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列傳三十 隱逸傳　姜采（附姜垓）、葉廷秀、余增遠、方以智、費經(jīng)虞、熊啟宇、胡正言、朱議霶、周齊曾

列傳三十一 逸士傳 李孔昭、李世安、萬泰、汪沨、邵泰清、嚴書開、張次仲、李天植、徐枋、張來鳳

列傳三十隱逸傳

姜采（附姜垓）、葉廷秀、余增遠、方以智、費經(jīng)虞、熊啟宇、胡正言、朱議霶、周齊曾

嗚呼！南渡之后，諸臣有艱難盡瘁、險阻不避以力扶衰運者，有臨?？构?jié)、萬死而不悔者，余既章章詳其事矣。其或晦跡肥遁，潛山澤、混緇素，高風(fēng)峻節(jié)，邈不可追，而行事泯沒；然其不負所事，西山義士之風(fēng)尚在也。而已有舉其姓名而人未之聞?wù)?；噫，可惜也！傳曰：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夫其人既以隱忍懼禍，則嘗恐姓氏之落人間；又安得而傳之？以余所見，庚辰進士黃周星，字九煙；性高亢，隱居湖州之潯溪，老屋三間，與其妻女操作佐食。人以詩文就質(zhì)者，為設(shè)酒肴亦不辭。稍忤其意，則面加叱責(zé)；遇富貴者則愈倨，人亦憚見之。孤行一意，至屢空不介意。一日慟哭于野，赴水死。又有癸未進士李長祥，字研齋，四川遂寧人；選庶吉士，嘗以御史隨魯監(jiān)國入閩。閩陷，隱紹興山中，當(dāng)事物色之，復(fù)移常州，總督郎廷佐以禮聘焉。長祥乃出千金，聘金陵美姬。姬工詩，善畫竹，梳高髻，拖百折長裙，仿漢宮妝，號中山秀才者；侍婢名墨池，亦髻色。長祥日擁姬于高樓，作長夜飲。郎聞之，以為無他也。居數(shù)年，忽棄去，不知所終。嗚呼！鴻飛冥冥，弋者何慕？以兩先生之蹤跡觀之，則天下之大，其晦跡而全身所不及見且聞?wù)叨嘁?。求之傳記，而文字殘缺，傳者寥寥?a target="_blank">明史所紀，南京不守，其變服為僧者：光祿寺華亭許譽卿、少卿江都姚思孝、給事中山陽陳啟新、御史樂安成勇數(shù)人而已。今取其稍有事實者存于篇。

姜采，字如農(nóng)，號卿墅；山東萊陽人。崇禎辛未進士，由儀真知縣擢禮科給事中。以言事得罪，莊烈帝怒甚，下鎮(zhèn)撫司，欲置之死；而廷臣申救者眾，乃杖之百，遣戍宣州衛(wèi)；事具明史。弘光立，赦復(fù)故官，以父憂不赴；流寓吳門，自稱宣州老兵。弟垓，字如須，庚辰進士，官行人。見題名碑崔呈秀、阮大鋮與魏大中俱列，立上奏鏟去之。采之被杖也，昏絕不知人；垓含溺，吐采口，咽之得蘇。及父死于賊，上書請身系獄而釋采歸治喪；不許。乃號泣奔喪，歸奉母避亂走蘇州。阮大鋮得志，怨垓兄弟，欲殺之。采避地徽州，嘗絕食，樵子宋心老以菜羹啖之，或徒步數(shù)十里之孝廉家得一飽。孝廉亦高節(jié)不出者。因祝發(fā)黃山，而自署敬亭山人。垓變姓名，避至寧波，遯跡天臺、雁蕩間。兄弟皆不與世人相接。采有子安節(jié)、實節(jié)，才而文，亦不令進取。后聞山東平，母欲歸，采扶母歸萊陽。山東巡撫聞其名，檄郡縣招致之。采故墮馬召醫(yī)，舁竹箯以見使者；使者歸報，采即夜馳還江南。癸丑夏疾病，呼二子謂曰：吾受命謫戍，會遭世亂，流離異鄉(xiāng)；生不能守墳?zāi)?，死不能正邱首。今?dāng)待盡宣州，以志先帝生全之恩。既數(shù)日，疾亟；曰：吾不能行矣，死必埋骨敬亭山麓。年六十七；子如其言。所著有正氣集、馎飩集、敬亭記事摘謬，藏于家。垓后亦卒于吳門云。

懷宗之明察，非亡國主也。惟其輕折辱臣下，大者誅夷、小者杖戍；于是剛直果敢任事之士皆自剉，而在位者率佞諛、偷合、茍容、全妻子、保富貴之人，以致寇盜縱橫，畏縮不能御賊。至三日開門迎附，豈不可嘆哉！熊、姜之獄，執(zhí)其成心，久而下化；及李建泰出師，帝御門推轂，瀕行，建泰頓首以二人請，乃得出獄。未二旬，國亡。傳曰：天子而仇匹夫，懼者甚眾矣。此非衰亡之象乎？若采至死不忘故主之命，可謂純臣矣。

葉廷秀，濮州人。天啟乙丑進士。受業(yè)劉宗周，造詣純篤；宗周門人，以廷秀為冠。崇禎中，官主事，疏請終養(yǎng)，居喪盡禮。保舉法行，有列其名者，辭不赴。服闋入京，抗疏救黃道周；帝怒，杖之百，遣戍福建。然廷秀實未識道周也，特重其學(xué)行耳。既遭斥辱，處亦恬然；道周深服其有養(yǎng)。南渡，召為吏部主事。侍郎解學(xué)龍薦道周，因及廷秀，帝命以僉都御史用；馬士英惡其剛直，但授光祿少卿。唐王立，召拜左僉都御史，進兵部右侍郎。閩亡，去為僧，匿跡山寺。其徒問其姓名，終不言；及疾亟，取筆書示之，擲筆而逝。

