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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如故/阿星

 小熊多喝熱水 2023-11-08 發(fā)布于江蘇

日暮的天,如同一塊流光溢彩的琥珀,漫天霞光下,青石板鋪就的小巷里足音跫然。

此時天光已暗,兩側(cè)身著甲胄的士兵默然肅立,我最后一次佇身回首,看了一眼已沉入遠山的夕陽,然后沿著身前這條似乎沒有盡頭的巷子向前走去。

那是我第一次去那條巷子,若非因父皇之命,我想我此生都不會踏入那樣污穢低賤的地方。

那里是賤民窟,是這個繁盛帝國藏在陰影中最不堪的傷口,聚集著世間最窮困凄苦的人們,滿目都是枯槁憔悴的面容,滿耳都是痛苦凄愴的呻吟,而我的弟弟蕭琰,他就在這里。

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后,他睜著大眼正警惕地看著門外的人,一群宮人圍在他身側(cè),我想他們已告訴了他他的身世。

我走到他身旁,他不過小我兩歲,個子卻只到我肩頭,瘦得幾乎要佝僂起來,可哪怕是滿身塵灰,一臉污垢,卻依舊可以看出他的面容漂亮得耀眼。

如同明珠,縱沒入塵埃,亦難掩光芒。

“阿琰,我是你的姐姐,”我伸出手,對他柔聲道,“你跟著我回家,從此,不會再讓你受一絲苦楚,好不好?”

他愣愣地看著我,依舊戒備的樣子,又帶著懷疑與不安,我想自小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自然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可就在我準(zhǔn)備縮回手時,他緩緩地將手遞到了我的手上。

很多年后,我依然疑惑,他為何那樣輕易就給予了我信任,并且再未收回過。后來我問他,他笑著答:“因為你是我的阿姐啊?!?/p>

有時候,他簡單得令我羞愧。還需要什么理由,我是他的阿姐,這世間他僅剩的親人之一。

而那一年,他十二歲,我牽著他的手,一步步走出那個于他如夢魘一般的地方,我想,后來他那樣依賴我,或許是因為當(dāng)我?guī)叱瞿莻€破敗的院子時,讓他在多年的黑暗之中看見了身前的光亮。

父皇第一眼見他時,激動得直欲落淚,仿佛這是他遺落在外的骨血。

他下詔封蕭琰為清河王,入居重華宮。重華宮是明德太子生前所居的宮室,可見父皇對他有多看重。

明德太子是阿琰的父親,亦是父皇的堂兄、我的伯父。

蕭家的舊事很是復(fù)雜,身為皇家血脈的蕭琰之所以會流落在外,要從我大梁建國時,太祖那一朝說起。

太祖是一代英豪,推翻前朝的暴政統(tǒng)治,救百姓于水火,以馬夫之身最后成就天下霸業(yè),建立了新朝。

我的祖父太宗是太祖的胞弟,同太祖一起起于微時,共謀大業(yè),后在成州擁立太祖為帝,在軍中威望極高,是太祖的左膀右臂。

那時蕭琰的父親雖受封太子,卻因為性子軟弱而為太祖不喜,后來太祖病逝前,我的祖父守在病榻前,與之一番長談,至于談了什么再無第三人知曉。第二日太祖駕崩后,內(nèi)監(jiān)捧出金匣,匣中盛的是太祖遺旨,寫的卻是傳位于我的祖父,即為后來的太宗皇帝。

民間對此多有異議,說太宗的皇位來得不明不白,太祖生前雖不喜歡太子,卻從未有過廢黜之意,且太子之后還有德王、英王等諸位皇子,其中也不乏英才,怎會直接傳位給弟弟。

真相如何,我作為后輩不敢置評,但后來太宗的確是逼死了蕭琰的父親,然后以太子禮葬,謚號“明德”,而太祖留下的幾位皇子、王爺也紛紛早逝,若非有太監(jiān)抱著襁褓中的蕭琰逃走,太祖一脈,怕是已斷了。

