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作品

1

在白地市鄉(xiāng)親們的傳說中，我爺爺是一串笑話。

爺爺是個孤兒，15歲就給地主田百畝放牛，也干劈柴、挑水、倒馬桶之類的雜活。有一回，爺爺給田百畝的小老婆倒馬桶，聽得屋里水響，就趴在門縫上看，看到小老婆正洗澡，爺爺就多看了兩眼。結果，被田百畝發(fā)現(xiàn)，打了他兩拐杖。

1950年，天翻地覆，田百畝被白地市人民政府押上了審判臺。

一開始，沒有人上臺揭發(fā)批斗，干部就鼓動爺爺，說爺爺要是勇敢站出來，就讓他參加革命。爺爺羨慕革命同志的土黃色制服，想起田百畝打過他兩拐杖，就跳上臺去，打了田百畝兩耳光，打完耳光，爺爺想喊一聲干部教給他的口號，卻激動得忘記了，就只是喊了一聲：“田百畝，我日你媽！”

在爺爺?shù)膸又拢反髸破鹆烁叱?，人們你一拳我一腳，打死了田百畝，分掉了他的房子和138畝田地。

干部真的讓爺爺參加了革命，發(fā)給他一套土黃色制服，還有一條日本人留下的三八大蓋。爺爺扛著沒有刺刀沒有子彈的三八大蓋，渾身是膽，斗遍了十里八鄉(xiāng)的大小地主，贏得了廣大貧下中農(nóng)的尊敬。

爺爺成了我們村的第一個黨員。就在干部要培養(yǎng)他做貧協(xié)主席時，爺爺犯了錯誤，他沒日田百畝的媽，卻日了他的小老婆。

鬧革命的人，犯點生活作風錯誤，沒人發(fā)現(xiàn)就不算問題，被人發(fā)現(xiàn)且造成惡劣影響，就是大問題。

田百畝的小老婆對我爺爺早就有意思，當年，她算準了爺爺?shù)柜R桶的時間，故意洗澡讓他看的。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田百畝被斗死以后，她就暗地里勾搭爺爺。爺爺是個還沒睡過女人的二愣子，革命覺悟又不高，根本就經(jīng)不起考驗，思想沒怎么激烈斗爭，就和田百畝的小老婆搞到了一起。

他們的事兒，見不得人，只能偷偷摸摸偷著樂。有一天，女人進紅薯窖取紅薯，爺爺見四下沒人，就把三八大蓋立在紅薯窖邊，鉆了進去。偏偏有人看到了，就領了干部來捉奸。

群眾喜歡看捉奸，都圍過來看。干部拿起爺爺?shù)娜舜笊w，用槍托搗著紅薯窖的蓋子，叫著爺爺?shù)拿郑屗麧L出來，里面卻沒有動靜。

干部讓人進到紅薯窖一看，出事了。

紅薯窖里空氣污濁，爺爺和田百畝的小老婆赤條條熏倒了。

田百畝的小老婆命苦，沒能活過來。也有人說她快樂至死，命好。

爺爺撿回了一條命，失去了干革命的資格。

2

爺爺不能干革命以后，就去牽豬郎。

在官話里，豬郎叫公豬或種豬，我更喜歡白地市方言中的豬郎，有幾分敬重，還有喜氣洋洋的感覺。

但牽豬郞的爺爺，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他喂養(yǎng)的三頭豬郞，包攬了方圓十里的大小母豬，卻沒有哪家姑娘看得上爺爺，牽豬郎是讓人鄙視的下賤職業(yè)，姑娘們看見爺爺牽著豬郞過來，就遠遠地躲開。

1960年，爺爺29歲時，一個女人抱著兒子從安徽逃難來到白地市，餓昏在爺爺門口，爺爺用一碗米湯，救了她一條命。安徽女人不知道爺爺?shù)某笫?，只知道必須報答爺爺?shù)木让鳎图藿o爺爺，成了我奶奶。

