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女皇帝,武則天的行為在生前死后都引發(fā)了很多爭議——不難想象,其中很多不乏是男權世界對她的瘋狂污蔑。但有一點,任用酷吏這件事,是其執(zhí)政經(jīng)歷中的最大污點,是無法回避的一件事。 “特務恐怖統(tǒng)治持續(xù)了有十五年左右,其中尤以垂拱年間武則天臨朝稱制時期和武周開國的天授年間最為強勢。”即使在充滿血腥味的中國歷史上,這也是和平年月中殘酷度非??壳暗氖迥辏瑸閿?shù)不多能與之相比的,恐怕只有朱元璋搞大誥的那些年頭了。 剛看完《武則天及其時代》,再結合中國歷史上的其他案例,會發(fā)現(xiàn)對武則天來說,酷吏幾乎是她當時的唯一選擇(當然不是說這就是對的,相信各位讀者只要有高中以上智力,應該能分清這兩點的區(qū)別,下面不再強調)。 武則天使用酷吏,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常規(guī)的外戚和宦官可用。 每逢大規(guī)模的改朝換代,就沒有不搞政治大清洗的,大清洗需要執(zhí)行人去跑腿,填坑需要新蘿卜,這些都是人力缺口,得儲備很大一支隊伍,這支隊伍從身份選擇上說,優(yōu)先級一般是:親人>身邊聽話的人>瘋狗。 當然了,肯定也不是只看身份這條單一維度,還要配合上能力之類的其他諸多標準,最后看是個綜合指標。但今天僅僅說這一條線。 這個身份優(yōu)先級非常容易理解,歷朝歷代都是如此。白衣黔首都尚知“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何況官家。在以親緣,家庭,氏族作為社會最基本維系單位的古代社會,親人被看做一種最堅固的聯(lián)合,一種最天然的站隊,必然是首選。 親人要是實在都爛泥糊不上墻或是靠不住了,才考慮親人的低配版:“身邊聽話的人”,其實就是忠犬。一般是家里的各類奴才,或是一個體系下的徒子徒孫等。 忠犬不是人,說到底是狗,貴在忠誠好驅使,賤在不能算人,不值得仔細栽培,只能當工具狗用。所以到忠犬這一級,派的活就已經(jīng)挺臟的了。但要是連忠犬都找不到幾只,那真的就只有依靠外面雇來的瘋狗了。 瘋狗屬于雇傭兵,出錢請的打手,和主人之間缺乏培養(yǎng)互信的機會,很難有發(fā)自內心的忠誠,屬于利益驅動,只認錢,但干得下最臟的活。 對于歷朝歷代打算奪權的皇后/太后們,這三個層級一般對應的是:外戚-宦官-酷吏。而對于打算奪權的宗室男成員,一般是:自家子弟-宦官-酷吏。 事實上,大清洗時,沒人只選一種,一般是三管齊下,保險。自家人再充足也不妨雇幾條瘋狗,畢竟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干臟活。但一般來說,瘋狗也不能太多,因為他們確實是最差選擇:不可控,副作用巨大,會對體系產生結構性破壞,性價比很低,堪比七傷拳。 除此之外,用完瘋狗之后一般還得打瘋狗,屬于自己的屁股要自己擦,擦屁股可是個令人不愉快的苦活?;谶@些原因,瘋狗隊伍一般不會特別大。 然而很不幸,武則天在大清洗時,主力就是一個巨大的瘋狗隊伍。如前所說,主要是因為她沒有好的外戚和宦官可用。 先跳過外戚說宦官。唐初宦官還沒形成勢力,這個團體一般要到王朝中后期出現(xiàn)幾個小皇帝后才能逐漸得勢起來,時機不到位,故對當時的武則天來說,這是個不存在的選項。 