄/仄”（偶爾也作“平平～/仄仄/仄”）?！柏曝?/span>/仄平～/平～”，也可以作“平仄/仄平～/平～”（但不允許作“仄仄/平平～/平～”）。可以變動平仄的，是非節(jié)奏點上的字。節(jié)奏點上的字，原則上是不許變動的。節(jié)奏點上的字變動了平仄，也就失去近體詩的音樂性了。七言近體詩，也是四種律句，在五言律句前各加一節(jié)（叫“頂節(jié)”），它們是：（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七言律句的吟誦，與五言的相同，也是節(jié)奏點平聲吟長，節(jié)奏點仄聲不吟長；非節(jié)奏點的字，不管是仄是平，都不得拖音。2 我們現(xiàn)在用普通話吟誦近體詩，首先碰到的是入聲問題。前面已說過，上去入三聲稱為“仄”，與平聲的“平”相對。但普通話里沒有入聲，入派三聲，派到平聲（陰平和陽平）、上聲、去聲里了。派到上聲、去聲里的，還不影響區(qū)分近體詩里的平仄；派到平聲的，可就把平仄給混淆了。偏偏派到平聲里去的，為數(shù)最多，所以問題尤為嚴(yán)重。朱熹七絕《春日》第三句“等閑～/識得/東風(fēng)～/面”是“（平）平～/仄仄/平平～/仄”，“識得”二字入聲。一用普通話吟，“識得”二字都是平聲，此句就不成其為律句了。老杜七絕《漫興》第四句“輕薄/桃花～/逐水/流～”，“薄”本入聲，此句是“（平）仄/平平～/仄仄/平～”。用普通話讀，“薄”是平聲，這句開頭四字就都是平聲了。葉紹翁《游園不值》第四句“一枝～/紅杏/出墻～/來～”是“（平）平～/（仄）仄/仄平～/平～”。但普通話“出”念平聲，“出墻～/來～”是“平平～/平～”。句尾三字皆平，詩家稱為“三平調(diào)”，近體詩里是不允許出現(xiàn)的。近來已有吟家注意到入聲字問題了，他們把一篇詩里的入聲字都加符號標(biāo)示出來，要求讀得短促。這是一個好辦法。但入聲并非就是普通話讀音的短促化，我們只要讀讀白居易《長恨歌》第一韻就可以知道。《長恨歌》第一韻八句押入聲職韻，國、得、識、側(cè)、色五字相押。顯然，“國”念guo的短促音，“識”念shi的短促音，是不能與“得”“側(cè)”“色”的短促音協(xié)韻的。所以，為了能夠誦讀仄韻詩詞，恢復(fù)入聲是有必要的。有一種《入聲練讀表》（見附錄），會說普通話的人循表操練，掌握入聲是并不很難的。杜牧《江南春》以“江”“風(fēng)”“中”相押。但普通話“風(fēng)”念fēng，所以與“紅”（hóng）及“中”（zhōng）不諧。風(fēng)，方戎切，舊讀本念fōng。“風(fēng)”念fōng，就和諧了。杜甫五律《登岳陽樓》以“樓”“浮”“舟”“流”四字為韻。浮，普通話念fú，因此韻腳不和諧。浮，縛謀切，舊讀fóu。浮讀fóu，韻便和諧了。宋人白玉蟾《早春》，以“花”“些”“沙”為韻。因普通話“些”念xiē，所以韻不協(xié)了。些，寫邪切，舊讀xiā，與“花”“沙”同為麻韻字。宋人楊樸《七夕》，以“何”“梭”“多”為韻腳字。普通話念“何”為hé，因此不協(xié)。何，胡歌切，舊讀hó，與“梭”“多”同是歌韻字。杜甫七律《與朱山人》，以“巾”“貧”“馴”“人”“新”五字為韻。馴，詳遵切，舊讀陽平xún，與“巾”“貧”“人”“新”同為真韻字。由于今天普通話把“馴”讀成去聲xùn，所以顯得不合韻了。歐陽修七律《答丁元珍》以“涯”“花”“芽”“華”與“嗟”為韻，因普通話念“嗟”為jiē，所以不協(xié)。嗟，麻韻，子邪切，舊讀jiā，原是協(xié)韻的。唐竇叔向七律《表兄話舊》，以“庭”“醒”“聽”“零”“青”五字為韻。醒，詩韻平、上、去三讀；讀平聲的，屬青韻，西經(jīng)切。由于普通話只讀上聲，所以覺得不合了。4 普通話是現(xiàn)代口語，不管“舊讀”，而近體詩是要用“舊讀”才能讀出其平仄和韻腳來的。由于許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硬拿普通話去吟誦近體詩，于是破壞了詩人本來調(diào)好的平仄，使音樂性頓然消失。宋晁說之七絕《打球圖》末句“無復(fù)/明朝～/諫疏/來～”，諫疏的疏，所去切，舊讀去聲shù。腹節(jié)“諫疏”是“仄仄”。