父皇與祖父不同,他長于太平盛世,是祖父唯一的子嗣,登上皇位是順其自然的事,故而對權(quán)柄并無興趣,倒是寄情于書畫中,又深信佛學(xué),整日不是寫詩作畫便是召僧侶談?wù)摲鹄怼?/p>

所以他倒不似帝王,反而更像文人。

對于當(dāng)初祖父所為,他一直心懷愧疚,覺得皇位來得不正,我們這一脈欠了太祖一脈,而后來他病后夜夜驚悸,更加篤信是因罪孽深重而受到佛祖的責(zé)罰。

故他吩咐臣下,一定要找到遺落在民間的太祖后裔,以求贖罪。

重華宮距我的云英殿不遠,父皇特意囑咐我照料蕭琰,他膽小又不愿讓人靠近,唯有我,能讓他卸下防備。

他入宮后不久,我依父皇之言,帶他去護國寺上香祈福。

當(dāng)洗盡塵土、換了錦衣后,他瞧上去與京中自幼長于富貴世家的公子們無異,只是瘦削的身形依舊讓人有些心疼。

“日后要多進些膳,將身子養(yǎng)壯起來,知不知道?”我替他理了理衣襟,像哄孩子一樣囑咐。

他的樣子依舊有些瑟縮,仿佛是在長久擔(dān)憂恐懼的生活中烙下印記,這樣謹(jǐn)小慎微,仿佛連抬頭看看我都不敢,只輕輕點了點頭。

護國寺是國寺,里面住持已等候良久,我們的車駕一到,就有僧侶前來恭迎。

“阿琰,來。”我向著神色有些忐忑的蕭琰伸手,在他將手遞給我后牽著他一同向主殿走去。

“你有什么愿望,便告訴佛祖,若許的愿靈驗了,他日阿姐再帶你來還愿?!蔽乙肓舜笮蹖毜顑?nèi),接過身后僧侶奉上的香,與他一同跪倒在蒲團上。

其實我從不信佛,對蕭琰的照拂也并非全出于血脈之情的憐惜,我要做一個好姐姐,是要做給父皇看,這也注定了我與蕭琰本質(zhì)的不同。

我在殘酷詭譎的皇宮生活了十多年,看慣了那些陰謀手段,然后漸漸地,也成了那些工于心計的女子之一,從我第一次看進他那清澈見底的眼眸時,我就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

只要他不會影響到我的計劃,多給予他一些關(guān)懷,讓他對我心懷感激、言聽計從,又能讓父皇滿意,這對我有利無害,我這樣告訴自己。

“阿姐,”回去時,他突然輕聲喚我,看了看四周的殿宇后,向我道,“其實,我來過這里的?!?/p>

我不經(jīng)意脫口問:“來上過香?”

他搖了搖頭,淺淺笑了起來:“這里是不會讓賤民入內(nèi)的,但我們可以守在寺外,來這里上香的都是非富即貴之人,隨意施舍一點都比別處多很多,不過這里的僧人很兇,若被他們撞見我們向香客乞討便會拿掃帚打我們,那時怎會想到,有一日我居然成了里面的香客?!?/p>

聽他說完,我竟不知如何作答,第一次,我因他的目光而感到愧疚。

他曾受那樣的欺辱,我卻在心底計較他日后是否會威脅到我。

我命人叫了住持來,對著那住持道:“日后寺外但凡有行乞的孩子,你們不得對其驅(qū)趕打罵,準(zhǔn)備些粥食衣物,給他們果腹御寒?!?/p>

“可是殿下,”住持有些猶豫道,“那樣便會有數(shù)不盡的乞丐圍于寺前,豈非影響了國寺的威嚴(yán)?”

“既為國寺,便更應(yīng)慈悲為懷,那些賤民同樣是陛下的子民?!蔽页谅暤?,“若住持擔(dān)心吃窮了護國寺,便用我的俸祿來補如何?”