但按理說,外戚應該是一個永遠存在的選項吧——大凡一個人總該有些親戚。為什么對她沒什么用呢?主要還是因為武家外戚實在,太,太,太,太拉胯了。 最適合外戚的位置,是那些掌握兵權,財權,人事調用權等重大權力的卡脖子崗位。能力再高點,就要想辦法擠進三公宰相級隊伍里去,獲得臣子能拿到的最大的話語權和決策權。 握住重器只是第一步,后面還要花上好些年培養(yǎng)自己人。每個梯隊,內內外外都插上,一門勢力才算是真的形成了。 但很不幸,武家大部分人對這些都干不好也興趣不大,他們搶著干的,都是打手,吹鼓手之類的活。 打手吹鼓手的活兒是不少,但那都是給下面梯隊的人做的:告狀自有言官們去告,吹捧自有禮部的宿儒去敲鑼打鼓,組織民眾上訪自有地方官去折騰,下爛藥會有酷吏去下,但武家人就是要搶著做這些!這屬于自甘下賤,自己生生給自己跌了兩個檔位。 以武家的代表人物,武則天的侄子,其臨朝稱制后,曾經(jīng)爭奪過太子位的武承嗣為例。 此人被武則天直接定位為武家的族長(把他定成武士彟的繼承人),也不停把他往高位拉,但武承嗣能力是在太拉胯,“身居要職10余年,除了為武氏爭權,賣力地制造輿論,排除異己外,沒有什么功績可言?!?/span> 要說實在沒功績也不是沒有,最大功績就是: “派人在一塊白石上鐫刻出“圣母臨人,永昌帝業(yè)”八個大字,雜以紫石等藥物填塞,再花錢從街上雇了一個叫唐同泰的人,讓他揣著這塊石頭來到洛陽獻神石。聲稱這是自己打魚的時候從洛水里面撈出來的?!?/span> 也就是說他的主要工作是搞輿論戰(zhàn)。前面說了,輿論戰(zhàn)有的是更低級的吹鼓手來搞,便宜量大還更專業(yè),輪得到武家族長來搞這個? 強推遭天譴。該族長愣是一度拉上了宰相位,不要以為這個位置很難,武周時期因為長期都在政治換血,當宰相難度大大降低,最低開過五品官當宰相的先例,“從武則天臨朝稱制算起,用過宰相七十五名,人均任期三個半月?!?/span>而武承嗣甚至都沒有熬到這個很短的平均值: “武承嗣做了兩個月宰相便被罷相,半年后再度拜相。這一次時間更短,一個月就被踢開。”之后他多次上位又多次下位,實在扶不起來。 前面說了,他唯一還算干成過的活兒就是造輿論。我們看看他另外一次造輿論的成績。 他想當太子,收買了姑媽身邊一大票人,天天吹風,上躥下跳了很久,都沒打動姑媽的心。結果李昭德一個執(zhí)行官級別的鳳閣侍郎,輕輕幾句話就能說到姑媽心坎里(李昭德是最早提出“只聽過兒女祭祀父母,沒聽過侄子祭祀姑姑”的人),把他的太子夢打得粉碎。 沒過幾天,李昭德又來了幾句說到心坎里的(“武承嗣又是親王,又是宰相,這種情況都不用等到你死后,搞不好你還活著時位子就坐不穩(wěn)”),這回他的宰相位子都沒了,歸李昭德了。 就連搞輿論,他也就是這個水平了。 事實上,武家兩代男人都有點二百五。以下這個例子,今天看來又令人震驚,又哭笑不得: 史載武則天成為皇后之后,給武家的親戚們都升了官,她母親楊氏也成了一品命婦代國夫人。楊氏是武士彟的繼室,丈夫死后,母女們頗受武家族人欺負,這回終于揚眉吐氣。 “在武氏家族宴會上,(楊氏)不無得意地說:“你們還記得當年怎么對待我們母女的嗎?如今皇后以德報怨賞賜你們榮華富貴,你們有什么話說?” 楊氏本以為到場的武氏家族成員會感恩于她,并為當年之事流淚懺悔。結果讓她大失所望,她不但沒有找回面子,連里子也搭進去了。 武元慶(武三思之父,武則天同父異母兄)、武惟良(武則天堂兄)聽后為之色變,而年紀最長的武惟良起身反駁:“我們能有今日榮耀,因為我們是功臣子弟,不是靠皇后。