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望 張萍花 一 “二春,你姐呢?這死丫頭又跑哪去了?” 突如其來的怒喝,把二春嚇得一個哆嗦,手里的洗衣盆沒端穩(wěn),“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回頭,爹黑著一張臉,站在不遠處。 “姐,姐說,去找她同學了……” “死丫頭,這死丫頭,說了讓她在家里等著哩……” 爹嘟嘟囔囔地罵著,雙手揣在棉衣袖筒里,一腳踹飛了二春的洗衣盆,走出了院子。 二春低垂著眉眼,伸出長滿凍瘡的手,把在地上滾了幾圈的木制洗衣盆翻過來,幾件才投洗干凈的衣裳又都沾染了泥土。 春寒料峭,河野里有的地方還結著冰,河水冷得刺骨,別人家都在家里洗涮,可以兌點熱水。除了自己家。 家里的柴火總是不夠燒。爹除了生產隊里分配的營生,再不會伸一下手。要燒炕,要做飯,光靠隊里分的那點兒秸稈,燒不了幾天。她們娘仨一有空就去刨茬子、耬樹葉、撿樹枝,可也添補不了多少。 二春嘆口氣,又向河邊走去。 二春知道姐去哪里了。 作為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姐姐春春也并沒有享受過多少偏愛。 春春出生在四月初,當時娘正在河地插秧,突然就提前發(fā)動了。一個隊里的嬸子們在田頭上圍了一圈,把她接到了這個世界。 爹過來看了一眼,問了聲:“男娃還是女娃?”聽說是個閨女,爹扭頭就走,繼續(xù)擔秧去了。二大娘脫下自己的褂子,把她包裹了起來。 爺爺說,生在春天,就叫春春吧。 春天是個好時節(jié)。萬物復蘇,萬物萌生,春天總是有希望的。 到了第三年她出生時,爹聽說又是個女娃,看也沒看,窩在大隊的飼養(yǎng)院里,和一群閑漢閑諞道古,一連好幾天沒回家。 娘每每說起這些,眼淚就像不要錢似的往下落。娘說,我對不起你爹,沒給他生個帶把的。 二春不知道自己和姐哪里不如別人了。 姐妹倆都長得俊。修眉俊眼,濃密卷翹的眼睫毛像兩把小扇子,黑白分明的眼仁倒映著人,淺淺一笑,就像柔軟的白云輕輕拂過心尖,讓人心里軟乎乎的。 村里老人們都說她姐倆長得像去世的奶奶,她年輕時就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媳婦。 姐倆手腳也利索,田里家里的營生都能拿得起來。村里人說起來,誰不夸王老三生了兩個好閨女。 春春生性好強,在家里打鬧拼命,才讓爹松了口,去縣城里讀完了初中又讀高中。不像她,在村里學堂一念完小學,爹就讓她下地掙工分了。 二春哭過,也求過,這一次,爹卻說什么也不肯再松口。 爹說,女娃娃能認幾個字,不是睜眼瞎就行了,念那多書有啥用? 娘躲在角落,囁喏著想說什么,爹一瞪眼,娘就一聲也不敢吭了。 春春高中畢業(yè)后,再不甘心也還是回了村。和妹妹二春比,她更高挑白凈一些,看著就不像個鄉(xiāng)下姑娘。 說也奇怪,幾乎相似的眉眼,搭配上不同的氣質,在春春臉上,就是奪目的漂亮;在二春臉上,就是看著很舒服,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二春上工早,風吹日曬,皮膚有些粗黃??伤冉憬愣嗔艘粚聘C,不笑不說話,村里的嬸子大娘們倒是喜歡二春多一些。 一家有女百家求,這段時間許多人家明里暗里上門探爹娘的口風,爹都沒松口。 二春明白爹的心思。 那天,隔著院墻,她聽見爹和村里給人保媒拉纖的牛牛叔說,要給春春找個好人家。 啥叫好人家?彩禮給得多唄。 