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澄 我以為賣涼皮不會太辛苦,后來發(fā)現(xiàn)錯了。 到謝姐的店里去了幾次,發(fā)現(xiàn)她每次都顧不上吃飯,早飯沒時間吃,午飯要間斷七八次才可以吃完。常常是嘴里含著一大口飯,還沒來及下咽就來了新顧客,于是她回過頭梗著脖子把嘴里的飯努力快速的咽下去,慌忙調(diào)整臉上的表情,之后回臉應(yīng)對新來的客人。那種梗著脖子下咽的動作顯得滑稽,與她努力保持的體面形成了一種反差,讓人一下就明白了歲月和生活這兩個詞的含義。 她說自己每天從店里忙完回家,差不多已是凌晨五點。 我驚奇的問,怎么會這么晚呢? 她說,你看,晚上店里最后一個客人離開差不多快凌晨一點了,然后我還要收拾衛(wèi)生,準備各種食材,收拾廚具。光是涼皮用的油潑辣子,就需要熬制兩個小時,這期間我必須一直在旁邊守著。這樣下來,我從店里離開也差不多是凌晨四點左右,回到家睡覺就到了五點。 本來早上定的鬧鐘是七點半起床,可實在起不來,就躺到了九點多。早飯肯定是來不及吃的,要趕到店里去準備食材,比如豆芽需要燙,面筋需要洗,等等,還有衛(wèi)生也需要收拾。第一個客人來的時間差不多是十二點左右,就是說這些工作都得在十二點之前干完,所以店門十點左右就得打開了。 每天睡這么點時間,能受得了嗎?我問。 年輕的時候還可以,那個時候我在東站開飯館,二十來歲,累一點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十歲了,有時候會感覺頭很暈,這樣的話就必須得歇上一會兒。 如今店里才開業(yè),沒有休息的地方,等以后我打算在這里放一張沙發(fā)床,中午人少的時候可以稍微躺一會兒。 不過,中午的時間也不確定,可能打算休息時就會來一位客人,這時候就得馬上起來招呼。顧客是上帝嘛,疏忽不得。也就是說,中午即便有休息的地方,能休息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情。 謝姐說都以為自己店里人這么多,好像多掙錢似的。其實一天到頭累的半死,營業(yè)額最多也就一千出頭,連飯都吃不上,有時候也想不明白為啥這么拼命。旁邊的燒烤店一天營業(yè)額能有七八千,每天都火爆的不行。 謝姐的話里有些不滿的情緒,但我對她的印象依舊不減分。面對本就復(fù)雜的生活,誰還沒有抱怨呢,至少她沒有被這種情緒淹沒,依舊努力的生活。如今做燒烤的人確實多,但也慢慢接近飽和,除非味道特別出眾。這條步行街是新開的,所以來的人多一些,可誰又能保證以后一直好下去呢?賣燒烤一年紅火的時候也就幾個月,到了冬季幾乎是沒人的,每個行業(yè)都有局限性,只不過外行不了解罷了。謝姐的店里現(xiàn)在每天來的人還算多,但這些生意全都依賴于步行街這個平臺,誰也無法預(yù)知以后會怎樣。 如果無法保持呢?那就退出唄。謝姐說在這里開店時已經(jīng)想好了,這里的經(jīng)營方式也是營業(yè)額分成,就算退出也賠不了太多??烧l成想,裝修就投入了七八萬塊錢。 在我所遇到的人當中,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種規(guī)律,但又令人欲說還休。越是生活艱辛的人,越是掙得不多且不得空閑,他們幾乎沒有時間面對你的提問,更沒有足夠的情緒沉浸在與你的交流中。我所期待的交流無論從廣度和深度上都被打的稀碎,但又無法說出任何埋怨,你清楚的知道她們沒有辦法。一共見了兩次面,我都坐在一旁的角落里等著有跟她聊天的機會,可直到最后對話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句。 像謝姐這樣的人我接觸過一些,越多的接觸就會越發(fā)現(xiàn)她們身上蘊藏的力量。你絕不能以任何自以為是的角度去隨意揣測她們,更不能看低她們。你會發(fā)現(xiàn),她們比你見過的人都更有精神屬性,而且對社會和事務(wù)的認知也不必任何人差。 