我們也不稀罕高官厚祿,皇后提拔我們,我們心里惴惴不安,并不以此為榮。” 這下好了,到手的官又全部都撤了回來:“武家的叔伯兄弟們正往長安趕(去任職)??蓜偟桨氲郎?,他們就折回去了,原因是皇帝和皇后不歡迎他們來京城?!?/span> 就這種稀碎的政治覺悟,又能干點啥好活,又怎么可能扶得上去啊。 所以在大清洗時期,這些拉胯的外戚們無法從能力上真的把別人擠下去,主要還是靠下爛藥。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前期當吹鼓手,后期干脆再下沉一級,直接和酷吏來俊臣搞在了一起。 這就把主業(yè)徹底搞偏了:“酷吏主要行使的是檢察權,而不是行政大權。也就是說,他們擔任的大多是司法方面的官職,入閣拜相的則少之又少,因此不能進入帝國的政治核心,只能別人敲鑼,自己耍兩套猴拳助助興?!?/span> 大凡有點正經(jīng)上升路線的,誰愿意干這耍猴的臟活。所以大部分酷吏是從底層提拔,甚至啟用了徹底算外邦人的胡人(比如初代酷吏索元禮):“武則天在監(jiān)察系統(tǒng)大量啟用胡人,因此留下“左臺胡御史,右臺御史胡”的“美談”?!?/span> 武家兄弟作為最不乏正經(jīng)上升路線的自家人,偏偏要和最算外人的胡人搶活干?。?!屬于明明有機會當主角,非要去當龍?zhí)住?/mark> 三個選項里,本來就因為忠犬(宦官)的缺位,大概率只能擴充分瘋狗隊伍。加上外戚爛泥糊不上墻,甚至自己紛紛往瘋狗隊伍里沖,那留給她的就只有瘋狗這唯一選擇了。 瘋狗是難駕馭,但政治斗爭太激烈,時不待我。人人都想手握青冥劍很飄逸地斬敵,但大難臨頭了手邊只有鐵鍬甚至只有糞叉子,難道就不用了? 有趣的是,侄子變糞叉子,某種意義上又可算她自己親手造成。 武承嗣武三思等人政治能力差,主要是因為他們在流放中渡過了自己的青春歲月,沒有得到足夠的培養(yǎng)。 還記得前面那個把武則天母親氣得發(fā)抖的家族聚會嗎?武家親戚們拿到的官位還到手就還回去了。之后他們還全都被貶到了偏遠地區(qū): “武元慶被貶為龍州刺史,武元爽(武承嗣之父,同為武則天同父異母兄)被貶為濠州刺史,武惟良被貶為始州刺史。武元慶剛到龍州就死了?!?/span> 幾年后,在一場帶著政治陰謀的宴會上,兩位堂兄武惟良和武懷運被拿來當背鍋俠,甚至沒有經(jīng)過審問就直接拖下去誅殺了,稀里糊涂做了替死鬼。 受此事影響,武元爽又進一步被從濠州流配到振州(今海南島),遠得不能再遠。到振州后不久也死了,“估計也是憂懼而亡”。 作為他們的后代,武承嗣武三思等人,有多年是在流放地甚至監(jiān)牢里生活,很難得到多么良好的教育,更沒有給他們參與政事,鍛煉經(jīng)驗的實操機會。也就是說,這些外戚其實并沒有當接班人來培養(yǎng)過,能力拉胯也在情理之中。 又過了些年頭,武則天完成了從皇后到太后的轉變,打算進一步改朝換代了,上位前夕,實在需要人力,加上可能過了這么多年,氣也消了,又把侄子們從天南海北找了回來,臨時授予重任。 “曾經(jīng)如罪犯般披枷帶鎖地一再被驅趕流放,在嶺南蠻荒之地號呼哭泣的武家小輩,在得到號令的第一時間,聚集到武則天的麾下。從后來他們各自的表現(xiàn)來看,這些人早已被時間磨去了棱角,失去了尊嚴?!?