我們在那住持驚慌的告罪聲中離開了那里,一路上蕭琰不住地扭頭看我,眼中是藏不住的感動——回去時我讓他與我同乘一輛車駕。

他坐在我身旁,有些緊張地垂著頭,良久,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道:“阿姐,能遇到你……真好?!?/p>

回宮后,父皇聽聞了我在護國寺下的令后很是贊賞,若在平常,我必心中暗喜,可這一次,卻生出一絲悲哀。

我是父皇唯一的子嗣,可即便是這樣也無法讓我安心,我還要費盡心機地去謀取他的每一絲寵愛。

我想起母后曾說的,這世上永遠沒有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你想要的,必須自己去拿過來,否則,它就是別人的。

蕭琰已經(jīng)十二歲了,卻只字不識,父皇決定親自教他習(xí)詩書,不過若論學(xué)問,的確,朝中學(xué)士亦不及父皇。

除此之外,他還需去校場練騎射,文武都不能落下。

他很刻苦,聽他宮里的宮人說,他夜夜都要通宵達旦,滿架子的書,不過一個月就看完了。

我偶爾會去看他,帶著點心過去,他放下書坐到我身旁,每次打開食盒總是無比開心。

我微慍道:“讀書也要注意休息,慢點吃,小心噎著。瞧你,平日沒吃飽嗎?”

“阿姐做的點心是最好吃的!”他鼓著雙腮瞇眼道。

“傻瓜,”我伸手拂去他襟前的碎屑,笑著道,“這自然是宮里廚子做的,你阿姐可做不來?!?/p>

他愣了愣,眼中光芒微黯,羞赧地笑了笑,然后道:“阿姐是不該做這些事。”

蕭琰落馬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殿內(nèi)看書,我下令先不得將消息告訴父皇,然后匆匆趕去校場。

太醫(yī)已替他看了,并無大礙,是皮肉傷。有人向我稟道,在蕭琰的馬鞍下發(fā)現(xiàn)一枚銀針,那針刺入馬身中,才令馬發(fā)狂,將蕭琰摔了下來。

我在院外將所有當(dāng)值的人都叫了來,看著身前那些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了一地,淡然道:“將上駟院中看管這匹馬的下人都杖斃。陛下最近潛心論佛,這事若是讓陛下聞知,你等便去陪那些看馬的人吧!”

這次蕭琰墜馬,背后是誰人所為我已大概能猜到。當(dāng)初因?qū)m中并無皇子,所以有朝臣上書,奏請父皇立我為皇太女,被父皇駁了回去。但他們都覺得,我是唯一的皇嗣,父皇當(dāng)下雖不立我,但日后總會無奈立我為儲的。

可蕭琰入宮后,情況便有些不同了,他們擔(dān)心父皇生出還位于太祖一脈的心思,便將蕭琰視如眼中之釘。

這其中當(dāng)以我的外家陳氏為首。蕭琰墜馬之事,即便不是我外祖父安排的,但也定得到了他的首肯,所以我決不能讓此事泄露出去。

抬首時我才看到,蕭琰正站在門口看著我,方才我的話定然被他聽了去。

我命人將他攙上馬車,他一言不發(fā),我直直看著他問:“怕了嗎?是不是如今阿姐在你眼中是個可怕的人了?”

他有些茫然地抬頭,卻搖頭道:“我知道阿姐是為了保護我,我不怕阿姐,只是……我想快些長大,以后便可以保護阿姐了。”

他果然還是個天真的孩子,不知道這簡單的事件后,藏著怎樣復(fù)雜的謀算。

我笑了笑,道:“你放心,阿姐再不會讓這樣的事發(fā)生了,只是這件事,若被陛下知道會牽連更多的無辜,所以,你也不要再讓任何人知曉,可以答應(yīng)阿姐嗎?”