此句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四節(jié)節(jié)奏點是“仄/平～/仄/平～”，平仄相間，吟誦出來，就帶有字音本身的音樂性。普通話讀“疏”為平聲。用普通話讀，此句就是“（仄）仄/平平～/仄平～/平～”，節(jié)奏點是“仄/平～/平～/平～”，平仄不相間，音樂性還會有嗎？宋謝枋得七絕《花影》末句“卻教～/明月/送將～/來～”，使令義的教，平聲肴韻，古肴切，舊讀jiāo。普通話讀去聲，這句就會吟成“仄仄/（平）仄/仄平～/平～”。頂節(jié)節(jié)奏點仄，頭節(jié)節(jié)奏點也是仄，吟來就沒有音樂性了。宋曹豳七絕《春暮》末句“青草/池塘～/獨聽/蛙～”。耳聽之聽，詩韻平去二讀，這里讀去聲，他定切。普通話只讀平聲。用普通話吟此句，就成“（仄）仄/平平～/仄平～/平～”，四節(jié)之間，平仄不相間，也沒有了音樂性。韓愈七絕《晚春》第三句“楊花～/榆莢/無才～/思”，是“平平～/（仄）仄/平平～/仄”。才思的思，思字切，舊讀去聲sì。普通話念平聲。若用普通話吟誦此句，不但破壞了這句律句平仄相間的音樂性，而且破壞了平韻絕句第三句末字必用仄聲的規(guī)矩。宋蔡確七絕《夏日登車蓋亭》末句“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袄恕迸c“床”“長”押韻。滄浪的浪，平聲陽韻，魯當(dāng)切，舊讀láng。普通話讀去聲。若用普通話讀，這句竟是用去聲與前面的平聲“床”“長”相押了。這斷無可能。近體詩不允許平去通韻?！袄恕弊x了去聲，還破壞了節(jié)奏點平仄相間的規(guī)矩。杜審言五律《送崔融》第三聯(lián)“旌旗～/朝朔/氣”對“笳吹/夜邊～/聲～”。笳吹的吹，去聲，尺偽切，舊讀chuì。普通話念陰平。用普通話吟誦此聯(lián)，“旌旗”對“笳吹”，就成了“平平”對“平平”了。世上豈有如此之對仗？而且此聯(lián)也失去了音樂美。杜甫五律《春夜喜雨》第三聯(lián)“野徑/云俱～/黑”對“江船～/火獨/明～”。俱，舉朱切，舊讀jū。“俱”平“獨”仄，對仗工穩(wěn)。但普通話讀去，“俱”與“獨”皆仄，就不對仗了。而且讀成“野徑/云俱/黑”，三個音步的節(jié)奏點全仄，急促得很，沒有音律。張說五律《幽州夜飲》第二聯(lián)“正有/高堂～/宴”對“能忘～/遲暮/心～”。忘字，詩韻平去二讀，其平聲屬陽韻，武方切，舊讀wáng。普通話只讀去聲。如用普通話吟誦，“正有/高堂～/宴”與“能忘/遲暮/心～”，“正有”仄仄對“能忘”平仄，也不成其對仗了。沈佺期七律《侍宴》第七句“敬從/乘輿～/來此/地”，跟從義的從，《廣韻》疾用切，舊讀去聲zòng。前兩個音步是“仄仄/平平～”。普通話讀平聲，這兩個音步就成了“仄平～/平平～”。近體詩無此句式。元稹《遣悲懷》第二首第二聯(lián)“衣裳～/已施/行看～/盡”對“針線/猶存～/未忍/開～”。施舍、給予義的施，施智切，去聲，舊讀shì。普通話念平聲。用普通話念，這聯(lián)“已施”就不能對“猶存”了，而且“衣裳～/已施～/行看～/盡”，平仄亦失調(diào)，無音樂性可言。岑參《逢入京使》首句“故園～/東望/路漫～/漫～”，漫漫的漫，詩韻平去二讀，其平聲，屬寒韻，《集韻》謨官切，舊讀mán。普通話只念去聲。用普通話吟誦，此句就成“故園～/東望/路漫/漫”，還有音樂美嗎？蘇軾《惠州一絕》，后聯(lián)二句是“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顆，上聲，苦果切，舊讀kǒ。普通話讀陰平kē。如用普通話吟誦，第三句末字是平聲，違反詩律。蘇軾七絕《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第二句“白雨/跳珠～/亂入/船～”。跳，詩韻平去二讀，其平，題堯切，音條，舊讀tiáo。普通話只念去聲。這一句，如果“跳”念去聲，就犯孤平了。五言“平平～/仄仄/平～”，如寫成“仄平～/仄仄/平～”，就是孤平。七言“仄仄/平平～/仄仄/平～”，如寫成“仄仄/仄平～/仄仄/平～”，就是孤平。孤平是詩家大忌，蘇軾是不可能犯的。但我們?nèi)舭汛司涞摹疤弊x去，蘇東坡就背了犯孤平的黑鍋了。