/span> 也就是說,在嚴厲的懲罰下,這幫侄子們從人格到能力都徹底給弄廢了,成了一幫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二流子,不堪重任。 僅憑數(shù)年前一頓飯上的話,似乎不足以導致這樣嚴重的后果。武則天對他們有這么大氣,主要還是因為作為女性,這幫親戚們在她的成長期給她吃了太多的苦,讓她的氣大過了“為自己培養(yǎng)接班人”的緊迫感。 史載貞觀九年,武士彟去世。遺孀楊氏已五十七歲,“她的婚姻是由李淵撮合而成,再嫁已無任何可能性?!?/span>孤兒寡母毫不意外地立刻就被欺負了: “武元慶和武元爽,對繼母楊氏和她的三個女兒非常不客氣。因為三個小姑娘還都沒出嫁,按照唐朝的習慣,女兒出嫁的時候是要分割財產的。武元慶和武元爽一想到這兒,不由得對這三個妹妹厭惡起來。 “武氏族人對楊夫人母女百般挑剔,特別是兩個堂哥,武惟良和武懷運,對這母女仨的態(tài)度極其惡劣。楊氏母女并沒有分得多少家產,只得忍氣吞聲寄居在兄長武元慶的屋檐底下。 不久,武則天的大姐不堪兄長欺侮,匆匆嫁人?!?/span> 楊氏也不得不整天吃齋念佛,盡量減少和他人的糾紛。二女兒武則天看出若還繼續(xù)待在兄長家,自己未來是可預見的黯淡,最后選擇進宮當才人搏一搏前途。“(離開家前)十四歲的武則天安慰母親說:“見天子庸知非福,何須作兒女悲態(tài)?”” 當年對孤兒寡母的欺壓,最后的結果幾乎是某種雙輸:武家第一輩被團滅,第二輩成了沒能力的二流子,但武則天也失去了有力的外戚支柱,某種意義上說,這進一步導致了武周朝一代而亡:外戚中挑不出好的繼承人。 李昭德和后來的狄仁杰提出的那個“只見過子女祭祀父母,未見過侄子祭祀姑姑”的說法,之所以每次都能狠狠擊中她,不是因為字面上的禮法問題(我以前就覺得奇怪,一個給自己立無字碑,不在乎死后評說的人,會在乎死后誰給她上供?),而是因為隱晦地提醒了她一個殘酷的事實: 她和她的侄子們,根本沒有什么情感基礎,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算得上是仇人。沒有把仇人拿來當繼承人的。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武家人急著屈尊去當酷吏,一方面固然也是因為能力只配當這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感情基礎不夠。必須表最忠的心,干臟的活,吠到最大聲,才能對這種互信缺失加以彌補和掩蓋。 如果在另一個平行宇宙,她和兄弟們的關系良好,甚至到了很親密的地步,這個問題就會消失,武周朝就有延續(xù)到第二代的可能嗎? 并不會,在這個平行宇宙里,她又不會為了博一下前程而進宮,會被兄長們早早安排嫁給一戶門當戶對的妥當人家,成為一個沒有名字的貴族婦女,之后波瀾壯闊的一切壓根就不會開始。 好也不是,不好也是。其實核心還是因為:整個男權系統(tǒng)沒有為女性政權,或是女性的向上奮斗,預留出什么順利空間來。導致這個女性身上任何特質,或是任何經(jīng)歷,最后總會鬼打墻一樣碰到某種高壓線,給她帶來麻煩。而擁有同樣特質和經(jīng)歷的男人卻并不會。 我們來看下性轉一下的對比案例:貴族家庭里死了父親的遺孤男孩會有什么命運和機會。 一般來說,一個有錢有勢的大家族中,某位男性成員病故后,孤兒寡婦的待遇雖然經(jīng)常也會掉一些(當然也有不掉,甚至還有《紅樓夢》里李紈這種不降反升的),但一般都有一套體系來保證其男性后代的教育和上升。