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香 文 藝

心香文藝

干  杯

       工作在外地，在孩子奶奶家居住的時間不多。近兩年老人身體日趨衰弱病殘，回去住的時間才多了起來。這樣就與家族遠房的伯叔嬸侄，村中的大哥大嫂有了認識和接觸。

注：圖片由作者提供

       參與了幾次家族的紅白喜事，負責洗碗掃地提水倒茶等雜事。他們看我做事麻利，就夸我，吃飯時要敬我酒。

      說，小路啊，雖然你是單位上的人，但樣樣做的來做的好。比我們農(nóng)村女人還能干。

        我說，我做的不好，我要向你們學習。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們在座的奶奶、叔叔大嬸、大哥大嫂、弟妹。說著，我給他們一一倒上酒。

       來，我敬你們。在農(nóng)村，在一個家庭里，你們最辛苦，付出最多。整個社會，整個國家，從古到今，都是女人苦，女人付出多。你們管家 ，管孩子，管老人。做了家里還要做外頭， 種田種地打谷子，早出晚歸。比男人做的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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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旁的大嬸眼眶紅了。她說，小路，你的話說到我心坎里了。說實在的，農(nóng)村女人真苦。不僅干活苦，心里也苦。我不去想那些事，只要我一想，我就忍不住哭。我從小到大受的苦，我經(jīng)歷的事，遭的罪，可以寫本書。小路，來，我敬你。

       望著大嬸淌淚的眼睛，望著她粗壯的手指關節(jié)，望著她臉上的皺紋，望著她被風霜侵蝕過的黝黑粗糙的皮膚，我毫不猶豫地把酒一口喝干。

       老家的一位大姐這時也映現(xiàn)在我腦海，與跟前的大嬸重合。老大姐是我母親閨蜜。吃飯時她端起酒杯，對我說，路妹妹，這酒我一定要和你喝。我父親重男輕女。三個弟弟要我照顧，不給我讀書。我那時也不過十幾歲，一年光是糞箕就要織2000擔。父親把竹篾剖好，要我中午織三擔，夜晚織兩擔。要是織不完就打罵。我的故事可以寫兩本書?？上也粫懽?，我要是會寫字，我一定把我的事寫下來。

       說著，老大姐流下淚來。

       嫁人后，本以為日子會好點，誰知道男人又出車禍走了。我就男人的事也做，女人的事也做。犁田耙地哪樣沒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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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親勸慰說，大家也都是遭罪過來的，過去就不說了。現(xiàn)在生活也好了。

      現(xiàn)在生活好了，也是我累死累活做來的。我養(yǎng)大三個人，沒一個人幫我。

       路妹妹，我小時候讀書也厲害。我記性好，我到這個年紀還能記下解放大隊幾百個電話號碼。不管誰的號碼，只要我看一眼，我就能記住。但父親不給我讀書，要我出工，掙工分供弟弟讀書。三個弟弟卻一點不記我的恩，不拿我當姐姐看。

        我將她的酒杯倒?jié)M，將肉夾到她碗里。然后，默默地看著她又笑又哭。

        佛陀，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撫她們，不知道怎么祛除她們自童年起就積壓的沉重傷痕！

        一位朋友，從遙遠的北歐回來，她行走于山道，遇見在路邊干活的小婦人。當她認出這瘦弱頹老的農(nóng)婦就是她的發(fā)小同桌后，她抱住她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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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世紀德國哲學家尼采在大街上看見一匹老馬，承受著主人的鞭打。他走上前去，抱住老馬，說：“我受苦受難的兄弟呀！” 

        我不知道我的那位朋友，當她抱住發(fā)小的那一刻，她心里是不是也在說，我受苦受難的姊妹啊。  

       我這位朋友打小所受的苦厄并不比她的發(fā)小少。她曾漂泊無家可歸，她曾明天是否有頓飽飯。

      可是，現(xiàn)在，她是不是跟我一樣，當心里不再裝著自己的苦的時候，就能清楚地看到他人的苦？    

      但不管遭逢多少苦難，大地上的女人卻依然面上含笑。

       在寺廟誦經(jīng)。我常常望著上了年紀的女眾發(fā)呆。她們駝了的背，白了的發(fā)，青筋鼓起的手，溝壑縱橫的臉，甚至那麻木的神情，告訴我她們所經(jīng)歷的，她們所承擔的，她們所付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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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體悟的真相是：沉重的土地在耕耘她們的肉身，各種習氣在役使她們的靈魂，一把無形的枷鎖毫不留情地套牢了她們的身心。

       她們能在寺廟誦經(jīng)，她們是有福的。在聲聲慈悲、莊嚴的佛號中，她們內(nèi)心會寧靜，會欣慰，會解脫，會得到一刻自由自在的時光。

       佛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佛說，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生于土地，長于土地，勞作于土地，最終將回歸土地的我的姐妹，自古以來就了不起的女性，我敬你，干杯！

注：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