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璜(1895年-1991年11月15日),字幼椿,號學純,1916年從上海震旦學院畢業(yè)。曾參加國民政府主持的《中華民國史》編纂工作, 后到臺灣,任“青年黨”中央委員會主席,1991年11月在臺北病逝。 日人對我東北三省竟起吞并的野心,當然始于甲午1894年戰(zhàn)敗了中國,一直攻占中國東北(1929年)南部稱為遼東半島的時候。 遼東半島位于渤海與黃海之間,其地以形勢言,則南臨龍口,控兩海之通道,而山東在其俯瞰之下。 以經(jīng)濟言,則其地煤鐵產(chǎn)量最豐,鞍山之東至連山一帶的鐵礦富藏即超過中國鐵產(chǎn)總量半數(shù)以上。況且,半島尖端有大連良港,經(jīng)冬不凍,更有旅順軍港,形勢險要。 故中日《馬關(guān)條約》,日人迫我割讓遼東半島,而法、俄、德三國皆反對之。尤以俄國早視我東北為其禁臠,豈肯任日人吞去這一塊肥肉,于是,始有三國干涉還遼之舉。 因日人當時國力尚不敢與三強為敵,乃忍痛退還遼東半島予我國。但從此日人仇視俄人日深,乃發(fā)生1904年的日俄戰(zhàn)爭,日勝俄敗,俄國被迫而退據(jù)我長春以北的利益,盡棄遼南利益,讓渡于日本。 自是之后,我東北權(quán)益竟成日俄瓜分之局,而產(chǎn)生所謂“南滿”與“北滿”這一奇怪而不正當?shù)姆謩e名稱。 1906年,日本成立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簡稱“滿鐵”),雖名為商業(yè)機構(gòu),而實際上執(zhí)行其政府有計劃地開發(fā)及殖民政策,并且同時在旅順、大連租借地設(shè)置“關(guān)東州”都督府,以從事于軍事政治的積極布置,是日本無所顧忌,已視遼東為其殖民地,而心目中并無我國的主權(quán)存在了! 其后,遍筑鐵道(安奉鐵路、吉長鐵路、新奉鐵路、沈海鐵路等均為日本所包辦),并在鐵路沿線包辦工礦事業(yè),大事殖民,不到十年,而日人移殖南滿竟有五六十萬之眾! 1916年之后,在沈陽主政之張作霖,表面雖親日,而為國人所不滿,但暗中卻時時與日人斗智,日本軍閥恨張狡黠,橫施暗殺手段,而在1928年的6月4日,乘張作霖自北京退歸東三省,車經(jīng)京奉與南滿兩路相交叉處的皇姑屯,埋起炸彈炸死之。 皇姑屯之一彈,已足證明日本軍閥的野心并不在小,立意吞并整個東北了!幸東北各方震于日閥的兇橫,念奉張之慘死,一致團結(jié),擁戴作霖之子學良主政,秩序安定,軍隊戒嚴,使日閥尚不敢亂動。 然而,政府與南北方軍人皆尚不加警惕,內(nèi)戰(zhàn)不已;且在1930年的4月至9月,南北打了一次最大的內(nèi)戰(zhàn)——中原大戰(zhàn),國民政府勸誘張學良以奉軍入關(guān),占據(jù)北平,雖因是而將閻、馮大軍打敗,但東三省的省防空虛了,日閥并吞東北的計劃日趨積極了! 1929年的11月,張學良因中東路的糾紛,而與蘇聯(lián)大戰(zhàn)于海蘭泡一帶,關(guān)內(nèi)即有謠言,傳日閥將乘機襲取沈陽。 時曾慕韓(琦)兄正在天津,即命我馳赴沈陽,帶了一封致張學良的長信,說明日人為東北之大敵,日閥業(yè)已蠢蠢欲動,萬不應(yīng)再與蘇聯(lián)開釁,以致日閥有機可乘云云,于是,我秘密見張,面交了慕韓這一封信。 