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深圳已經(jīng)多年,我時常還會想起那個深圳房東,一位長發(fā)及腰的女孩,她給我印象極深。女房東看著瘦小,但她的胸脯不是一般的高,高得與整個人不成比例,以至于見過她的人,都會擔(dān)心她走太快會容易往前摔倒。 那年我高中畢業(yè),十七歲,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父親搖搖頭找親戚借錢,按照電視廣告上的地址,將我送去從石家莊北方汽車專修學(xué)院。半年多時間一晃而過,我依舊沒能如他所愿,找到可干的事,但我已然十八歲了。 雖然心中有諸多不甘,但在父親面前所表現(xiàn)的,卻更多是與年齡極不符的敏感與沉默。當(dāng)父親連著幾晚唉聲嘆氣難以入睡時,我便知道我不能接著在家吃了睡睡了吃。我短促說出想去深圳的話,父親似乎并不意外,只說了句你想好就行,便出門了。晚上回來,他遞給我一千塊錢。 臨行前夜,我收拾背包,父親在一邊小聲嘀咕,并用鉛筆在紙上寫著“大姑兩萬,小姑三千,大舅三萬……”我知道那是這些年父母治病和我上學(xué)所借的外債,大約十三萬多。我接過紙條,與一千塊錢一起,卷進(jìn)背包最底下的衣服。 剛到深圳,我給自己定了三年計劃:找一個“包吃包住”的工廠,好好干,把家里的貸款還完。結(jié)果計劃執(zhí)行的第一年就出了意外情況,讓我不得不做出一個重大調(diào)整。 公司“包住的”宿舍,靠墻放兩排銹跡斑斑的上下鋪,總共住了十個人,加上角落那個放私人物品的鐵皮柜,宿舍幾乎再無多余空間。十個來自五湖四海的大男人,作息與個人衛(wèi)生習(xí)慣,都帶著各自深深的生活印跡,令我?guī)缀鯚o從適應(yīng)。 我上鋪的哥們,白天拖著肥大的腹部活力無限,晚上挨著床板就鼾聲如刀,不是那種常見低沉粗壯的呼嚕,而是那種尖利的、仿佛口哨一樣的呼嘯。對面鋪的兄弟,則是個骨灰級的“夜貓子”,加班后別人都快散架,他卻要在外溜達(dá)?;貋砗箝_柜子取東西,放水洗漱,叮叮咣咣稀里嘩啦,把自己從頭洗到尾,再把衣服從里洗到外。洗到興奮處,還常常要引吭高歌。 我自小睡眠極淺,每晚在臥談會中便早早爬上床,痛苦地閉著眼睛,好不容易找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睡意,總被凌空砸下的尖利鼾聲、半夜的腳步聲、水聲、歌聲驚嚇得無影無蹤。 上鋪的呼嚕哥,雖然鼾聲起時讓我殺他的心都有,但清醒時我們有著革命同志般的深厚友誼。因為他的胸懷如同他的肚皮一樣碩大,他每天也為影響我入睡而深深自責(zé),還和我一起研究對付自己的方法。捏鼻子,打臉,踢床板,他都讓我嘗試過,甚至還為了讓我半夜叫他不必起床,從車間找了木條放在我床頭,讓我在他鼾聲起時不起身就能用木條敲他。只是每次我打他的手尚未放回被窩,他的第二輪鼾聲早已劈頭砸下。事已至此,我亦不好再多說…… 其余室友更是各有特色,看我每晚不住嘆息輾轉(zhuǎn)反側(cè),有時忍無可忍地咳嗽示警,他們先譏諷嘲笑,后漸漸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幾個關(guān)系好的工友,都勸說我早點租個房子搬出去住。我不是沒有想過這個辦法,可想過之后我還是默默忍受。處里我的工資到手后是兩千,可我每個月都能變戲法一樣給家里轉(zhuǎn)一千六,可見包吃包住對我多么重要。公司對我們沒有任何房補,出去租房,我每個月再怎么精打細(xì)算,也得少給家里寄八百元才行。 長期的睡眠不足導(dǎo)致我出現(xiàn)許多問題。敏感多疑,心悸健忘,耳朵里面常常會出現(xiàn)鐘鼓齊鳴的聲響,整個人白天恍恍惚惚。 萬般無奈,我只得在鶴洲村找了個小單間,四百一個月,不包水電,拉網(wǎng)線加五十塊錢。房間還不算太小,一張床之外,有足夠的空間擺放個小桌子,還帶著一個光禿禿地只有一根晾衣桿的小小陽臺。 樓下招租的紙殼上,用堪比三甲醫(yī)院主任醫(yī)師簽名的字跡寫著“廚衛(wèi)齊全”,我在單間轉(zhuǎn)了幾圈才在房東的指點下看清了“廚衛(wèi)”:其實就是一個窄得幾乎只夠人轉(zhuǎn)身的小隔間,一邊的墻上懸空突出一個灰色的瓷磚臺子,是為“灶臺”——只能放一個電磁爐。