爹一直覺得自己沒兒子,對不起列祖列宗,死了也沒人給自己摔盆打幡,想過繼個堂叔家的孩子。 堂叔家窮,一到冬天就出不了門,一條破棉褲輪著穿,誰出門辦事誰穿,其他人圍著條破棉被在炕上瑟瑟發(fā)抖。 可人家兒子多呀! 一色的男娃,從大到小一排溜,看著就讓人眼熱。大娃比春春小一歲,今年十七了,個子比磨腰困腳的堂叔還高一頭。最小的五娃也快五歲了,就是瘦,臉上身上都是皮包骨,兩條肋排突的嚇人。 沒辦法,家里窮呀。長嘴的多,掙工分的少,堂叔兩口子累死累活,才能給一家人混個水飽。 農忙的時候兩頓飯,平時一天就一頓。一盆子茭糊糊,一人一碗就沒了。鍋碗盆子都用不著洗,用熱水涮了一遍又一遍,幾個娃還是眼巴巴地看著,恨不得再去舔一遍。 爹早就瞄準了堂叔家的幾個男娃,看著哪個也喜人。就是大娃是長子,要頂門立戶的,肯定不能過繼。二娃像堂嬸,一說話就臉紅,過繼過來是要頂起自己這房門戶的,這性格太綿軟了怕是不成。三娃最是頑皮,除了冬天,一天到晚不著家。四娃五娃還小,看不出個好歹。 爹把堂叔家的幾個孩子在心里盤了幾個來回,最后還是決定就在四娃和五娃中選一個。爹和娘說了,娘只是流淚,不說話。 娘生二春后沒保養(yǎng)好,月子里就要操勞一家人的生計,落下了毛病,后來好不容易又懷了一胎也沒存活住。娘一直覺得,那個肯定是個男胎。她的兒子,都沒能看這個世界一眼,現(xiàn)在,她卻要給別人養(yǎng)兒子。 過繼也不能白過繼,得給堂叔家一筆錢,買斷娃和父母間的血脈親情。可家里沒錢。這些年,爹因為沒兒子,一直提不起勁來,啥也得過且過。家里沒存下幾個錢,現(xiàn)在要過繼兒子,還要給兒子將來起房娶媳婦,沒錢怎能行?主意就打到了春春姐妹身上。 二春知道姐有個喜歡的人,那是個在村里借住過的地質勘探隊員。二春看見過好幾次,一向清冷的姐,和他說話時,臉紅紅的像熟透的紅蘋果。那人也眉眼含笑,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硬塞給了姐。 昨晚,從來不待搭理她們姐妹的爹對春春說:“你牛牛叔給你介紹了個對象,明來家相看,你收拾收拾,就在家等著?!?o:p> 娘去悄悄打聽了,說是城里吃商品糧的,死了媳婦,留下三個半大小子,想找個鄉(xiāng)下媳婦照看孩子。 一大早,天還沒亮,春春就起來了,紅腫著一雙眼,悄悄溜了出去。二春知道,她去找那個人了??熘形缌?,牛牛叔領著一個黑壯的中年男人進了二春家,二春才發(fā)現(xiàn),原來爹也會笑。 爹點頭哈腰,對那個看上去比他也小不了多少的男人陪著笑臉。二春卻想哭。 姐還沒回來。爹說,春春不在,就相看二春吧,都一樣,二春比春春還能干哩。 娘扯扯爹的衣襟,“她爹,二春還小……” 爹瞪娘一眼,“拾掇飯去!” 那個男人斜著眼睛打量了一圈屋里,灰撲撲的房間里,靠窗是一盤大炕,窗上還有過年貼的紅艷艷的窗花。靠墻立著個大洋柜,旁邊齊平疊放著幾個木板釘?shù)南渥樱厦骜押f報紙,看著倒也整齊有序。伸出一個指頭,一抹,沒灰塵,都干干凈凈的。 他滿意地扯扯嘴角,問二春:“會做飯嗎?” 二春低著頭,一聲不吭。 “死丫頭,說話呀!”爹狠狠擰了二春一把,“會,會的。她們姐妹家里家外的營生都會的。” 男人說:“我家里的情況你們應該也知道。我在屠宰廠上班,爹走的早,娘歲數(shù)也大了,家里還有三個娃,離不開人照顧。如果沒問題,咱就早點定下來?!?o:p> 二春猛地抬起頭來:“我不同意!” “有你說話的余地嗎?!” 爹狠狠一巴掌拍在二春背上,二春一個趔趄,眼睛紅了。 娘進來把二春拉進了廚房,一邊做飯,一邊眼淚滴滴答答地淌。 二春沒哭。她知道娘軟弱,爹狠心??