奶奶嫁給爺爺之后，平均一年半生一個孩子，一連生了九個孩子，加上奶奶從安徽帶過來的我大伯，爺爺有六男四女十個孩子。

我奶奶苦了一輩子，卻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當爺爺帶著孩子們在飯桌上開吃之時，奶奶蹴在廚房里，隨便吃點鍋巴，喝點菜湯，就算吃過了。

我爸爸，是十個孩子中的老二，1980年，我爸19歲，他和我大姑同時考上大學，大隊書記來祝賀，送了兩場電影。我爸和大姑去上大學時，給我奶奶磕了三個頭，都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讓奶奶的后半生天天都是好日子。

我爸和大姑都考在北京，那一年寒假，為了省下路費，兄妹倆沒回家，一起在街上賣烤紅薯，賺了50塊錢寄給奶奶，祝她50歲生日快樂。奶奶的生日是正月十二，那一天，奶奶第一次坐上飯桌，她拿著匯款單，眼淚刷刷地流，不斷地念叨“我的娃呀我的娃”。

兩個月后發(fā)大水，沖垮了我們家的豬欄，奶奶為拯救豬郎約克夏，英勇犧牲。還是為了省錢，爺爺沒有通知我爸和大姑回家奔喪。

3

奶奶去世之時，小姑還不滿7歲。爺爺又當?shù)之攱?，把孩子們拉扯成人?992年，小姑考上武漢大學，至此，除了奶奶從安徽帶過來的大伯，爺爺?shù)奈迥兴呐艂€孩子全都考上了大學，我爸和我大姑此時已是有身份的人，小妹考上大學，他倆都回家來了，驚動鄉(xiāng)長也來到了我們家。生了九個大學生孩子，鄉(xiāng)長親自上門道賀，沒人再鄙視牽豬郎的爺爺，在酒席上，由鄉(xiāng)長帶頭，鄉(xiāng)親們紛紛給爺爺敬酒。鄉(xiāng)長怕爺爺喝醉，讓他意思一下就好了，可他每一杯都是一飲而盡。最后，爺爺真的喝醉了，他端著酒杯搖搖晃晃站起來，對他的孩子們說：“兔崽子們，為了把你們養(yǎng)大，老子憋了很多年，如今，你們都是大人了，我也算對得起你們的媽了。我不要你們報答什么，我只有一個要求，求你們同意，我再娶個老婆，可以嗎？鄉(xiāng)長你說，可以嗎？”

我爸和叔叔姑姑們尷尬地笑著，他們完全沒有想到，每天牽著豬郎東奔西跑的爺爺，五六十歲的老男人，一直為女人憋著，還在今天這個場合公開說出來，還問鄉(xiāng)長可以不可以。

鄉(xiāng)長不知道情況，不好隨便表態(tài)，只是習慣性打哈哈，：“老伯，這個嘛，純屬私事，不需要政府同意的?！?/span>

我大伯說：“對不起爸，是我沒想到，我自罰三杯?！贝蟛哉遄燥嫞B喝三杯，又說，“爸，這事包在我身上?！?/span>

大伯沒上過大學，是個農(nóng)民，他不多說話，但說一句算一句，弟弟妹妹都買他的賬。他要包下爺爺?shù)氖聝海艿苊妹米匀粵]意見。

也不需要大伯太操心，媒人知道了爺爺?shù)男乃己?，熱情為他牽線，不到一個月，爺爺就和鄰村喪偶的朱奶奶對上了眼。朱奶奶比爺爺小9歲，她老公在廣東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了，工地出事，包工頭跑掉了，朱奶奶沒得到一分錢賠償，兒子女兒的學費都交不起，得虧改嫁給爺爺，兩個孩子才有人疼愛，有了保障，他們沒有考上大學，爺爺還讓叔叔姑姑給他們安排了工作。