旁邊是水龍頭和洗漱池,挨著水池不到半米遠(yuǎn)的地上,是一個蹲便池。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廣東農(nóng)民房,廁所幾乎挨著灶臺,不禁目瞪口呆。兩個人同時進(jìn)去就擠得轉(zhuǎn)不開身的狹窄空間里,五步之內(nèi)便可完成一趟五谷輪回,廚衛(wèi)之間,氣息相通,色味相聞,一切都簡單粗暴。 但我不需做飯,瞬間心里輕松了不少。年輕的女房東立即捕捉到我表情的細(xì)微變化,適時地插進(jìn)話來:“到樓下填個單子,交完押金,明天你就能搬進(jìn)來了?!?/span> 她說的樓下,其實是樓梯拐角處一個比我剛看的那個“廚衛(wèi)間”大不了多少的狹小空間,里面一個狹小的單人床,兩只塑料凳子,一張書桌,四面的墻上如同蜘蛛網(wǎng)一樣扯滿了網(wǎng)線,路由器的小綠燈在密密麻麻的網(wǎng)線森林里,如鬼火一般一閃一閃。 房東弓著身子在書桌抽屜找單子時,我只能暫時站在小房間門口,因為只要往前半步,我就會貼到她身上了。填好單,交了押金,她從墻上取下一把鑰匙給我:“只有一把,沒有備用,如果丟失扣三十元?!彼坪蹩闯隽宋矣兴鶓岩?,補充了一句:“租房人太多,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就剩一把鑰匙了?!?/span> 那天在城中村小房間,清晰地看到我人生第一位房東的容貌時,我心中就有種怪怪的感覺。她比我矮一個頭,整個人可以總結(jié)成兩個字:黑,瘦。一般瘦的女孩都給人一種輕巧的感覺,她卻瘦得剛硬又很有質(zhì)地,讓人忍不住想到某種高密度的金屬。她的臉在這黑瘦中,顯出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凌厲感,小眼睛非常能捕捉細(xì)節(jié)。 在我心思飄蕩的瞬間,她又問了我一個問題:“你確定不拉網(wǎng)?才五十塊錢一個月,網(wǎng)速可快了,看電影不卡的?!蔽毅读艘幌拢f不了吧。水五塊錢一噸,電三塊錢一度,加上水電,每個月已經(jīng)要支出六百了。 收好押金條,我準(zhǔn)備回宿舍度過我“公司包住”生涯的最后一夜,房東又對我說:“房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交給你了,鑰匙你得帶好。你要放我這也行,放心,我不會再進(jìn)去的?!?/span> 我愣了一陣,把鑰匙放下了。只是回來的路上,怎么也沒明白,她為什么反反復(fù)復(fù)強調(diào)她不會再進(jìn)房間里去?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挺奇怪,住宿的日子,我和大家相處極不愉快,當(dāng)?shù)弥壹磳嶙?,這些大大咧咧的家伙卻都主動來送我。整理東西,呼嚕哥全程沒讓我插手。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出道多年,住過數(shù)不清的城中村,搬過數(shù)不清的家,整理東西打包,在行。而我,件件事不得要領(lǐng)還礙手礙腳。 夜貓子兄聽說我要搬了,一笑泯恩仇,先是提出一定要幫我搬東西,然后又從柜子拿出一個舊燒水壺說:“兄弟,這里面不給用,出去一定用得上!”我全部家當(dāng)少得不值一提,一包衣服,被褥、涼席,一個裝著衣架拖鞋的塑料桶,一個放著牙具、毛巾和洗衣粉的臉盆,三個人一趟便搬完。 我在房間打掃時,呼嚕哥又回了趟宿舍,拿來了他一直藏在柜子里的灶具、隔壁宿舍準(zhǔn)備扔掉的兩個塑料凳子,還有我們之前修理架子床的鉗子、螺絲刀、幾圈用剩下的鐵絲和一條粉色的舊床單。明明放行條剛剛已經(jīng)被保安收走了,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拿出了這一堆。