我能想象她在90年代作為一名列車員的風光,靚麗的長相和不俗的氣質(zhì)依稀可見,想必那時候羨慕和追求的人也不少吧,90年代的列車員可是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青春之所以美好,就是因為一去不復(fù)返,但青春留下的印記是不能磨滅的。在艱辛的生活面前,我看到謝姐在努力的保持著體面和優(yōu)雅,但卻分不清是優(yōu)雅支撐了生活,還是生活支撐著優(yōu)雅。 這條新建的步行街由兩列火車綠皮車廂組成,碩大的車廂依舊無法阻擋生活所面臨的風雨。這條街上做生意的人,無一不在拼命的忙碌著,可即便如此,也沒人能保證生意能一直紅火下去,就像這列綠皮車廂一樣,從前承載者無數(shù)人的前程和夢想,如今卻落魄到了只能成為一列食堂。而這列食堂,不知能維持多久,哪怕承載了百十來人的所有生計,生活依然不為所動。 謝姐的店是新開的,位于同樣新建的火車文旅步行街內(nèi),名字叫老東站涼皮。她是在新聞上看到消息后過來投資加入的,最吸引她的是這里不收租金。當然,租金通過另外一種形式體現(xiàn),就是抽成15%。這對家庭成本不十分豐厚的人來說,是一件可取的營收方案,因為即便再發(fā)生疫情那樣特殊的事情,租金是可以免掉且全身而退的。但也不完全,因為房子的裝修已經(jīng)花了七八萬塊錢,比預(yù)想的多了些。 見到店里來客人時,謝姐滿臉堆笑,給人感覺熱情大方。這個笑容里至少包含了兩層意思,一個是無奈,因為生活和生意都必須得繼續(xù)下去,吃不上飯總比沒飯吃要強,顧客是上帝。另一個是一種樂觀和堅強,這種品質(zhì)是需要直接建立在生活本身之上的,沒有對生活足夠的經(jīng)歷和理解很難做到。 我喜歡進店時看到謝姐的笑容,大方且親切,給人舒服的感覺。 這樣辛苦的工作,好的時候營業(yè)額大概千元左右,剩下的還要除去成本和商家抽成,另外店里還雇了一個大姐,人工這些都得算進去。 九十年代的時候,謝姐在鐵路上工作,是一名列車員,那個時候收入每個月一千多塊,應(yīng)該算是很不錯了。但是謝姐不是正式職工,后來裁員就失去了這份工作,又開始在東站附近做生意,賣砂鍋小吃啥的,干了五六年。到了2017年左右,市場規(guī)整后就不存在了,可當時庫爾勒風靡一時的東站記憶還留在庫爾勒。那個時候很多人喜歡去東站吃涼皮和肉夾饃,做的都是手工涼皮,而且量很大,能讓人吃飽。后來地方不在了之后,那些做生意的人就散了,即使現(xiàn)在還有做涼皮的,也都不再是手工做的了。 謝姐說那個時候鐵路系統(tǒng)整體都有錢,人也就多,生意特別紅火?,F(xiàn)在效益變差了,人也就少了,商業(yè)聚集現(xiàn)象也自然而然的消失了,像是一個時代的消失。 跟謝姐聊天其實沒幾句,因為她很難有空余的時間。但她給人的印象是極好的,我大概能想象她還是列車員時候的形象,即便是現(xiàn)在也還透著一股樂觀美好的勁兒,這股勁兒支撐著她堅強的生活。 我問她東站市場關(guān)閉這段時間在干什么,她無暇回答,也或許是不太愿意回答。失去了列車員的這份工作后,或許生活變得不再輕松,在這個年紀依舊辛苦的琢磨營生。生活是沒有退路的,一旦決定開始就得撐下去,有人幫忙的時候少干點,沒人幫忙的時候就得硬撐著。我?guī)缀鯚o法想象如果遭遇疾病她們會怎么樣,其實有很多人是不敢生病的。 頭一次來店里的時候,謝姐的老公也在幫忙。他說自己在油田搞消防測試工作,每個月都要出差,幾乎常年在外。謝姐開店這件事情,我猜他能幫上忙的時候不多,也正是如此,才專門在店里雇了一個人。另一次去店里時是白天,老公去探望年邁的母親,無法來店里幫忙,謝姐也不停打電話詢問著婆婆的身體情況,同時在確認沒問題后給老公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給飯店買盤子之類。兩個人就這樣支撐著生活,一邊是生意一邊是親人,兩者都不能落下。 我知道,對于開店的人來說,雇人這件事情是很糾結(jié)的。