他終于笑了起來,精致的五官一時更加奪目,他用我見過最澄澈的目光看著我道:“嗯,我什么都聽阿姐的。”

蕭琰在騎射上的天賦驚人,習(xí)箭一年后便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fā)。

有時我隨父皇去校場看他練習(xí),他在校場上仿佛換了一個人,立在那里沉穩(wěn)如山,彎弓時凜然自威,羽箭一出,必中靶心。

那樣的他,哪怕是站在一眾人高馬大的將領(lǐng)中,氣場也絲毫不輸于他們。

等他看到這邊華蓋飄揚,知道我與父皇來了,便匆匆趕來。聽完父皇的詢問囑咐,便走到我的身邊,卻再無方才從容的樣子,有些忐忑地問:“阿姐瞧見我方才射箭了嗎?”

我點頭:“比上回又長進了?!?/p>

“下次會更好的,”他憨憨地笑起來,瞧了瞧我又問,“阿姐還來看嗎?”

“自然會的?!蔽以谒行┚o張的目光中抿唇一笑。

他去行獵,總會收獲滿滿,帶回來給我,興奮地指給我道:“這些貉子皮可以給阿姐做斗篷,這幾只銀狐的皮可以給阿姐做裘衣……”

“我的斗篷、裘衣穿都穿不完呢,以后別這樣費勁了,”我淡笑著對他道,“陛下不喜行獵殺生,讓他知道要說你呢?!?/p>

他失落地低下頭去,喃喃道:“可我能為阿姐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男孩子在十三四歲之后是最長身體的年紀(jì),幾乎半個月不見,他就噌噌長了一截,轉(zhuǎn)眼已高過我半個頭了。

隨著身高變化的還有他的聲音、容貌。

記得有一日的黃昏,我去看他,他正立在庭中,我出聲一喚,他聞聲回身來看我。

暮光映照下,他用一支玉簪束了發(fā),身著廣袖白袍,眉目俊朗,玉樹臨風(fēng)。

“阿姐?!彼诳匆娢业囊豢绦α似饋?,瞬間璀璨生輝。

我竟有些發(fā)愣,從前他在我眼中是個不知事的孩子,如今卻和普通的男子并無二致了。

明明我們常常相見,我卻總覺得他是一夜間長成如今這樣的。

而隨著他的成長,父皇將他視如己出,越來越喜愛,朝中已隱隱變成兩派。一派是支持立我為皇太女,認為前朝也曾有過女帝,照樣朝政清明。

而另一派則是那些世代簪纓的大家,認為蕭琰既是男子又是太祖嫡孫,更適合做國之儲君。

儲位之爭越來越激烈,我與蕭琰自然不可能再如以前那樣親近,或許從他入宮時起,我就料到會有這一日,我們會站在對立的兩面。

我不再常去看他,不再過問他的衣食,不再什么都護著他,明顯地與他拉開了距離,而他也感覺到了。

他已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天真無知的孩子,也漸漸聽聞朝堂上那些爭執(zhí),知道我為何要遠離他。

但他找到我,還是令我驚訝的。

“阿姐為何不來見我了?”他直直地看著我,像是猶豫之后的決絕,只問,“是因為朝中那些言論,對嗎?”

我轉(zhuǎn)過身不去看他:“你又何必再問呢?”

“阿姐真的相信以后我會同你搶皇位?”他眼中滿是驚痛,又帶著倔強,“我那么努力,不過是想讓阿姐看到……看到我不再是賤民巷子里那個低微無能的孩子罷了!我想要變強,不過是想要讓阿姐為我感到驕傲,而不是……不是為了讓阿姐對我心生懷疑、戒備……”

“可那并不重要,”我淡然道,“我只想拿自己想要的,你怎么想,無關(guān)緊要?!?/p>

“阿姐……”他難過地垂下頭去,突然,在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時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管不顧地道,“我保證,保證不會跟你搶,絕不讓自己威脅到你!你……別不理我好嗎?”

他力氣大得驚人,我掙脫不開,只得冷聲道:“蕭琰,放手!”