更讓我瞠目結(jié)舌的是,他很快變戲法一樣把床單變成了簡易窗簾,還朝我擠眉弄眼:“一個人,也是有點小隱私的哦?!?/span> 夜貓子兄也“噔噔”沖下樓,回來時一只手提著掛面、雞蛋和西紅柿,一只手提著六瓶啤酒、一大包涼拌菜和幾包花生米。 這一晚我們都說了很多話,說到了很晚很晚,他倆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期間,黑瘦的房東站在過道探頭探腦看了兩次。 搬家的第二天休息,卻趕上整天都在斷斷續(xù)續(xù)下著大雨,這其實是深圳最司空見慣的天氣。但因為缺乏住在外面的經(jīng)驗,我沒來得及買足夠大的傘,回出租屋的路上,狼狽不堪。 一路小跑,我進(jìn)門第一件事就是沖進(jìn)洗手間,把濕透的衣服脫下來。就在這手慌腳亂之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讓我瞬間緊張的情況:房間里的東西被人動過! 我放在便池旁的水桶不見了,水龍頭下面的臉盆也不見了,甚至昨晚堆在“灶臺”下還沒來得及扔掉的一次性碗筷、六個啤酒瓶也不見了!我嚇了一跳,顧不上身上滴著水,趕緊出來檢查房間的東西——床鋪一切正常,但我原來放在靠窗這邊墻角的衣服袋子,被放在塑料凳子上,移到了靠床這邊,而塑料凳原本是隨意放在床前的,我剛剛在洗手間找的臉盆和水桶卻放在原來衣服的位置…… 大概看了一遍,除了垃圾似乎什么也沒少,我知道其實也沒有值錢東西,但這一屋子的景象,還是讓我害怕和慌亂,似乎有人可以進(jìn)出這個房間,還把我所有的東西都動了一遍。 我慌不擇路地沖到一樓找房東,黑瘦的女房東和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并排坐在那個狹小的床上對著一個寫滿字的本子談?wù)撝裁?,聽到我驚慌失措叫喊,兩個人一起看著我。 那個小伙子立馬站起來,準(zhǔn)備跟著我去看看,同時緊張地問我:“啥情況?人在哪呢?”但黑瘦的房東卻一下子擋在小伙子前面,用非常不滿的口氣對小伙子說:“你慌什么?趕緊把這個月的賬算完?!比缓笥挚粗艺f:“我一天都在這坐著,沒看到生人來過。而且你的房子就你有鑰匙,我想進(jìn)去都得等你回來呢。” 我又急又慌,女房東卻沒有任何情緒反應(yīng)地跟著我上樓。打開門,她只是掃了一眼,問我丟了什么東西。 我答不上來,支支吾吾說就是東西被動了。她死死盯著我,問我是不是根本不確定。我內(nèi)心無端地虛了很多,但還在努力掙扎,說垃圾沒了。 房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我一定記錯了,同時拍拍我肩膀循循善誘地看著我,說可能朋友昨晚幫我?guī)ё呃覜]看清,畢竟天晚又都醉了。 我腦子完全亂套了,整個人都是恍恍惚惚的,對自己沒了信心。房東怪怪地看著我,我不明不白地讓房東走了,昏昏地坐在床上,對自己看到的摸到的一切,都覺得不真實起來。 隔天我下樓閑逛,路過房東門口,那個小伙子喊住了我,說要和我聊天,不等我回答,他拿出兩個塑料凳子,同時把一支煙遞到我面前。我不好意思不坐下,他竟然從抽屜找了張名片遞給我,那上面的職位和名字,讓我過目不忘:華南地區(qū)銷售經(jīng)理,胡轉(zhuǎn)機(jī)。 剛出來工作不到三個月,我接觸的領(lǐng)導(dǎo)最多的就是領(lǐng)班拉長,經(jīng)理這樣的頭銜讓我肅然起敬,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坐直。同時我也意外地發(fā)現(xiàn),胡經(jīng)理雖然名字古怪,但卻是一表人才,白白凈凈,乍一看還很像謝霆鋒。 他并沒有注意我盯著名片愣神和瞬間的反應(yīng),自顧自地感慨最近生意不好做,又問我在哪上班,是哪里人。我一一認(rèn)真作答,他卻突然來了一句:“唉,工廠真的沒意思,我做過一年,真沒意思?!?/span> 我不無奉承地回應(yīng)“是,是”,然后問他銷售啥,是不是在房東這里兼職,他笑了:“哈哈,我也是房東,剛?cè)ツ惴孔涌吹木褪俏依掀??!?/span> 他的話讓我大為驚異,他倆反差實在太大了,一個高高帥帥,一個黑瘦矮??;一個剛硬冷漠,一個隨和熱情。