伤龥]想過,爹能這么狠,為了兒子,她才十六歲,就能狠心賣了她。 春春一直沒回來,哪怕半個月后,二春結婚出門也沒回來。 爹說,春春的同學給她在城里找了個工作,回不來。村人們說,春春跟人私奔了。 七六年的這個春天,在二春的記憶里,冷得浸骨。 二春結婚已經快一年了,再沒回過娘家。 嫁到了城里,村里有人羨慕說酸話,說她男人工作好,肯定能天天吃上肉了。二春卻寧愿用這些換回時光倒流。 她一下子就長大了,再不能在娘面前撒嬌,也不能在姐姐面前叫苦。她,是三個孩子的娘了! 老大比她小不了幾歲,十一歲的皮小子,領著兩個弟弟,在她的被窩里放蟲子,往她的飯碗里吐口水……各種方式和她搗蛋,想把她攆走。 婆婆說:“娃還小,不懂事,大一大就好了!” 男人下班回來,二春思慮再三,還是問出口:“老大老二是不是該去上學了?” “老大上過幾天,后來說啥也不去了。學校里也學不下個啥,看他們吧,不想去就不去?!?o:p> 二春就奇怪了:居然還有人不想上學了?想起自己當年哭著和爹保證:只要能讓自己念書,家里的營生自己都包了。可最后,還是……她就難過得又紅了眼圈。 第二天,二春叫過三個孩子,鄭重地和他們說起上學的事。 老大翻著白眼,啐了她一口,罵聲“壞女人!”跑了。八歲的老二學著哥哥的樣,啐一口,扮個鬼臉,也跑了。老三還不滿四歲,力氣小,啐出來的口水糊了自己一臉,他隨手用袖子一抹,嘻嘻笑著,搖搖晃晃地追著兩個哥哥也跑了。 二春木著一張臉,想,原來真的還有人不愛念書呀! 她聽見他們去和奶奶哭嚎,說后娘壞,不要后娘。奶奶悄悄地說:“乖娃,別怕,有奶奶了,后娘管不了你們,她就是來伺候你們的?!?o:p> 老太太以為她聽不見。 二春蒙在被子里哭了一頓,爬起來,洗把臉,照樣得給一家子的老老小小做飯、洗衣、收拾家。 男人對她還好,畢竟二春年輕漂亮,又是新婚,男人還稀罕著。借工作便利,他時不時拿些豬大骨、豬下水之類的回家,給一家人改善伙食。 城里的吃食的確是比鄉(xiāng)下好,二春卻一天比一天瘦,就像墻角那朵還沒綻放就枯萎了的花骨朵。 婆婆像防賊一樣,家里的箱柜都上了鎖,鑰匙就掛在她的褲腰帶上。二春花一分一角也得伸手要,買什么,買多少,為啥買,都必須交代得清清楚楚。做飯的時候婆婆不錯眼地盯著,直怕她偷藏了米面,拿回去補貼娘家。還不時拿話鑿打她:彩禮要了八百八,結果就穿來一身衣服,驢糞蛋表面光,鄉(xiāng)下人上不了臺盤…… 二春手腳閑不住,巴掌大的小院子里,留了出進的石子路,其余的空地都開出來,種了菜,栽了蔥,綠茵茵的看著就喜人。 鄰居大嬸看見了,夸獎說:“建國娘,你家這新媳婦不錯呀,真能干!” 婆婆撇撇嘴,“鄉(xiāng)下人么,就會種個地?!?o:p> 洗衣裳用的水多了,做飯用的煤多了,電燈開的時間長了……婆婆拉著一張臉,嘀咕著二春敗家,不心疼男人一個人掙錢養(yǎng)家不容易。 在婆家的二春,做事縮手束腳,再沒了以往的爽利勁。她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這個家,她再努力也融不進去。 婆家不是自己的家,娘家也回不去了,二春覺得,自己沒有家了! 二春的臉上再沒有了笑,那兩個深深的酒窩,似乎都盛滿了愁苦。 結婚第四年,二春懷孕了。 才五個多月,肚子就像吹氣般大了起來。她一手拉著逃學回來的老三,一手扶著酸困的后腰,向學校走去。 前年恢復了高考,西街上杜家下鄉(xiāng)的閨女考上了京城的大學,整個街道都轟動了。二春也悄悄去看了,那閨女黑瘦的臉上,一雙眼睛亮得驚人。言談舉止都非常自信大方,一看就是個文化人,讓二春很是羨慕。 