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體詩詞的新意、真意和深意——重讀毛主席《舊體詩詞十八首》

1957年，是中國歷史上不平凡的一年，也是中國詩壇不平凡的一年。

在新中國第一份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辦的詩歌刊物《詩刊》上，以《舊體詩詞十八首》為題，刊登了毛澤東主席1925年至1956年間的詩詞作品。同時發(fā)表的，還有毛主席致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詩刊主編臧克家等人的一封信，以及信的手跡插頁。這一文壇盛事，盡管已過去六十六年，今日重溫，仍感意義非凡。因為其作者是大國領(lǐng)袖、舉世聞名的政治家；詩詞數(shù)量，是成批而集中；作品質(zhì)量，是交口稱譽；發(fā)表載體，是國家級詩歌刊物的創(chuàng)刊號。諸多因素的重合、疊加，猶如晴空里響起一聲春雷。

這是五四之后傳統(tǒng)詩詞遭遇冷落以來的第一次！

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次！

這是新中國宏大文化氣象的體現(xiàn)！

今日重溫《舊體詩詞十八首》，深刻體會“舊體詩詞”四字的新意、真意和深意，是詩詞愛好者對毛主席誕辰130周年的最好紀念。

那么“舊體詩詞”四字有什么新意、真意和深意呢？

一、新意：舊體詩詞必須追求形式宜舊、內(nèi)容宜新

一位社會主義新中國的開國領(lǐng)袖，一位從新文化運動中走過來的主義馬克思者，在一份以發(fā)表新詩為主的詩刊上，堂皇地以“舊體詩詞”為總題，一口氣發(fā)表了十八首作品。國內(nèi)外的讀者們迫不及待地想一看究竟。據(jù)《詩刊》主編臧克家回憶，創(chuàng)刊號出版時，讀者排長隊爭購，一時傳為佳話。

讀者們買到這本刊物后知道了，這些時間跨度長達三十一年，內(nèi)容全部取材于作者經(jīng)歷與領(lǐng)導的革命和建設(shè)事業(yè)的作品，卻標示為“舊體”，共涉及七律和詞兩種體式；同時，雖云“舊體”，卻又與全新的內(nèi)容毫無隔膜之感，是十足的“舊”與徹底的“新”之完美結(jié)合，雅俗共賞地體現(xiàn)了“舊瓶裝新酒”的坊間說法。

毛澤東早有詩名。他的詩詞作品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集中地、大量地發(fā)表呢？答案是，時機成熟了。

在開國大典前夕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的開幕式上，毛澤東充滿信心地說：“隨著經(jīng)濟建設(shè)的高潮的到來，不可避免地將要出現(xiàn)一個文化建設(shè)的高潮?！?957年，已是開國的第八個年頭。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對毛澤東本人來說，此時已不是戎馬倥傯、軍事旁午的年代，抗美援朝已簽字停戰(zhàn)，一屆人大和黨的八大都已開過，三大改造勝利完成，第二個五年計劃即將實施，“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已經(jīng)公布?！杜f體詩詞十八首》的發(fā)表，正逢其時，代表著人民領(lǐng)袖以普通作家的身份，投身國家的文化建設(shè)高潮。

從《詩刊》創(chuàng)刊號開始，各種以《毛主席詩詞》為書名的出版物如紛紛面世，詩壇上有了毛主席詩詞這一概念。領(lǐng)袖兼詩家的毛澤東，既回答了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又現(xiàn)身說法地為詩人們樹立了一個范例：寫詩，形式上越是傳統(tǒng)，內(nèi)容上越要出新，實現(xiàn)“守正”與“創(chuàng)新”的完美結(jié)合。

毛主席詩詞是毛澤東思想的藝術(shù)表達。但是，包括文藝界在內(nèi)的人們，在學習、宣傳毛主席詩詞的同時，似乎在極力回避“舊體詩詞”四個字。大量的《毛主席詩詞》版本中，沒有一本以《毛主席舊體詩詞》作為書名。2019年，筆者在湖南韶山毛澤東圖書館看到陳列的一冊由塞格斯社版出1958年出版的法文版《毛澤東十八首詩》（MAO TSE TOUNG DIX HUIT POEMES)，封面上印著豎版的“毛主席舊體詩詞十八首發(fā)表”十二個繁體漢字，十分醒目，彌足珍貴。

“舊體詩詞”四個字叫不開，甚至到現(xiàn)在也沒叫開，這是巨大的歷史慣性所致。五四以來，詩詞已被白話新詩沖得一塌胡涂。而《舊體詩詞十八首》發(fā)表之時，正值新中國初建，日月?lián)Q新天，國家和人民剛剛走進新時代、新社會、新生活，社會的主流意識是新思想、新觀念、新文化，歌唱的是新面貌、新變化、新成就，一切意識形態(tài)皆以新為佳；而一切帶舊痕跡的東西，諸如舊中國、舊時代、舊社會、舊思想、舊觀念、舊習慣、舊面貌，都在掃除之列。在這種社會氛圍之下，“舊體詩詞”四字顯得是那樣地與時代格格不入。對此，毛澤東自己似乎也無可奈何。他在給臧克家等人的信中也說：“詩當然應以新詩為主體。”