他驚慌地放開了我,我沉聲道:“不管為了什么,我都會和你保持距離的。阿琰,你已經(jīng)長大,而我,也要談婚論嫁了?!?/p>

我的婚事,是母后逝前就為我定好了的,下嫁給大將軍徐徹之子徐岷。

我與徐岷自幼相熟,當(dāng)初父皇并不愿讓我嫁去徐家,他重文輕武,說徐氏“一室兵戈,滿門武夫”。

可母后自有打算,徐家手握兵權(quán),可助我登位。

在我之前,母后曾懷過兩胎男嬰,俱是胎死腹中,好不容易將我平安產(chǎn)下后,卻是個女兒。那時她已近四十,不可能再孕了。

母后同父皇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從來只講究結(jié)果,不在乎手段,所以才能在后宮立于不敗之地。

故除了我之外,宮中再無嬰孩能降生于世。

她說要將世間最好的東西給我,世間最好的,在她眼中莫過于帝位。

那時她一定沒料想到有蕭琰的到來。

在母后逝前,父皇答應(yīng)了她在我及笄之后,為我和徐岷賜婚。如今我及笄已有兩年,父皇不得不考慮我的婚事了。

不久之后,賜婚的圣旨下來,婚期在一年之后。父皇有些不舍,嘆息著對我道:“朕其實知道你母后的心思,可女孩子家,夫敬子孝、一生平順才是幸事,她總是太要強,朕卻只希望你幸福。”

雖我一直避著蕭琰,但在父皇身前卻總免不了相見,我從乾元殿一出來,就被隨后趕來的他叫住。

“阿姐,”他走到我身前,“還記得那年你答應(yīng)過我的嗎?你說要陪我去護國寺還愿的?!?/p>

“你的愿望實現(xiàn)了?”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他遲疑著,卻只道:“我只想讓你能陪我去一趟,在你……出嫁之前。”

我沒有拒絕他,我想,不過是上一次香而已。

我們一路沉默,上了香,出了殿,外面雪已大了,地上鋪了薄薄一層銀白。

他突然轉(zhuǎn)了頭來看著我,然后慢慢向我伸出手來,難掩忐忑,卻又故作坦然地解釋:“地滑?!?/p>

我將手遞給他,看著他笑了起來,那笑里有滿足,也有難過。

很短的路,卻似乎走了很久,最后他扶我上車時輕聲道:“阿姐,曾經(jīng)你牽著我,如今我牽著你,就像曾經(jīng)你護著我,而今后,由我來守護你?!?/p>

我想起方才佛像前他低聲對我說的,他說:“我的愿望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了,連佛,也幫不了我?!?/p>

我沒有問他當(dāng)年許了什么愿,或許問了他就會告訴我,但我已不想知道了。

一年的時間過得很快,其間徐岷常來看我,這場聯(lián)姻在母后的計劃中,也在陳徐兩家的計劃中,他們都已準(zhǔn)備好了,必要將我扶上帝位。

父皇年紀(jì)已大了,如今疾病纏身,整日昏昏沉沉,我去看他,他卻對我道:“出嫁之前,去看看阿琰吧,你們姐弟感情一直很好,朕知道他如今難過?!?/p>

在我出嫁前一晚,我依言去看蕭琰,他正赤足坐在院子里,身側(cè)是幾個空酒壇。

我將手里的點心盒子遞給他,坐在了他的身旁。

他愣愣地將盒子打開,愣愣地拿出糕點放入口中,然后愣愣地轉(zhuǎn)頭看著我。

我看見他的淚慢慢溢出了眼眶,我教過他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如今竟不忍出言責(zé)罵。

“果然什么都是會變的,”他喃喃道,“你送來的點心,也不似當(dāng)年的味道了?!?/p>

“阿姐,”他突然開口,“你嫁給他是不是為了他家的兵權(quán),是不是防著我以后威脅到你?如果是那樣,那你不如現(xiàn)在殺了我吧?!?/p>

他從袖中拿出一柄匕首,遞給我,癡癡道:“你殺了我,便不用擔(dān)心陛下傳位于我了,也不用嫁給他,好不好,娓娓?”