因為男人算人,和家族其他男人是緊密的利益共同體,貴族血統(tǒng)的聰明男孩,最起碼會被認為是可投資的對象。 但女孩不算人,不被認為有任何投資價值,最好結果也無非是給她找個好婆家趕緊嫁了,一般沒有人會關心她的教育和發(fā)展。 武則天是非常幸運的特殊案例,其父去世時她已經(jīng)12歲,已獲得較好教育。其母“喜歡文史,不善女紅”,使她的見識學識又比同齡女孩更好些。大凡其父早去世個幾年,或其母的愛好再傳統(tǒng)保守點,都是另一個故事了。 同時,男性之間因為有利益共同體這層關系,結盟既有動機也有路徑,很順滑,所以一個家族里,一位男性成員無論處于強勢弱勢地位,都不大可能和所有人都鬧翻,得到所有人的敵視和針對。雍正那么孤家寡人,殺了那么多兄弟,都還有個貼心貼肺的常務副皇帝十三弟呢。 但女性面臨的完全是另一種情況。她們無論在娘家婆家,都被看做是外人,丈夫死了活該早點踢出去了事,沒人和她有結盟動機。孤兒寡母被全族上上下下每一個人欺負的情況十分很常見,史載武則天的堂兄嫂善氏,作為相對較遠的親戚和地位較低的女性,都大大欺辱過她們母女,其生存狀況可見一斑。 在男性的案例里,因為一直存在著結盟投資,也必然存在著反哺沾光。這個被投資的孩子如果后來成器了,那整個家族都會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事實上,小半個中國史,就是被這樣的故事填滿的。但在女性的故事里,一女得道后的結果,就是前面那個尷尬的家族聚會故事。 “我們的官位是來自爸爸而不是來自妹妹”,說起來氣沖云霄,但仔細想想,不管來自哪個,不都一樣是自己沒做啥,躺著沾別人的光? 但是躺著沾爸爸的光,就正義,自然,理直氣壯。沾妹妹的光,就難受,自卑,寧可冒著政治風險也要換口徑。這不過是因為女性的成就不被認為是成就,而是某種偏門。 也就是說,男全系統(tǒng)上上下下,為一個男人的上升進行了系統(tǒng)化的保障:有人投資,有人護航,連后面投資的收益分配都很明確,并且整套路徑都體系化,合法化,道德化。 它甚至還有抗風險設置!能保證一個男孩即使在喪父時,都還能穩(wěn)穩(wěn)地在父系家族的這套上升路徑內,而父系家族也不會因為偶發(fā)和意外失去任何種子選手??梢哉f整個男權社會就是被這種體系包裹起來,不斷強化,生生不息的。 但對于女性,則完全沒有這種設置,導致女性哪怕因為一些偶然因素,奇跡般地達成了上升了,也無法成功啟動起這一套系統(tǒng),因為根本就不兼容。她像一個立方體被丟進了圓管道,前進也還是能前進,但在每個環(huán)節(jié)都磕磕絆絆,總有一個角會碰到意想不到的麻煩。 如果說武則天遇到的這種“少年受族人欺壓,長大了瘋狂報復,這報復也反而給自己帶來了天大麻煩”的故事,是男權世界的男人不太容易真遇到,但尚可理解的困境,還有一種困境是更專屬于女性,男權世界幾乎找不到對比案例的困境。 其實在外戚的第二代里,武則天的第一個首選不是哥哥們的孩子,而是她同胞姐妹的孩子,韓國夫人之子賀蘭敏之。 賀蘭敏之是被當成外戚第一人努力栽培過的,在武承嗣之前,武則天指定的武氏族長是他: “武則天對這個外甥疼愛有加,將他改為武姓,做了父親武士彟的后嗣。剛過繼時,武則天還是想好好栽培賀蘭敏之的,不但讓他承襲了武士彟的周國公爵位,還將其擢升為弘文館學士、左散騎常侍。 賀蘭敏之對武則天的器重大為感激,竟叩頭謝恩至流血。從此朝夕跟隨,“坐為師友,入作腹心”,是武則天最為信任的親人。 