話雖那樣說，但毛澤東是清醒的。一年前，他在武漢對湖北省委副秘書長梅白說：“把詩分成新舊，是不科學的。把從外國引進的詩，像馬雅可夫斯基的’樓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叫’新’詩，其實這都是洋人的、死人的，何’新’之有？”“把格律詩叫’舊詩’，含有貶義。”但轉(zhuǎn)過年，他就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詩詞稱為“舊體詩詞”，并且大張旗鼓地昭示在《詩刊》的創(chuàng)刊號上。同時，又在給臧克家等人的信中把“舊”字強調(diào)了三次。這說明什么呢？我認為：

第一，盡管“舊”字不被看好，但是你無法繞過，無法拋棄，你不想用這個“舊”字，卻找不到新詞、造不出新字替代。

第二，毛澤東在以其無人可及的巨大影響力，為詩詞正名：“舊”字雖然不受待見，但我毛澤東不在乎，我寫的東西就是“舊體”嘛，就是“舊詩”嘛，就叫“舊體詩詞”嘛。透著獨有的毛氏自信?？梢詳嘌?，倘若不是毛澤東，換作第二個詩壇名家，比方郭沫若、柳亞子，比方董必武、葉劍英，他們?nèi)绻l(fā)表若干首詩詞，總題一定不會這樣擬。

可惜，當年似乎沒有人明白“舊體詩詞”四字的真正用意，體會不出“舊體詩詞”四字蘊含的準確、厚重、質(zhì)樸、不尚浮華等良好寓意。2003年，我們啟用《舊體詩詞》刊名，認為這是我們詩詞研究取得的一個學術(shù)成果，但時間距離《舊體詩詞十八首》問世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六年。這真象一位領(lǐng)導同志講的那樣：毛主席比我們早看五十年。

我的學習體會是，毛澤東把自己的詩詞稱為“舊體詩詞”，絕不是隨便一說，更不是無可奈何。在堅持真理問題上，毛澤東的字典里沒有怕字。毛澤東是文章巨匠，一字落筆有千鈞之重。他也知道自己的影響力。就在《詩刊》創(chuàng)刊當年的5月18日，毛澤東對新華社社長吳冷西又一次講到了“舊體詩”。他說：“新聞的形式并沒有階級性，正同話劇的形式也沒有階級性一樣，漢奸也可以演話劇。白話體裁國民黨用，我們也用。我有時也寫些舊體詩。”談話把舊體詩詞同新聞、話劇、白話文并列，再次證明，他擬定的總題《舊體詩詞十八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梅白在讀到毛主席致臧克家等人的信后不久，又見到了毛主席。他請教：主席為什么說怕自己的詩詞“謬種流傳”？主席回答說：“那是針對當代青少年說的”，“舊體詩詞源遠流長，不僅像我這樣的老年人喜歡，而且像你這樣的中年人也喜歡。我冒叫一聲，舊體詩詞要發(fā)展，要改革，一萬年也打不倒。因為這種東西，最能反映中國人民的特性和風尚，可以興觀群怨嘛，哀而不傷，溫柔敦厚嘛……”這段振聾發(fā)瞆地為舊體詩詞正名的談話表明，毛澤東是為詩詞復蘇發(fā)聲吶喊的第一人！

毛澤東在給臧克家等人寫了那封信之后，僅隔一天，1957年1月14日下午，毛澤東又召見了臧克家等人談話。從披露的談話內(nèi)容看，這次談話是對自己前天信中所談意見的補充。他說：“新詩應該精練，大體整齊，押大致相同的韻。也就是說，應該在古典詩歌、民歌基礎(chǔ)上發(fā)展新詩?！薄靶略姼母镒铍y，至少需要五十年。找到一條大家認為可行的主要形式，確是難事。一種形式經(jīng)過試驗、發(fā)展，直到定型，是長期的，有條件的。譬如律詩，從梁代沈約搞出四聲，后又從四聲化為平仄，經(jīng)過初唐詩人們的試驗，到盛唐才定型。形式的定型不意味著內(nèi)容受到束縛，詩人喪失個性。同樣的形式，千百年來真是名家代出，佳作如林。固定的形式并沒有妨礙詩歌藝術(shù)的發(fā)展。”顯然，他的這些話是不宜寫在那封信里的。聯(lián)系他后來的詩詞實踐可以看出，從《舊體詩詞十八首》起，毛澤東開始了對中國詩歌發(fā)展道路的持續(xù)探索。請看三點事實：