家里婆婆和男人一合計,娃們還是得念書才有前途,就把三個娃又打包送進了學校。只是,老大和老二這幾年已經玩野了,在學校里怎么也坐不住,打架曠課成了家常飯,婆婆又護著不讓管。好在老三還小,應該還能扳回來。 老三磨蹭著不肯走,二春有了身子又不敢硬拽他。她嘆口氣,彎腰低頭問:“為啥又逃課了?不念書你想干啥呢?” 老三低頭不吭氣。 再問,突然,他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她,伸手猛力向她推去,嘴里嚷著:“用你管!”一扭身,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啊——”二春驚叫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她下意識地一手護住肚子,一手撐地,那手腕鉆心地疼,怕是骨折了。肚子也一抽一抽地疼,一股熱流涌出,血很快洇濕了她的褲子。 初秋的陽光還很熾熱,曬得馬路熱乎乎的,二春的心卻一陣拔涼。 路人看見有人摔倒,忙圍了過來。一個熱心的嬸子認出了二春:“這不是建國媳婦嗎?怎的摔倒了?快,快送醫(yī)院!” 二春在醫(yī)院搶救了半天,還是流產了。醫(yī)生說,可惜了,兩個已經成型的男胎。 男人被找過來交了住院費,就又匆匆走了。婆婆過來看了一眼,說要回家做飯,再沒露面。 二春像死了一般,無情無緒地躺在病床上,不哭,也不說話。 她第一次思考,這樣的日子,自己還要過下去嗎? 她一直知道的,她的孩子,并不被期待。 男人已經有了三個兒子傳宗接代,對她的懷孕渾不在意。婆婆暗地里埋怨,家里六張嘴就靠建國一個人養(yǎng)活,再添丁進口的,建國怎能養(yǎng)活得過來。 她全然不記得自己在家也從來沒閑過,為了補貼家用,糊火柴盒,釘扣子,做媒球……街道辦能接的營生她都做過。 她不信,靠自己的一雙手,她養(yǎng)活不了自己! 娘總是說,女人要認命??蛇@一回,她不想認命了! 一滴眼淚劃過臉頰,落到枕頭上,轉眼沒了痕跡。 第二天傍晚,二春一個人出院回家了。男人還沒回來,婆婆躲在屋子里沒出來,三個娃照樣在院子里追逐打鬧,咋咋呼呼。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她,也沒有剛剛失去自己的孩子。 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又好像,一切都變了。 二春面無表情地跨過院子里橫七豎八的“戰(zhàn)場”,徑自進了自己住的屋子。從今天起,她要為自己活一回了。 她聽說南方人可以自由擺攤做買賣了,不會再被當做投機倒把分子抓起來。她還聽說有的工人竟然辭職去南方了…… 二春的心,又一點點地活了過來。 她和男人連結婚證也沒打,嚴格說來,并不算真正的夫妻。當年是因為她年齡小,不能領證,戶口遷出來一直掛在居委會?,F(xiàn)在看來,未嘗不是好事。 二月初,二春悄悄上了南下的火車。 那是一趟運貨車,二春用攢了半年的錢買了兩包煙,司機同意了讓她在貨物旮旯里呆著。 車廂里又黑又悶不透氣,二春裹著舊棉衣,啃著自帶的冷窩窩頭,心里卻一片敞亮。 嚴冬已過,春日將至,日子,總會越來越好! 作者系繁峙縣二中教師,縣作協(xié)會員,《平型關》雜志編輯。 ?+ + 平 型 關 微信號|sxfspx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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