不雇人的話太辛苦,忙的時候難以支撐,但雇人又會占用很大一部分成本,有時候生意不穩(wěn)定是陪是賺都沒法保證,這個成本很可能會成為負擔。 第二次來的時候,正在低頭吃飯的謝姐突然說道,這下麻煩了。后來發(fā)現(xiàn)事情是由于昨天收款時出了問題,本來是10元,結(jié)果新來的服務(wù)員多敲了一個數(shù)字,成了110元。后來客戶找過來,謝姐就找給他了100元,紙幣。問題在于這件事情商家不清楚,賬面上的110元需要抽成15%,對于小本生意來說這些錢必須爭取回來。 這件在外人看來很小的事情讓兩個人變得愁眉苦臉,不斷的打電話尋求著解決辦法,但如此瑣碎的事情又是極難說清楚的,因為總不可能把顧客找回來澄清吧。 但這件事情卻給疲憊的謝姐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她怕新來的服務(wù)員不高興,所以不敢多說,因為如果處不好關(guān)系就沒人幫她了,找一個人很難。服務(wù)員年紀比謝姐還要大些,她心里也不舒服,因為自己失誤惹了麻煩,又怕因此耽誤了店里的生意。她們?yōu)檫@件事情糾結(jié)了許久,但很難找到解決辦法。 這樣的生活里,一些瑣事所帶來的煩惱會被放大,痛苦也會被放大,因此斤斤計較成為日常。那些勸別人大度的人,其實只是還沒經(jīng)歷生活的洗禮罷了。 我完全理解謝姐的處境和感受,她期待生活里的美好,但又必須面對現(xiàn)實中的瑣事,這兩者交織在一起,組成了她如今的生活。 當我問謝姐孩子多大的時候,她說沒有孩子,說話時透出了羞澀和尷尬的表情。我想問原因時,卻已被下一個客人的到來打斷。 時代的車輪推著人們向前,從來沒有回頭路。事務(wù)的變遷總會給人留下許多遺憾和回憶,但這份回憶就已經(jīng)足夠美好。向前的車輪畢竟更代表著新的發(fā)展和美好,這與那份曾經(jīng)的回憶也并不矛盾。最沒有必要的就是因曾經(jīng)的回憶和美好而否定現(xiàn)在,那樣反而會破壞既有的美好。 第三次來謝姐的店里,還沒到吃飯時間,所以沒什么人。我看到店里新上了砂鍋,她說涼皮到冬季吃的人就少了。 我問她最近生意怎么樣? 她說平時人不多,周末人特別多。 我問她還像以前那么辛苦嗎? 她說現(xiàn)在捋順了,比之前輕松一點,晚上差不多十二點就收攤回家了,如果熬制辣子油的話可能會到凌晨一點左右,隔天需要熬制一次。 謝姐說話時站的端端正正,神情保持著一貫的微笑,優(yōu)雅且勇敢的直面生活。 道了別,我祝她生意興隆,看到步行街上的店家越來越多,最近又搞起了啤酒節(jié),感覺這個市場已經(jīng)越來越好。 PS:本來打算寫東站涼皮,結(jié)果寫成了東站記憶。想想也無妨,曾經(jīng)的東站涼皮和肉夾饃還在很多老庫爾勒人心里,謝姐就生活在東站,以前不賣涼皮,如今開了自己的涼皮店,成為了東站記憶的一部分。 后來經(jīng)朋友介紹,發(fā)現(xiàn)最早的東站涼皮還有,純手工制作。朋友說自己已經(jīng)吃了二十多年,從談戀愛到現(xiàn)在孩子已經(jīng)不小。 我找到了這家涼皮店,肖氏涼皮,跟隔壁的算在一起,是老東站唯二的老店了,味道著實不錯。老板說另一個劉家東站涼皮已經(jīng)轉(zhuǎn)讓了,以前的老板是個胖子。 老板說現(xiàn)在的生意不如以前了,自己在這里干了三十年,如今東站幾乎沒什么人,來的都是很久以前的老顧客,有些找不到的也就不來了。最早每天需要制作兩箱子手工涼皮,現(xiàn)在半箱就夠賣了。東站記憶步行街來找過幾次,想讓把店搬過去,但自己拒絕了。 老王說以前這里街邊一排擺的都是涼皮肉夾饃攤子,每天中午來吃的人都排隊,今天發(fā)現(xiàn)了這家,以后會經(jīng)常來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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