爺爺娶了朱奶奶，精神抖擻11年。有人說，爺爺是豬郎精附體，精力無窮。

2004年，朱奶奶心肌梗塞去世。

這一年，爺爺73歲，我爸和叔叔姑姑散居各地，其中三叔在美國芝加哥，每個人都希望爺爺能和他們一起住。爺爺每家都去走了走，還去芝加哥三叔家住了一個月，覺得哪里都不如家里好，就又回到了白地市，仍舊牽豬郎東奔西跑。只是，農(nóng)村養(yǎng)母豬的人越來越少，養(yǎng)豬場的母豬則由自養(yǎng)豬郎配種，爺爺?shù)纳庠絹碓讲睿火B(yǎng)一頭豬郎，也兩三個月才能牽出去一回。

但鄉(xiāng)親們說，我爺爺依然和豬郎一樣騷。2005年，爺爺沒通知我爸和叔叔姑姑，在大伯的主持下，和58歲的孔奶奶結了婚。

我爸和叔叔姑姑像敬重奶奶、朱奶奶一樣，敬重孔奶奶，叫她媽媽，真誠地待她的兒子孫子，能幫忙必定竭盡全力。

爺爺和孔奶奶幸福地生活了12年。

2017年，有一天半夜里，孔奶奶從樓梯上滾下來，摔死了?？啄棠痰膬合眿D和我大姑私下說，爺爺精力太旺盛，隔三差五就要，而孔奶奶受不了，常常半夜里被爺爺攆得滿屋跑，很可能，孔奶奶是在爺爺?shù)淖窋f下，失足滾下樓梯的。這事兒太丟人，不宜張揚，也不好向爺爺求證，就由我爸做主，給了孔奶奶的兒子一筆錢，算了。

4

這一年，爺爺86歲。能吃能睡還能唱，但牽不動豬郎了，他的豬郎也老得沒有威風了，鄰村的一頭母豬發(fā)情，半夜越欄私奔，跳進爺爺?shù)呢i欄，豬郎興奮得直哼哼，但無論如何努力，也趴不上母豬的背了。

爺爺還行。

有一天，大伯給我爸打電話，吞吞吐吐，讓他最好能回家一趟。此時，我大學畢業(yè)兩年了，不想工作，天天在家打游戲。從我們所在的城市回白地市，將近1000公里，駕車需10個小時，我爸就叫我一起回白地市，也好替他開開車。

路上我爸說，可能是爺爺又談情說愛了，大伯拿不定主意，才讓我們回家的。

我感嘆說，爺爺威武啊，和齊白石有得一比了。

齊白石93歲還要再娶，有人介紹一個44歲的女護士，他還嫌人家老，看上了一個22歲的姑娘，正要去領結婚證時，在夢里笑死了。

爺爺不如齊白石孟浪，卻也讓我爸尷尬，他愛上的是一個比他小30歲的女人，而且，這女人是我爸的中學同學吳秀蘭。

我覺得有點意思，爺爺老當益壯，不裝腔作勢，不虛情假意，是這個時代難得的正能量，也為我這個沒有工作沒有女朋友沒有雄心壯志的孫子樹立了榜樣。

我爸是個大學校長，一直是思想解放的先行者，在爺爺要開始第四次婚姻時，卻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了，別的沒什么，輩分有點亂呀。在家庭群里和叔叔姑姑討論一番之后，我爸和爺爺?shù)呐笥选⑺呐瑢W吳秀蘭談了話。最后，他們達成協(xié)議：聘用吳秀蘭為保姆，24小時全方位服務爺爺，工資為普通保姆的兩倍。

24小時全方位服務，是什么樣的保姆，你懂的。

吳秀蘭既然是保姆，輩分就順了，我爸他們那一輩，叫大姐，我等孫子輩，叫阿姨。

我知道這中間的別扭，沒叫過吳秀蘭，也好幾年沒回白地市。

2022年6月，爺爺最后一頭豬郎老死后不到一個月，91歲的他，也不行了，我們整個家族，包括芝加哥的三叔一家，全都回到了白地市。

爺爺臨終之前，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本結婚證來，指著吳秀蘭，對全家老少說：“我，吳秀蘭，是合法夫妻。我在那事上犯過錯誤，不能再犯，再犯老子就不是黨員，是豬郎。”

結婚證簽發(fā)于2017年，我爸和我回城的第二天。

吳秀蘭沒有子女，在法律上，我們全家都是她的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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