我與張學良有一種很奇特的神交關(guān)系,緣于1926年的3月,我在北大第三院反蘇援僑大會與人大打一場,他閱及天津《大公報》所載詳況后,曾命人向我致意,并稱贊我一番,故后來(1932年一1933年)我在長城組織義勇軍抗日時,他暗中給予我助力不小。 慕韓兄憂國最勤,且對于日人野心知之最深,故自1918年為反對中日軍事密約,曾鼓動日本留學生數(shù)千人歸國后,組織救國團、少年中國學會與中國青年黨,歷標“內(nèi)除國賊、外抗強權(quán)”的宗旨,未嘗一日忘卻日本的大患。 及1930年中原大戰(zhàn)起后,他在天津見國民黨內(nèi)爭鬧得兵連禍結(jié),便深感日本大舉侵略中國的國難將不可免,故令我一會兒跑東北,一會兒又回四川布置;后我從四川出來,又令我去山西警告晉閻,直將我跑得身染重病,臥于北平醫(yī)院幾死,而“九一八”的大事變竟發(fā)生了! 九一八事變的發(fā)生,不能完全稱為“突發(fā)”事件,因事前有1931年夏天的萬寶山事件,日本軍警曾在吉林的長春當?shù)貥寶⑽肄r(nóng)民,死傷至數(shù)百人之眾!如此慘酷,而日閥還借此宣稱東北人排斥朝鮮人,引起朝鮮排華事件。 直至是當年8月28日,日閥又宣稱其陸軍大佐中村震太郎被我興安駐屯軍所殺,向東北及中央當局同時提出抗議后,又對其在東北的日人發(fā)傳單,稱“日本在滿洲之特權(quán)與利益現(xiàn)已處于危險狀態(tài)”,以激動其軍民的情緒;一面且增兵南滿。這種情勢之危急,而南京豈有不知之理! 然而,當時正因胡漢民被囚問題成為寧粵對峙局面,廣州方面正在醞釀起兵北伐,南京的國民政府竟無暇留意東北。 在張學良方面,安居北平,認為東北既已歸順中央,已不復(fù)為他張家的私人地盤,則萬事聽之南京處斷,也對日人之侵略,不再像他父親“老帥”那樣事事留心。 因是日閥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于9月18日夜進攻沈陽,晨即占領(lǐng)之;而同日,長春、營口、鐵嶺、安東、撫順、延吉等重要城市均被占去; 張學良無法應(yīng)付,只有以“不做抵抗”一電令了之,以待南京中央的處理。因是吉林省代主席熙洽開門降敵,而9月22日,日軍便發(fā)出布告,聲稱永遠占領(lǐng)東北了! 以史家來據(jù),當時真相以明不抵抗而即失掉東北的責任所在,則張學良與南京中央均應(yīng)各有其事前忽視問題,事起未能應(yīng)變的誤國之罪。 茲即以《陳布雷回憶錄》兩段記載證之,亦足見當日南京中央陷于國民黨的內(nèi)爭惡劣狀態(tài),萬事莫可為,后來,南京竟鬧成無政府狀況,又才令日閥敢于發(fā)動上海的一·二八事變,幾欲一舉而亡中國,此真所謂“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也”! 《陳布雷回憶錄》中寫道: 九月十八日,日軍突攻北大營,沈陽淪陷。蔣主席聞訊,次日即起程回京。變起非常,全國民意激昂,社會群情惶惑無主,而黨中元老之不在中央或故樹異幟者,復(fù)推波助瀾,以長攻擊政府者之氣焰。 蔣主席忍辱負重,決定按照國聯(lián)盟約及《非戰(zhàn)公約》與《九國公約》,訴之國際之公論;一面則嚴令東北當局,節(jié)節(jié)抵抗。然東北軍驕逸性成,不能遵奉命令,達成任務(wù),日軍復(fù)銳進侵略,以至失地日廣,三省相繼被占,而內(nèi)外責難更紛然雜起矣。 