我震驚地拋開那匕首,震驚地看著他。他最后喚我的那兩字是我的乳名,只有母后曾喚過,如今從他口中說出來,說不出的親昵曖昧。

他來扯我袖袍,我一巴掌摑到他臉上,冷冷道:“蕭琰你看清楚,我是你的姐姐?!?/p>

他在下一刻發(fā)了狂似的,第一次那樣憤怒地大聲對我道:“不是!你我既不同父,亦不同母,從我第一眼見你,就不只是拿你當(dāng)姐姐看!”

我在急怒之下只覺手足俱寒,冷冷笑了起來:“那你可知我為何要忌憚你?因為我的祖父殺了你的父親、叔父!我不是陛下,不曾念佛,我知道我是你的仇人,這永遠改變不了!”

我在嫁與徐岷后搬離了宮中,住進了之前建好的公主府。

徐岷很好,萬事都遷就我,也常同我一道入宮探望父皇。

父皇病得越來越重,整日為病痛所折磨,見了我才難得一笑,卻難掩蒼老憔悴。

我陪他說話,說著說著他便提到蕭琰的婚事,他對我道:“滿帝京的女子他都看不上,你去勸勸他,他一直聽你的?!?/p>

我離去時正碰上蕭琰前來,如今我出了宮,都是他整日陪著父皇,我但凡來見父皇,都盡量與他錯開。

他似乎也沒料到會遇到我,就那么傻傻地看著我,我對身旁的徐岷笑了笑,讓他去前面等著我,我與蕭琰有話要講。

我與蕭琰隔著一道長廊,他緩緩向我走來,他已快及冠,如今長身玉立、卓爾不群,立在我身前我竟要仰視著他了。

“陛下?lián)鷳n你的婚事,讓我勸你。”我言簡意賅。

“我知道,”他輕輕笑了起來,轉(zhuǎn)了頭去并不看我,只道,“阿姐放心,我會如你所愿的。”

我在不久之后便懂了他那句話的含義,他在王妃備選之人中選擇了一位家世最差的。

他總以為是我忌憚著他,卻不明白,一切皆是局勢所迫,我與他,都注定是身不由己的人。

隨著父皇的病重,朝上立儲的呼聲越來越高,暗潮洶涌之中,我從太醫(yī)處得知,父皇怕是熬不過今春了。

徐岷越來越少回府,他在外謀劃什么我知道,也常有老臣私下來見我,商討對策亦表明忠心。

但我也知,朝中還有一批大臣,他們當(dāng)年跟著太祖一路封侯拜相,對祖父當(dāng)年竊位敢怒不敢言,所以便一直向父皇進言,傳位給蕭琰。

至于父皇是怎樣打算的,我大約也能猜到,他不是不疼我,只是把萬事都想得太過簡單。

父皇駕崩前,徐家連同陳家一起將宮中控制了起來,蕭琰更是被囚禁在了重華宮里。

我是一直守著父皇直到他離世的,他一直拉著我的手?jǐn)鄶嗬m(xù)續(xù)說著:“朕只有你這么一個女兒,卻一直將阿琰視如己出,朕希望保全你們兩個……若傳位給你,他們必不會留他,你拗不過徐家與陳家的……可若傳給阿琰,他一定會保住你的,豁出性命他也會的?!?/p>

他混濁的眼里慢慢流出淚來,嗚咽著道:“不是為父不疼你,可阿琰是蕭家僅剩的后嗣……”

父皇闔眼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已淚流滿面。我抬起他的頭,將他頭下的枕匣拿了出來,里面應(yīng)當(dāng)是他早已寫好的傳位遺旨。

