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烈的先秦（5）主筆：閑樂生朱暉我們看到，吳起到西河擔任太守后，似乎比從前更厲害了，這是因為他又開始蛻變了。吳起一生貫徹的一點就是“學而優(yōu)則仕，仕而優(yōu)則學”,他先學儒家，后學兵家，在西河二十八年，又開始跟一位超級大師學習法家和史家，這讓他最終身兼四家之長，變成了一個經(jīng)天緯地的軍政全才。此人在中國歷史上，真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真太牛了。 就如魯國有曾子，魏文侯也請了一個大師級的人物，讓他來吳起的轄地西河開班授課，并尊他為帝王師，他和他的弟子被稱為“西河學派”，這個學派在魏國政壇上活躍了很長一段時間。 國君親自拜他為師，這到底是什么樣的一位人物啊，要知道，就連從前的孔圣人，也未曾得到過如此崇高的地位。 這位大師就是卜商，字子夏，天下碩果僅存的孔子高徒、儒家的元老級人物、法家的創(chuàng)始人、被中國歷史所遺忘的思想大家、名言“學而優(yōu)則仕”的創(chuàng)始人。據(jù)說《詩經(jīng)》《春秋》《尚書》都是由子夏傳承下來的（《毛詩》《公羊》《谷梁》《尚書大傳》皆其所傳），另外，他還曾為《易經(jīng)》作傳，為《禮經(jīng)》（即《儀禮》）作《喪服傳》（注1）。儒家六經(jīng)，五經(jīng)都靠他。就連《論語》，也說是他與仲弓撰定的。故東漢儒臣徐防說：“《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fā)明章句，始于子夏?！保ā逗鬂h書·徐防傳》）  另外，子夏還是春秋戰(zhàn)國之際儒家思想過渡到法家政術思想的一位樞紐人物。儒家的好處是很多，但它有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過于講究復古與王道，這在激烈變化的時代顯得太迂闊太不合時宜，所以從子夏、李悝、吳起師徒等人開始，思想家們決定求變，追求一種以人勝天的進化主義——這才是法家的原初思想與核心思想，而后來韓非李斯的絕對專制主義，其實是法家走過頭的變種思想，而非真正的法家正宗。 總之，子夏在戰(zhàn)國初年，可謂名震當時，學澤后世。在子夏的徒子徒孫中有不少大名鼎鼎的人物，且不拘于儒門法家，各門各派都有，可謂兼容并蓄，百花齊放——大師兄魏文侯就不用說了，另外還有道家高人田子方、西河大賢段干木、墨家矩子禽滑厘、雜家代表人物尸子、法家代表人物李悝、吳起、商鞅，傳述《春秋公羊傳》和《春秋谷梁傳》的公羊高與谷梁赤，統(tǒng)統(tǒng)都屬于他的“西河學派”，故魏國文物之盛，天下無二。歷經(jīng)整個戰(zhàn)國時代，無論強時弱時，其人才資源都遠遠領先于其他六國，區(qū)別只是會不會用罷了。 子夏出生于公元前507年，當時恐怕已經(jīng)是個百歲老人了，所以吳起不大可能得到他的親自傳授，不過西河學派人才鼎盛，吳起隨便找個人一起交流都可受益匪淺，再加上他從前的儒、兵根基，學起來當是輕松的很。  我們前面提到過，除了法家，子夏最牛的兩門功夫就是《詩經(jīng)》和《春秋》，其中猶以《春秋》最為重要?？鬃訃L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jīng)》，以《春秋》屬商（即卜商子夏），以《孝經(jīng)》屬參（即曾子曾參）?！保ā豆颉钒哪晔枰缎⒔?jīng)說》 ） 總之，《春秋》乃是子夏傳承于孔子的最重要的歷史偉作，也是南宋朱熹著《四書集注》以前儒家最重要的一門學問（朱熹之后《論語》才有超越《春秋》之勢）。錢穆說它是“中國一部編年史的開始，又是在當時創(chuàng)辟的一部民間的私家著作，而又是把天下一家的大一統(tǒng)觀點來寫的世界通史……直到此刻，全世界還沒有第二部這樣的書”（氏著《中國史學名著》，2018:28）。司馬遷則說它乃“一王之法”，是“王道之大者”，“禮義之大宗”（《太史公自序》）。事實上，中國人早在西周初年，便有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的傳統(tǒng)，讀周書文告，似讀唐初《貞觀政要》，一脈而相承；但自東周禮崩樂壞以來，各國忙于奪權(quán)爭霸，對歷史越來越不重視，更別說研究它了。所以孔子與子夏提倡復興史學，認為人們不僅要研究歷史，以繼承自古以來流傳下來的經(jīng)驗；還要將歷史導入政治生活，喚起人們尤其是統(tǒng)治者的榮辱感和對身后名譽的關心，以鞏固政權(quán)的核心價值觀（即儒家所謂王道）建設。