這一段記載,我認為語語皆是紀實。最足注意的兩點:一是黨中元老不在中央者故樹異幟,推波助瀾,攻擊政府,竟令蔣主席不敢調(diào)兵北上;二是中央既不有大軍北上,以表示劍及履及,增強東北軍的勇氣與信心,而只是嚴令張學良——從來沒有當過大難的青年人——來單獨應(yīng)付這一強敵,又何能濟事! 至于蔣之不能調(diào)動大兵北上,其為所處的環(huán)境所不許可,則在《陳布雷回憶錄》另一段上即足見之: 國聯(lián)行動遲緩,英、美意見未能一致,日寇益鴟張,反政府分子之結(jié)合破壞亦愈烈。中央蔡(孑民)、張(溥泉)及陳真如等力主斡旋寧粵,合謀團結(jié),……嗣接胡電非蔣公先有辭職表示,不允來京。(蔣)乃于十二月十五日向中央常會正式提出辭呈,將國府主席、行政院長及海陸空軍總司令本兼各職一并辭去…… 國難當前,如是嚴重,而國民黨的巨頭竟不能容忍須臾,而一定要逼走一向手握軍政大權(quán)的蔣介石,方才快意,真是心目中并無國家危局,而徒逞私忿,令人齒冷! 因使日閥隨之野心愈熾,而1932年年1月28日之難又發(fā)作了!“一·二八”的上海事變將起的前夕,南京簡直陷于無政府狀態(tài),據(jù)陳布雷所記云: “一·二八”事起之前旬日,南京政樞動搖,行政院長孫科離京赴滬,陳友仁任外交部長高唱宣戰(zhàn),蔣公既發(fā)表獨立外交之論文(邵元沖擬初稿而余承命潤色之),復(fù)不忍中樞擾攘無主,乃與汪相約入京共同負責。既抵京而滬戰(zhàn)即起,即日決定政府遷洛陽,蔣公護送至中途,仍回京坐鎮(zhèn)…… 大敵當前,而政府乃成如此景象,無怪乎一聞上海炮響,而便倉皇出走,竟遠走至于洛陽! 有人說:“日本軍閥吞并了我東三省,等于吞下了一顆大炸彈在肚里去!”這個話一點也不錯。 自1931年的“九一八”,日本軍閥乘東北軍大部都開入關(guān)內(nèi),而其時主持東北的統(tǒng)帥張學良又在北平耽于享樂,東北像樣的正規(guī)軍只剩下駐在奉天的王以哲的一個第七旅。 此外,雖還有十一二萬兵,都駐在邊遠地方,且裝備也夠不上與日軍做敵,因此,日閥才敢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就消滅了第七旅,而占據(jù)了沈陽城,接著四處動兵,并沒有費什么事就占去了整個東三省! 但是,日本軍閥忽略了東北的民性強悍以及自來有所謂“紅胡子”的這一社會力量。 東北抗日義勇軍的初基,就由這個所謂“紅胡子”掀動起來,而并不只是在松花江以北日軍所遇著的裝備不足的馬占山、丁超、李杜等幾個旅的抵抗而已。 馬、丁、李等力量是有限得很的,只能且戰(zhàn)且走,退往邊遠地區(qū)號召抗日,所以日本軍閥起初并無所畏,他們得到漢奸合作,進展異常順利,可以說在“九一八”后不兩月,他們便算是傳檄而定了整個東北。 紅胡子在東北人平日視之,就是強盜,他們沿著山東的作風(東北人大半是來自山東的墾民),號稱“響馬”。這類大批強盜大都是馬賊,而他們的首領(lǐng)的馬戴銅鈴,聲音響亮,來搶劫時,表示不是偷偷摸摸、鼠竊狗偷之輩,而是明來明去,效法《水滸傳》“殺人者武松也”那種所謂英雄行徑。 不過,何以叫他們?yōu)椤凹t胡子”?則東北人的解釋不一,有說是大都戴紅色的胡須,這是不確實的;大抵其中有人以紅巾蒙著首臉,以蔽風沙,或故以紅巾圍頸,以示威風標幟而已。 但是,東北人是見慣了紅胡子的。