自從和男房東認(rèn)識之后,他每天下午都喊我聊天。慢慢熟悉之后對他頭銜的敬畏感越來越淡了,我越來越覺得和男房東聊天實在是無趣的事情。 和第一次聊天一樣,他總是習(xí)慣自顧自地感慨,反反復(fù)復(fù)也就那么一個話題,工廠沒意思,生意不好做。每次都要提醒我,公司如果有打印機(jī)方面的需求一定找他,我稍加認(rèn)真地詢問,他卻打印機(jī)的品牌也說不清楚。更為夸張的,對于自己急切要銷售的東西,是機(jī)身還是耗材也解釋不明白。 有時也會聊到我感興趣的話題,比如他是怎么當(dāng)房東的,這個是不是比工廠上班好很多?在他斷斷續(xù)續(xù)講解中,我明白了,他其實是二房東,真正的房東是鶴洲村的一個土著,在這里有七八棟樓。他們夫妻剛做不到一年,只承包了這一棟樓。 我很好奇二房東是怎么賺錢的,可每次問到這里,他的回答總會被他黑瘦的老婆用各種各樣的暗示制止了。我只零零星星了解一點,水費、電費他們有抽成,衛(wèi)生費是他們自己的,網(wǎng)費他們能從中賺不少。 聊天次數(shù)多了,我和他們夫妻越來越熟了。我在汽車學(xué)院和同學(xué)學(xué)過簡單網(wǎng)絡(luò)知識,每次租客抱怨網(wǎng)絡(luò)問題,他們便向我求助,而我也有求必應(yīng)。在這樣的往來中,女房東每次見我也不再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有時還會笑著和我打招呼。 只是沒料到的是,沒過多久,我和她之間就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沖突。 又一個休息日,突然下暴雨時我出門并未走遠(yuǎn),趕忙往出租屋沖。到時門口卻發(fā)現(xiàn)門早已大開,女房東正撅著屁股在廁所拖地。我差點以為走錯了房間,待確認(rèn)自己沒錯時,我疑惑地看著她。女房東臉上閃過不易覺察的慌亂,但并未停止拖地。 那時我才看到一個更恐怖的景象:只見那個蹲便池里,如噴泉般往外涌著污水,而洗澡間地面,早已狼藉一片,各種碎片紙巾、衛(wèi)生巾、甚至套套之類的東西滿地都是,還有黃黃綠綠的不明污穢正一圈圈往外擴(kuò)散。而蹲便池底下,還在咕嚕咕嚕中透著,像是有人用粗大的管子在吹泡泡??赡苁腔熘嘤晁木壒剩瑵M地污穢卻并沒有太濃烈的臭味,只是看著惡心無比。 女房東一言不發(fā),直到大雨漸歇,廁所里面“咕嚕咕?!钡穆曇粼絹碓叫。湃酉峦习芽粗?。突如其來的混亂與女房東旁若無人的淡定,令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她見我說不出話來,臉上似有一些嘲弄的顏色,若無其事地在我的床上坐了下來。 許久,她說,你都看到了,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說出來。我有什么想法?我肯定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房間里面的異樣,是不是都是她進(jìn)來動過的原因? 女房東抬頭挺胸,說南方就是這樣,廣東大部分房子都這樣,你去村里看看,哪家下雨不倒灌?我亦是頭一次聽說“倒灌”,便問她為何之前不告訴我。她卻脫口而出,說出你還會租嗎?似乎我不該有這么一問。 許久,我想到一句,說住完這個月我就走,因為交錢時她說過,沒有住滿一個月或者不提前告訴她,不退押金。她有些生氣,說租給你就比別人都便宜,不然這個位置,你去哪能租到這么大的房子? 最終我還是堅持退房,那天女房東挺著胸脯靠在門口,命令我把房間每個角落清洗一遍。我不敢貿(mào)然往外擠,怕發(fā)生不必要的觸碰又說不清,用鋼絲球幫她擦洗了每個角落,直到她放我出門…… ( (本文作者:凌小勇,陜西咸陽人,初中畢業(yè)同親戚南下東莞,打工兩年后回家復(fù)讀并考入師范學(xué)院,現(xiàn)為人民教師。業(yè)余愛好寫作,曾在報刊發(fā)表作品多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