外面跪了一地的宮人,太監(jiān)在我身后高呼“陛下殯天”,我將手中圣旨遞給那太監(jiān),當(dāng)念出我入承大統(tǒng)后,所有人跪呼萬歲。

那圣旨是我之前就藏在袖袍中的,我與徐陳兩家早已商議好,他們帶兵圍宮,我將父皇留的遺旨換下。

如今我終于如母后所愿,登臨帝位,我想起父皇臨去前安然的眉目,終究,我還是違了他的意。

喪鐘在此刻響起,按之前的計劃,我應(yīng)在此等徐岷他們前來會合,再宣百官前來哭祭,也叩拜新帝。

可我沒有停留,徑直去了重華宮。

蕭琰正坐在燭光下,見我來滿臉愕然,喪鐘聲傳來,他慘白了臉,看著我冷笑道:“我現(xiàn)在要稱阿姐為'陛下了嗎?”

我不答,只向身后人示意,立即有士兵入內(nèi),立在蕭琰身后。

“皇姐終于決定殺我了嗎?”他毫無懼色,只是看著我。

“我已安排好一切,你出了宮便有人接應(yīng),”我轉(zhuǎn)過身去,“趕在徐家人趕來之前,你趕緊走吧,再不要回來了,從此,我們也再無瓜葛?!?/p>

“阿姐……”他帶著顫音喚我,低低地問:“你心里是有我的對嗎?”

“不,不是的,”我努力做出平靜的樣子答,“我留你一命,只當(dāng)是還了祖父當(dāng)年欠下的債。”

“阿姐,你總是這樣口是心非?!彼従徴f著,我側(cè)眼看見身后他的影子,和我不過一步之遙,他伸出了手,卻終究在要觸及我的那一刻垂了下去,我只聽到他低聲道,“阿姐,我第一次見你的那天,你站在我的身前,問我,愿不愿意跟你回家,你說家……我從未想過自己能有一個家,那時我看著你,聞著你身上的衣香,感覺自己低微得如同你繡鞋上沾染的塵土,可你說帶我走,這讓我平生第一次有了期盼,期盼有一日,可以和你并立?!?/p>

時間緊迫,我吩咐那兩個士兵:“將王爺帶走。”

“蕭善音!”他在最后那一刻叫我的名,我抬眼去看,他眼中涌動著我并不懂得的情緒,仿佛是痛苦,仿佛是絕望,終于,他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

蕭琰走后我并沒有離去,我在他的寢殿里踱著步,這里每一處,都有他留下的痕跡。

徐岷趕來時,蕭琰已不在了,他只一眼便明白,問:“善音,你答應(yīng)配合我們的計劃,其實,只是為了保住他對嗎?”

我抬眼去看他,這是我的丈夫,卻讓我覺得無比陌生。

我笑著對他道:“曾經(jīng)我很想坐上那個位置,那時我多可憐,每日想的都是謀取父親的寵愛和權(quán)勢。母后從小教我算計,于是我算啊算,可算到最后,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算了,我想要皇位,也只是為了完成母后的遺愿而已……”

他頹然扔掉手中的劍,苦笑著說:“我挑開你蓋頭的那一日,看見你淚流滿面,我一直想問,你的淚到底是為誰流的。”