可以說，正是儒家對歷史的重視，使得史家的地位逐級走高，乃至被統(tǒng)治者拔高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一個新王朝，若是不重視歷史，乃至厚今薄古，那定是吃錯藥了，比如說短命的秦朝（注2）。  圖：萬立《孔子口述春秋》  圖：萬立《孔子口述春秋》 子夏的西河學派研究《春秋》經(jīng)文的很多，大家著書立說，爭來爭去，最后就形成了三個學派：注重于軍事與政治的《左傳》（全稱《左氏春秋傳》）學派、注重于“微言大義”的《公羊》學派以及注重于訓詁之學的《谷梁》學派。這就是所謂“春秋三傳”了。在兩漢時期，春秋三傳幾乎把持了整個朝廷的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董仲舒公孫弘這一派的《公羊傳》學說，幾乎可稱是漢代的國學，直到東漢中后期，《左傳》的地位才漸漸有超越《公羊》之勢，如當時的經(jīng)學大師如鄭眾、賈逵都認為《公羊》義短，《左傳》義長。到了三國以后，《左傳》地位更高，就連武將關羽，都能將其背個滾瓜爛熟。魏臣鐘繇甚至稱《左傳》為太官家，《公羊》為賣餅家。唐太宗貞觀，高宗永徽時，奉周公為先圣，孔子為先師，而配享先師的只有兩人：一是顏淵，一個就是《左傳》的作者左丘明。 但是，《左傳》作者到底是不是左丘明，這里面其實是有疑問的。童書業(yè)、郭沫若、錢穆等史學大家都認為，吳起在《左傳》的成書過程中貢獻巨大（注3），甚至作用比左丘明更大。事實上，《左氏春秋》中的“左氏”，恐怕是吳起的故鄉(xiāng)左氏縣，而非指左丘明的姓氏。因為左丘明復姓“左丘”，人家壓根不姓左。  另外，在漢代劉向《別錄》中，記載了《左傳》的傳承序列，說這部書最初由左丘明授曾申，曾子授吳起，吳起再傳授給他兒子吳期，吳期又傳給了楚人鋒椒，鋒椒再傳給趙國名相虞卿。虞卿又傳給儒家大師荀子（注4），荀子最后傳給了西漢開國功臣、大學者張蒼。在這整個傳承序列中，吳起是個關鍵人物?！洞呵铩芬贼斒窞橹?，可《左傳》所記各諸侯國事，卻以晉事最多，魯楚兩國史事也比較多，且對晉三家中的魏氏總是講好話。而吳起所待過的三個國家，剛好就是晉（魏）、魯、楚三國，這應當不是巧合?！蹲髠鳌防镉钟泻芏囝A言，直講到魯哀公以后去，大體在秦孝公以前的都對，秦孝公以后便不對了，這年代也恰恰與吳起的年代差不遠。 還有，《春秋》三傳之中，《左傳》的軍事思考最為深入，蔣百里先生甚至認為“《左傳》到現(xiàn)在還是世界上最好的一部模仿戰(zhàn)爭史”。所以很多學者認為，《左傳》里那些出神入化、恰到好處的戰(zhàn)爭描寫不大可能是左丘明的手筆，這些東西很有可能是吳起后來補充進去的，特別是書中的一些戰(zhàn)爭細節(jié)，真實感極強，與日后很多文獻對于戰(zhàn)爭流程化或模板化的敘述有很大區(qū)別。事實上，先秦著作多是集眾合成，古人認為立言是公事，不像后來看重私家的著作，所以《左傳》這部書恐怕是戰(zhàn)國歷代先賢的集體創(chuàng)作，而吳起乃是其中最重要的撰著人之一。 總之，吳起在西河期間，一定對史學有極多的鉆研，且將自己對于軍事、外交、歷史、政治、文化、哲學等方面的思考，都融入了《左傳》之中，將其不但完善。所以比起《春秋》，《左傳》內(nèi)容廣為涉及天文、地理、制度、人物、家族氏姓、食貨經(jīng)濟、兵法戰(zhàn)陣、社會禮俗等各方面，其歷史價值更高。而經(jīng)過這番打磨，吳起的儒、兵、法、史四門功法也算是融會貫通了，他于是開始書寫真正屬于自己的經(jīng)典著作——《吳子》，又稱《吳起兵法》。  這一部《孫子兵法》齊名的軍事著作，共四十八篇，不僅理論精深，而且文章莊重雅鍵，為學者所樂誦，可惜經(jīng)歷焚書之禍，傳到現(xiàn)在，只剩下了六篇，而且其中很多內(nèi)容很有可能被后人修改補益了。