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繖M街站的時候，有不少老人上車。原本坐我旁邊位置的鄰居師傅，一看這么多老人，便自覺坐去了最后面的位置。

我沒有動。我坐的是門把邊靠窗的位置，高出前面車廂的后半節(jié)第一排座位。根據(jù)經(jīng)驗，除非到最后，讓座的難堪一般輪不到這里。

果然。原本車里沒坐幾個人，現(xiàn)在上車的老人都落坐了，我后面的位置，還有幾個空著。

出門坐車，我不是愛聽閑事的人，一般是寧愿想自己的心事，也不愛聽那些陌生人的閑事。不過今天，顯然有些不同。顯然我的心，被什么牽動了。

是一對老人，一對老夫妻，一對老伴侶，一對90后高齡的男女。

一開始吸引我的，是個中年女人的聲音。一個穿著大紅花長棉襖的女人，一上車便大聲跟司機在解釋。說是這一對老人，要去游客服務中心坐4號線地鐵，原本最好是坐966環(huán)湖線的公交，直接能到地鐵站，現(xiàn)在坐了960路需要走一段路，讓司機在他們下車時多點關照，告訴他們怎么走，因為他們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

一對九十多歲的老夫妻，自己出門坐公交坐地鐵。4號線地鐵開通了。游客服務中心那里的地鐵站。前面一條意識上的認知，后面兩條生活里的認知，說實話，我的頭腦里都沒有。我想，我是被女人說的這些點吸引了。

我不知道這個城市的4號軌道線已經(jīng)開通了。我不知道游客服務中心的地鐵站在哪里。我見過幾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一般都已經(jīng)沒有了老伴。我第一次見到90多歲還成雙入對的老夫妻。更是第一次看到一對90后的夫妻，去坐剛開通的城市地鐵。

一對和城市生活接軌的時髦老人？90 后了還生機勃勃，欣欣出走，享受生命的老年人？走過了長長的歷史歲月，仍恩愛知惜，相看生情，攜手黃昏的夢幻眷侶？

這一些念頭，在我的心里撩起。

我向車廂前面看過去，那對中年女人口中的老年人，已經(jīng)坐在上車門邊的橫向座位上。那位老太太，正優(yōu)雅地小幅度揮動著她的右手，向熱心的中年女人表示感謝。

公交車重新啟動。穿著大紅花長棉襖的中年女人，在我旁邊的空位上坐下來。

中年女人的那股熱心勁還沒有過去，她還在自顧自好像對著所有人說卻小小聲的口吻，念叨著關于這對老人。

我抬臉看向她的臉，說：“九十多了呀，還一起出門坐地鐵？！”

“是呀，兩個人可好了，每天早上還一起去打太極拳?！彼f。

這橫街地塊，前幾年拆遷后，開發(fā)商在這里安置了一個養(yǎng)老社區(qū)。那么多老人上車，估計大都是住里面的老人。

我問：“你認識他們？”

“是呀，我是在里面干活的人，經(jīng)常看到他們一起在食堂里吃飯，兩個人可好了?！睂Ψ交卮?。

我又問了幾句關于四號線地鐵，關于這個社區(qū)里老人生活的一些事。

原來，四號線已經(jīng)開通有幾天了，可以乘車到慈城古鎮(zhèn)。看來，以后多了個方便的去處。我心里想。

原來，住這個養(yǎng)老社區(qū)的老人，是買下沒有產(chǎn)權的房子，然后再拿出一個月多少錢，有人會上門打理日常事務，吃飯可以上食堂。

“兩個人可好了。”說完了要問的，我自想著這句聽見了兩次的話。想平生樂事，便是喜見鴛鴦，愛聞佳偶，這“兩個人可好”的神話，我大抵是不信見的。

愛情難遇，佳偶少成，恩愛能一時，情深無終老?？词篱g男女，多的是相恨相殺，至死方休，這眉目有情，白首不厭的對偶，是難得一見的。

這一站一站的?？恐?，下車的人少，上車的人多，公交車廂里已是擠滿了人。我暗自為坐在上車門邊的這對老人擔心，擔心到時下車的時候，他們如何穿越這擠挨挨的人流。

坐我身邊的女人下車了。趁車子還未開動，她又走到前門兩位老人的下方，仔細告訴老人哪里下車朝哪里走，又托付司機到時關照他們。

真是一位熱心人。我心里暗想。

兩位老人又向她搖手表示感謝，嘴里也說著“謝謝”之類的話。

游客服務中心到了，司機已經(jīng)停車。居然那些站著的人，大多都在這一站下車，到最后，我才看到那對老夫妻走過來了。走在前面的老太太，左手牽著老爺爺?shù)挠沂?。兩個人腳步輕緩，神色從容地慢慢走過來，仿佛他們走過的車廂，就是一段花園小徑，一副自在安詳?shù)谋砬椤?/span>

我有意識地看了看他們的臉。不是我自夸，我總覺得，一對伴侶能量上的對接，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來。不需要語言，你只要看一下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就大致能猜想出他們之間情感上的重量，也能猜出他們相處時的模樣。

兩個老人的臉上都很白皙，從我的角度看，見不到什么老年斑，老太太的臉更白嫩一些。當然，這些不是我想看見的重點，重點是我在他們臉上看到，那種把對方完全裝進了自己心里的神情。

臨到車門口，老太太自然地輕輕放開身后面老爺爺?shù)氖郑瑑墒肿プ」卉囬T的扶手，輕輕地走下了車。隨后老爺爺也用一樣的動作輕輕下車。這熟練的步驟，我想公交車對他們來說肯定是?？?。

一對90后的老人，就這樣在我的眼前一晃而去。

車門關上了，公交車啟動的那一刻，我的臉看向車窗外面。我看見，老爺爺和老太太正一前一后走下高出地面的公交站，然后老太太向老爺爺靠了靠，用她的左手，牽住了老爺爺?shù)挠沂帧?/span>

這時候，老爺爺在前面，老奶奶在后面。

我突然想起，除了跟那個關照他們的女人，我都沒聽到過他們和彼此和別人說過話。好像語言在這里是多余的東西。

“讓我牽住你的手?！蔽蚁?，我是被我看到的畫面感動了。這一句話，那一刻以后，便一直在我的腦海里飄蕩。

就好像，我在這對一晃而過的90后老人身上，看到某種神話般的愛情，一段“讓我牽住你的手”的愛情。

就好像，這么一對老人的出現(xiàn)，就是讓我看見那種最好的真實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