（一）繼續(xù)寫詩，繼續(xù)發(fā)表舊作。1957年至1965年，陸東毛澤續(xù)寫了《蝶戀花·答李淑一》《七律二首·送瘟神》《卜算子·詠梅》《滿江紅·和郭沫若》等十馀首詩詞，1962年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了舊作《詞六首》，1963年底出版了收錄三十七首詩詞的新版《毛主席詩詞》，1965年7月21日給陳毅寫了一封關(guān)于詩歌問題的信。在生命最后一年的1976年元旦，他在復刊后的《詩刊》1月號和《報日人民》《紅旗》雜志第1期，以總題《詞二首》發(fā)表了1965年寫的《水調(diào)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鳥兒問答》。

（二）推重前人和他人所寫的詩詞。1958年批示印發(fā)成都會議的唐宋明人詠四川的詩詞達八十多首，可編印一本書。1964年和1965年，他兩次幫助胡喬木改詩，又親自安排《報日人民》《人民文學》《紅旗》雜志刊登，對宣傳舊體詩詞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三）計劃約談詩壇領(lǐng)袖。1961年4月、11月、12月，毛澤東曾三次給臧克家寫信，表示“頗有一些事”想約他并約郭沫若“一同談一會兒”，“無奈有些忙，抽不出時間來”，并說“我對于詩的問題，需要加以研究，才有發(fā)言權(quán)。因此請你等候一些時間吧?！庇捎诜N種原因，計劃中的“詩歌三人談”始終沒有談成。

毛澤東的探索，有力地為二十世紀的詩詞挽回了尊嚴，深化并形成了極具價值的毛澤東詩論（或曰潤之詩論），其要點，大體上有四個方面：

（一）強調(diào)人民性至上。毛澤東時刻強調(diào)詩歌創(chuàng)作的人民性。其經(jīng)典語言是：詩歌“應是適合大眾需要的才是好的”之表述。他對每個接觸到的詩人，總是強調(diào)“詩歌要用接近群眾的語言來寫，群眾才喜歡”。1960年有一次會見多國外賓，當外賓贊美他的詩并請他多做幾首的時候，他說：“詩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我們是人民的代言人。”這是潤之詩論的首要論點，是理解其詩詞的一把鑰匙?！按猴L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軍民團結(jié)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他的詩篇體現(xiàn)了他的理念。

（二）維護詩詞格律，主張格律不可任意打破。新舊詩的分歧、對立，焦點往往在詩詞格律上。1957年6月，毛澤東對詞學家冒廣生講：“舊體詩詞格律過嚴，束縛人的思想，我一向不主張青年人花偌大精力去搞。但老一輩人要搞就要搞得象樣。不論平仄，不講葉韻，還算什么格律詩詞？”大家不妨想一下，當今詩壇如果丟掉毛澤東關(guān)于維護詩詞格律的九鼎箴言，會出現(xiàn)何種亂象？

（三）揭示新舊爭論的實質(zhì)是要民族化還是要洋化。他指出：藝術(shù)上抄襲西方的風氣“是不好的”，繪畫，音樂，“都有這樣一些人抄襲西方，他們看不起自己民族的東西。文學方面也是如此，……批評后小說好一些，詩的問題還沒有解決?！薄皯撛礁阍街袊?，而不是越搞越洋化。這樣爭論就可以統(tǒng)一了。”他甚至把問題端到了1959年3月2日在鄭州召開的政治局會議上。他說：“現(xiàn)在這個詩是什么形式，發(fā)生了爭論，也得與聞一下?！秉h的最高領(lǐng)袖要求黨的高層會議“與聞一下”詩的形式的爭論，足見問題的重要。

（四）探索中國詩歌的出路。1958年，毛澤東在成都會議上指出：“中國詩的出路，第一是民歌，第二是古典。在這個基礎(chǔ)上產(chǎn)生出新詩來。形式是民族的，內(nèi)容應該是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對立統(tǒng)一。這里他使用了“出路”這個重大提法，表明了他的擔憂。中國號稱詩國，然而在今天，在二十世紀，竟然出路堪憂。這件事，別人可以不管，我毛澤東不能不管。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注定是我毛澤東的使命。

歷史證明，毛澤東的詩人兼革命家形象，書生意氣和戰(zhàn)士情懷，相得益彰。毛澤東寫詩，既是個人愛好，也是其領(lǐng)袖形象的本色展現(xiàn)。他的詩詞足以邀李杜蘇辛過訪，他的詩論足以與鍾嶸嚴羽共話。他的詩詞實踐和詩論探索，成為他開國治國藍圖的一部分。象毛澤東這樣偉人，在中外歷史上很難找出相似者。

（2023.10.10于鲅魚圈國學詩詞學會宣講）

作者簡介：

黨學謙，1948年生，遼寧蓋州人。號嚶鳴軒主人。為中華詩詞學會第三屆理事，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第五屆常務理事，遼寧省文化產(chǎn)業(yè)協(xié)會毛澤東詩詞研究專委會顧問。曾任營口市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等職。有《詩詞同韻》《潤之詩論集成》《試析“某公詩”為毛澤東所作》《營川兩家詩》（與孫臨清合著）等著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