墓志記載賀蘭敏之曾任蘭臺太史、秘書監(jiān),從三品,后又迅速攀升至正三品的太子賓客(此時他才20歲,比武承嗣武三思不知道快了多少)···其起點之高、升遷之快,令人驚嘆。” 但姑侄倆最后鬧翻,導火索是賀蘭敏之懷疑武則天殺死了他的母親和妹妹。武則天上位后,姐姐韓國夫人和侄女魏國夫人也相繼與李治有染,大有取而代之之意,極有可能令她深感威脅,于是下了殺手。 在男權世界的性轉版里,一個獲得了高位的男性,他的兄弟和子侄們,是不大可能急著去取代這位男性的位置的。能力差點的就當沾光的雞犬,能力好點的,則一般是作為幫手,安排在相應的重要崗位上,一家人形成合力之勢。 如果其中真有個把后進,攀爬得更高,真超過了家族中的這位前輩,一般來說,包括這位前輩在內的所有人,都只會更加高興,欣慰于家族后繼有人,獲得了更大的安全感。 如前面所說,在這套體系中,家族里的男性是可以輕易地完成穩(wěn)定的結盟,持續(xù)的抱團的,因為系統(tǒng)容得下這么多男性都獲得自己的獨立價值,實現(xiàn)多贏的結果。 但系統(tǒng)給女性的定位只有依附于男人,依附于同一個男人之間的女性之間大都只能零和博弈,即使是親姐妹也無法結盟,女性之間沒有互助互敬,只有互相提防和傾軋,進而造成殘酷的宮廷斗爭和倫理悲劇。 在這場倫理悲劇中,武則天又一次遇到了前面說的“女性在這系統(tǒng)里每一步都要碰高壓線”:殺伐果斷地清除異己,對男性來說是政治生活中的優(yōu)勢策略,怎么做都不會有錯。而對女性來說則不是,異己倒是清除了,連帶著第一繼承人也沒了。 武則天幾十年的政治生涯,一直就在這種“煙花與禍根永遠買一贈一”的古怪里磕磕絆絆。雖然在過去多年里,人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感嘆著她多么不容易,多么幸運,又是多么特別。但今天再深究一下她這種立方體掉進圓管道的困境,再感受一下整個系統(tǒng)對她是多么不友好,都還是要一萬零一次地感嘆:她是多么不容易,多么幸運,多么特別。 同時也更加理解了,為什么武周朝必然一代而亡: 有個親李的大臣熬到80來歲做了宰相,二張把權臣都得罪光了造成了報復性的反抗,此類等等,都是偶然和微觀因素,必然和宏觀因素還是:這個男權系統(tǒng)對女性上升空間的最大容量就這么大。它能容納一個短時間的峰值,并沒有從制度上,法理上,道德上,總之無數(shù)因素上,留出一個可供女主政權長期存在,代代相傳的空間。 哪怕這個史上最奇峰突起的峰值,也很快被系統(tǒng)像清除膿腫一樣趕緊消化了:接下來一千多年里對其鋪天蓋地的污名化;為了防止再出現(xiàn)這樣的特例,針對女性執(zhí)政可能的進一步防范···讓之后同樣有雄才大略的其他女性,比如劉娥等人,都無法踏出那最后的一步。 過了一千五百年,再看這座高峰,女性們應該能更加理解她當時的各種選擇,同時也要有一個明確而清醒的認知:只有從底層徹底地改造系統(tǒng),為女性的生存和上升定制新的路徑和體系,女性們才能獲得真正的,持久的成功和自由。否則,無論是任何女性,不管她個人多么強大,只靠自己,她還是會重演一場又一場的磕磕絆絆。 因為那是連武則天都沒有逃過的劫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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