不過即使是這么一點點資料，我們也可以從中窺得吳起軍事思想的一豹。 總的說來，相較于《孫子兵法》，《吳子》的內(nèi)容注重戰(zhàn)術多于戰(zhàn)略、注重技術實踐多于思想理論，這是因為孫武在寫《孫子兵法》的時候，還沒有出山，沒有啥實戰(zhàn)經(jīng)驗，所以，他的兵學更多是繼承前人的成果，其理論水平是最高的，涉及具體的戰(zhàn)例卻較少；而吳起身經(jīng)百戰(zhàn)，有著豐富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所以他寫的東西，在繼承孫武等人的研究成果之外，加入了很多具體戰(zhàn)術的闡發(fā)。另外，由于孫武是齊國人，他的兵學體現(xiàn)了更多齊學的特點，他的戰(zhàn)爭原則是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成功，在這個原則的前提下，用詐、用間，什么都可以。而吳起不同，他是個儒、兵、法、史四家綜合的怪胎，所以他更強調(diào)富國強兵，并因此創(chuàng)立了一個以儒家思想指導軍隊建設，而以法家理念指導軍隊管理的先進兵學體系，從而也開啟了后世兵儒合流的先河。我們說兵家始祖，通常以孫吳并稱，原因就在這里。漢魏之際，曹操著名謀士賈詡就深得吳起真?zhèn)?，并寫了一本《吳起兵法注》。曹操注孫子，賈詡注吳起，兩位君臣倒也默契，可惜賈詡這本書也在五胡亂華中失傳了。  講玩了吳起的成長歷程，我們接下來再來講吳起的戰(zhàn)績，這才是他不斷學習不斷進步的實證。 注1：所謂“經(jīng)”，本意乃織物之縱線，引申為永恒真理，劉勰《文心雕龍》稱之為“恒久之至道”。而所謂“傳”，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認為其原意即用來傳遞信息的車駕，引申為“傳示后人”之意。因為儒家的這些經(jīng)文字意精微，深刻古老，其所含信息也就模糊不清，所以需要學者對其詳加解讀，這樣的作品便稱為“傳”。換句話說，儒家典籍中的“經(jīng)”與“傳”，大概就是教材和教輔的關系。如《詩經(jīng)》有三家詩與《毛詩》，《春秋》有《左傳》《谷梁傳》與《公羊傳》，《尚書》有伏生所撰《尚書大傳》，《易經(jīng)》有《易傳》等。 注2：秦的政治傳統(tǒng)是“法后王”，所以對歷史并不重視，司馬遷《史記·六國年表》乃言：“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p> 注3：據(jù)童書業(yè)《春秋左傳研究》：“（《左傳》）蓋吳起及其先師后學陸續(xù)寫定，惟吳起之功為多耳?！?郭沫若《青銅時代·述吳起》：“吳起去魏奔楚而任要職，必已早通其國史；既為儒者而曾仕于魯，當亦讀魯之 《春秋》；為衛(wèi)人而久仕于魏，則晉之《乘》亦當為所嫻習；然則所謂《左氏春秋》或 《左氏國語》者，可能是吳起就各國史乘加以纂集而成?！卞X穆《中國史學名著·春秋三傳》：“這部書（《左傳》）雖不能說是吳起一人所寫，或許起于吳起以前直到吳起以后，總之這部書與吳起有關。倘使沒有關系，后來講《左傳》源流的人不會拉出吳起來。因吳起在后人觀念中已遭看不起，因此我說《左傳》可能與吳起有關?！?/p> 注4：荀子在儒家學說的傳授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毛詩、魯詩、韓詩、左傳、谷梁，皆其所傳（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抖Y記》諸篇，也多與荀子同，大抵非抄《荀子》，即荀派后學所作也（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漢代經(jīng)師，不問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二千年間，宗派屢變，一皆盤旋于荀子肘下（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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