我沒有答他,我想他已知道了答案。

我想起當(dāng)初蕭琰對我說,一切都會變,就連我?guī)Ыo他的點心的味道都變了。

其實那本就是兩個人做的,他曾說“阿姐是不該做這些事”時,那樣黯淡失落,之后我便找來那個廚子,學(xué)著做那些糕點,一遍又一遍,然后才拿給他吃。

就像我一直告訴自己,我對他好,是做給父皇看的,我這樣自欺著,卻終究沒能騙過自己。

我在第二日登基稱帝,卻并沒有愿望達成后的喜悅,或許是因為這從來都不是我真心想要的。

看著徐、陳兩家人興高采烈、趾高氣揚的樣子,我竟莫名覺得悲涼,其實,我也不過是他們的一枚棋子而已。

而有一件事只有我一人知——那日,我拿出裝著父皇遺旨的匣子,打開后卻發(fā)現(xiàn)里面空無一物。

我隱隱猜到了什么,卻不愿去想,我寧愿這樣就是塵埃落定了。

這個謎被揭曉是在半個月之后,蕭琰回京之時。

他不是一人回來的,而是統(tǒng)率著數(shù)萬將士,兵臨城下。

徐陳兩家都沒有想到,京中雖被他們控制,可宣同、大冶兩地的駐軍已為蕭琰所用。

那兩地駐扎的士兵是京中的三倍,原是被用來保衛(wèi)京師的。

京中神武等營驟然出兵制住了徐家,打開了城門,迎蕭琰入內(nèi),原來一切,已在他的掌控之內(nèi)。

而父皇的那道遺旨正是在他手中,上面寫著傳位于他,他拿著那道圣旨,便占了大義。我則成了矯詔奪位的罪人,便是他說我弒君,我亦無可辯駁。

這些年,他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卻能設(shè)下此暗渡陳倉的大計,而我與父皇絲毫不知,朝中多少大臣暗暗被他收服,我今日才一眼得見。

天翻地覆,竟不過是在頃刻之間,曾經(jīng)信誓旦旦效忠于我的那些臣子,轉(zhuǎn)眼便歸順于蕭琰。

我再見他,明明只隔了十幾日,卻似隔了半生。

潮涌一般的士兵將乾元殿圍住,他在眾將的簇擁下走到我的面前。

我終于明白了這一切,他謀劃了這么久的一局棋。而原來我步步深陷,不過皆入了他的局中。

“父皇說得對,你的確比我更適合做國君?!?/p>

他比我隱忍,也比我狠。輸給他,我不怨。

蕭琰沒有殺我,他下旨廢我為庶人,終身幽居于云英殿。

那一日,我身著素衣,穿過永巷,去到那個將永生囚禁我的地方。

日暮的天,如同一塊流光溢彩的琥珀,漫天的霞光下,青石板鋪就的小巷里足音跫然。

此時天光已暗,兩側(cè)俱身著甲胄的士兵肅然默立,我最后一次佇身回首,看了一眼已沉入遠山的夕陽,然后沿著身前這條似乎沒有盡頭的巷子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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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她穿過長巷離去的時候,其實他就在她的身后遠遠望著。

可她沒有回首,便不曾看到身后的他。

其實他很想將她拉住,因為他明白,她這一去,就是一生了。

可他不能,謀劃了這么久,有多難,卻不能退后一步。

他想起她問,這皇位有什么好。

是啊,這皇位有什么好,其實他根本不想要。

可惜命運沒有給他選擇的權(quán)利,父親、母親、舅舅、叔父……他的所有親人,都死在她祖父手中,他的腳下踩著那么多白骨,容不得他心軟。

他抬眼去看她,她的背影在暮光里美得不可思議,仿佛一伸手,就觸得到。

可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那個背影就在他眼前緩緩倒了下去。

他幾乎是瘋了一般向她奔去,可晚了,他將她摟在懷中時,她的嘴角已有烏黑的血流了出來。

“你吃了什么?”他的聲音已破碎,整個人都發(fā)著顫,“快吐出來,吐出來……”

她已經(jīng)不能答了,雙眼緩緩闔上,渾身都冷了下去。他像個傻子,一直喚,一直喚。

“阿姐,阿姐……”

一聲聲呼喚在巷中回響,卻再也等不來應(yīng)答。

天光向晚,此刻宮鴉結(jié)陣飛過,黑壓壓的羽仿佛要遮天蔽日,在那些響徹天際的尖唳聲里,他的聲音被徹底地掩去。

一切,都如那道已沉入遠山之后的殘陽一般無法挽留,曾照亮他生命的光亮就此熄滅,天地一片黯淡,而他的世界,從此一片漆黑。

這一刻,山河俱寂,歲月無聲。

他將她抱在懷里,緊緊地抱住,仿佛這樣,就不會再有分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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