為了蘇東坡，我們必須把“跳”字念平聲。用“舊讀”吟誦，句中平仄調(diào)勻，韻腳和諧，體現(xiàn)出近體詩的音樂美。若不用“舊讀”吟誦，則處處出錯，平仄乖違。所謂“舊讀”，就是由《廣韻》系韻書的反切切出來的字音。古人是依照《廣韻》系韻書的反切為所寫的詩文確定字音的，所以我們用“舊讀”誦讀文言詩文，字聲平仄和歸韻就與古代相一致。“舊讀”就是讀書音，是專門用來誦讀文言詩文的。文言詩文，不但明清的文人用讀書音讀，就是唐宋的文人也是用讀書音讀的。這是我國相傳已久的文化傳統(tǒng)。既然如此，那么為什么今天誦讀文言詩文不再用“舊讀”（讀書音）了呢？一個是歷史的原因。自從清末廢除科舉，一百多年來，白話詩文興，寫作文言詩文的人漸漸少了。而且，過去讀書人查字用的字書，比如《廣韻》《集韻》《康熙字典》，字音注的都是反切，兩個字切出一個音來。前面已經(jīng)說過，反切切出的就是讀書音。后來出版的字典、詞典，都改注拼音，就都是“今音”（普通話）了。也有既注拼音又注反切的，如《漢語大字典》和《辭源》修訂本。但一般讀者已不識反切了，只識拼音，所以也不知舊讀。既然大家都不知舊讀了，于是不分白話詩文還是文言詩文，一概都用“今讀”（普通話）讀之。習(xí)以為常，莫知其非。另一個原因是誤解。我們國家規(guī)定普通話為通用語言。這是國家的一個政策，語言政策。但這個語言政策，指的是說話（交談，做報告，發(fā)言，課堂上回答老師提問，等等）要用普通話，而誦讀文言詩文是并不包括在內(nèi)的。然而大家（特別是中小學(xué)語文教師）誤解了，以為一切詩文也都要用普通話讀，以為采用“舊讀”讀文言詩文是違反國家政策的。不單單中小學(xué)語文教師誤解，就是赫赫有名的中華書局，其主編也誤解，竟然出版了《聲律啟蒙》《千家詩》等的普通話注音本，把近體詩的平仄和韻腳攪得六江水渾。雖然現(xiàn)在文言詩文普通話注音本泛濫的現(xiàn)狀令人憂愁，但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賡續(xù)“舊讀”這個文化傳統(tǒng)的曙光。第七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1552頁，給義為“穿衣服和拿衣服給人穿”的“衣”，注音為去聲yì。這是說，“衣錦還鄉(xiāng)”“衣繡夜行”的“衣”要念去聲；“解衣衣我”第二個“衣”也要念去聲。義為“穿衣服和拿衣服給人穿”義的“衣”，《廣韻》於既切，念去聲，這是“舊讀”，這是讀書音。其1025頁，義為“騎的馬（也泛指人乘坐的動物）和騎兵（也泛指騎馬的人）”的“騎”，都注出“舊讀jì”。這是說，“一騎/紅塵～/妃子/笑”的“騎”，“允許”念讀書音去聲了。第三版《辭源》出現(xiàn)更多的“舊讀”。如：俱（同，都），注明“舊讀jū”（今音去聲）。偽，注明“舊讀wèi”（今音上聲）。幾（小桌子），注明“舊讀jǐ”（今音陰平）?？?，注明“舊讀kěng”（今音kěn）。馨，注明“舊讀xīng”（今音xīn）。輦，注明“舊讀liǎn”（今音niǎn）。輱，注明“舊讀kàn”（今音kān）。暇，注明“舊讀xià”（今音陽平）。遠(yuǎn)（疏遠(yuǎn)，離去），注明“舊讀yuàn”（今音上聲）。釃（分流，疏導(dǎo)），注明“舊讀shǐ”（今音陰平）。鉛，注明“舊讀yán”（今音qiān）。鯨，注明“舊讀qíng”（今音jīng）。鳙，注明“舊讀yóng”（今音陰平）。可惜第三版《辭源》只注出極少一些字的“舊讀”，入聲字連一個也沒有注出來。但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學(xué)界，在社會，一定會隨著文化復(fù)興的深入而逐步提高對“舊讀”（讀書音）的作用、意義的認(rèn)識。前途是光明的，但需要時間，需要大家努力敢為天下先。我們把十首標(biāo)注了讀書音的七絕附于文后，愿吟壇諸君嘗試吟之，并祈高明指教！
附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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