據(jù)傳其歷史系起源于明末清初,那時有一部分不愿同著“三藩”降清,而仍忠于明室的好漢落草為寇,在東北的山中隱聚起來;在后來太平天國與捻軍之役(1851年一1863年),中原大亂,清室不及顧到東北時,這些多年伏莽便竄出山來造反,一時在熱河、錦西都有攻城略地的舉動。 及至義和團變起(1900年),蘇軍進占東北全境,那時的紅胡子便奪得不能抗蘇的官兵槍支而大干起來! 其中的領(lǐng)軍人物,就有東北后來巨頭馮麟閣、金壽山、洪輔臣、錢廣召等人,據(jù)地稱雄,以打“老毛子”為號召,張作霖、張景惠、湯玉麟、張作相等都是跟隨著他們的后一輩。 庚子亂后,奉天省巡防總辦張錫鑾對于張作霖等之能招撫土匪來歸,且安定了地方甚為賞識,特呈委張作霖等以官職,因之馬賊御侮安邦的社會風尚,自此流行于東北草莽之中。 “九一八”后,首先以紅胡子為首而組織義勇軍較多的為吉林的王德林。 王本人原系山東沂水人,少年即來東北為墾民,后來參加了紅胡子組織,初與通化唐聚五部合作對付日人,其游擊隊伍一天一天地壯大起來。及至日人成立偽“滿洲國”時,原在東北第十三旅下的九團三營九連連長孔憲榮也落了草。 孔與王是山東的小同鄉(xiāng),兩人合股,組織“抗日救國軍”,王德林稱司令,孔憲榮為其副司令,在吉林打出旗幟,招兵買馬,直屬有十七個支隊,人數(shù)達二千三四百人;武器除舊有短槍外,還奪得日人的臼炮與輕重機槍,聲勢頓振,東北起自民間的義勇軍從此聲光顯出了! 日閥曾宣布王、孔為吉林兩大匪首,以大兵圍剿,但日軍第十七旅團“服部”,曾先后與王德林作戰(zhàn)十次,結(jié)果這一個日本旅團被消滅殆盡,而日本官兵被俘者有數(shù)百人之多! 當王德林部突襲橫道溝時,還活捉了日本憲兵團森木大佐及其以下二十多個軍官,日本屢次以大兵來搶救,雖然使王部義勇軍大受損失,但俘去藏著的森木大佐等總要不回來。 到了1932年冬,日本駐哈爾濱的特務(wù)機關(guān)長土肥原賢二被迫想出了換俘的方法,他逼迫著張作霖時代所聘用的意大利人范士白到穆棱地方,去與王德林部的另一副司令吳義成辦交涉,用彼此對換重要戰(zhàn)俘的辦法,去把森木大佐等換回來。 范士白來到義勇軍中,吳義成很禮貌地請他去參觀其隊伍,他看見吳軍士兵身著的是日本兵的軍衣,使用的是日本軍武器,士氣旺盛,滿不在乎,他立刻感到白跑了這一趟差事后,便很機警地設(shè)法逃出“皇軍”掌握,去了上海,寫了一本書,完全紀實其做日本軍隊偵察東北義勇軍工作經(jīng)過,書名《日本的間諜》,我曾經(jīng)看過他這本書的譯本。 這是在吉林的義勇軍情形的一斑,除了有名的馬占山將軍等退往熱河,當時這類抗日救國軍,在遼寧還有遼寧民眾自衛(wèi)軍、東北人民革命軍等大小不等的地方組織。 有名的地方抗日人物,如活動于通化、臨江、輯安(今集安)一帶的王鳳閣、唐聚五,松花江一帶的謝文東,長春東南的許越衡等,都是地方舊有的潛伏勢力,而與日軍以不斷打擊糾纏。 一直到日軍占據(jù)東北十五個年頭里,還是用偽組織名義去招安,給予“滿洲國”屬下名義,方才漸就安定下來。 不過,這些所謂“偽軍”一部分還是隨時在想得機會以報國家的,可惜,勝利剛一到來(1945年),陳誠便下令把他們解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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