余增遠，字謙貞，號□水；兵部尚書余煌弟也。崇禎癸未進士，知寶應(yīng)縣。劉澤清鎮(zhèn)淮陽，勒有司庭謁；增遠不屈，投劾歸。監(jiān)國時，起儀制司主事，進郎中。事敗，避居村墅；草屋三間，躬親農(nóng)圃。有同年生為監(jiān)司，求見不獲。一日，屏騶從，自詣其廬，增遠偃臥不起。曰：多病不能為禮。監(jiān)司執(zhí)手勞問。甫出門，則又荷鋤灌園矣。隱居二十四年，未嘗入城市。年六十五卒。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父孔昭，湖廣巡撫。以智舉崇禎庚辰進士，授翰林院檢討。少美姿貌，聰颕絕倫，書無所不讀；為人風(fēng)流自喜，及語忠孝，大節(jié)凜如也。初入翰林，而孔昭為嗣昌所誣，詔下獄；以智伏闕訟冤，帝不聽。乃刺血書疏，候公卿入朝叩頭乞達，跪長安門者二年。帝聞而憐之。孔昭得遣戌，選為定王講讀官。十七年春，召見德政殿，以智陳天下大計，帝屢稱善。及京師陷，被賊拷掠，乘間脫歸。阮大鋮與方氏父子不協(xié)；至是用事，使人奏以智降賊，欲殺之。乃變姓名，避之嶺南。已而，南都覆，唐王立于福州，召復(fù)故官，不赴。及永明王立，知以智在德慶州，起官中尹。尋進少詹事，再進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召入輔政；并不赴。久之，復(fù)召；辭益力。轉(zhuǎn)側(cè)蠻獠洞壑間，艱苦備至。尋薙發(fā)為僧，號無可。大兵陷桂林，執(zhí)見馬蛟麟；以智趺坐曰：十召不出，不忠；家有老親，不能養(yǎng)，不孝；分當(dāng)死。蛟麟令作書招陳邦傅，以智厲聲曰：我豈招人降者？蛟麟知不可屈，乃聽之去。乙未奔父喪，廬墓三年。又十余年而卒。所撰通雅及浮山前后集，凡數(shù)十卷。

費經(jīng)虞，字仲若，新繁人。早孤，事母孝，嘗到臂療其疾；好學(xué)敦行，州里重之。崇禎己卯舉于鄉(xiāng)，十七年正月授昆明知縣。有江西人選什邡典史，攜幼婦偕行，次沅州，而典史卒，經(jīng)虞出私財殮之。婦無所歸，愿適經(jīng)虞；經(jīng)虞不可，擇士人嫁之而去。明年，土酋吾必奎敗，其從數(shù)百人皆當(dāng)誅；經(jīng)虞察之皆良民，縶縛饑困、氣息僅屬，乃釋其縛，居之廡下，煮糜哺之、寢以蓐草。夜具牒，白其冤。上官屢訊，執(zhí)如初。乃罪十二人，而釋其余；給貲遣還鄉(xiāng)里，其人歡舞叩頭去。沙定州擾云南，逐黔國公；群僚憚其兇威，獨經(jīng)虞與之抗禮。又明年，遷云南同知。是時，蜀中大亂，經(jīng)虞鄉(xiāng)邑已殘毀，而滇中復(fù)亂，意忽忽不欲仕，投牒乞歸。巡撫吳兆元、巡按羅國瓛不許，且薦為廣東知縣；經(jīng)虞力辭，不聽。又明年，薙發(fā)以示不返，乃聽之。甫出境，而大盜孫可望入滇，流寓雅州，轉(zhuǎn)側(cè)入陜，播遷沔、漢之間；兵戈饑饉，瀕于危難者十年。乃東游，家于揚州，杜門著述，揚人罕見其面；有毛詩廣義二十卷、字學(xué)十卷、雅論三十卷。卒年七十三，門人私謚曰「孝貞先生」。子密，隱居博學(xué)，有父風(fēng)。

熊啟宇，字六開，南昌人。由貢生，崇禎十三年特用為臨安府推官；屢遷至兵部副使，仍蒞臨安。孫可望入寇，啟宇被執(zhí)，謾不屈；賊義而釋之。賊所至屠僇，橫尸數(shù)十萬；啟宇為起大冢，燔而瘞之。歲饑，民絕食，發(fā)粟療之；兩月中，獲全無算。士民為之立祠。后隱居不出，不知所終。

胡正言，字曰從；休寧人，徙上元。少颕悟，博學(xué)能文，精究六書；其所摹金石古文、大小篆，推重一時，為國子監(jiān)上舍生。南京禮部檄令纂輯詔制全書、校刊欽頒小學(xué)表忠記諸書，以勞咨銓部，當(dāng)授翰林院職；未赴，而京師陷。南都倉卒立君，時尚寶諸璽悉淪于賊，詔誥待璽以行；署禮部侍郎呂大器言于朝曰：胡正言博雅工篆法，可令之督治。立遣使召赴工部，考古式督工范金為之；首成「廣運之寶」，繼乃購大玉，開局雕鏤龍文螭紐，鐫「皇帝之寶」。寶成，正言又撰大寶箴一疏，藉寶以獻。其略曰：祖宗大寶，傳歷永世；自天啟中，宦豎竊弄，寶幾墮地。先帝圣明繼統(tǒng)，虔虔奉持十有七年，憂勤不怠；不幸淪喪，光啟陛下。易曰：圣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憔陛下祈天永命，以仁為寶，克贊中興；報仇云恥；纘復(fù)舊物。則大寶永永，與天無極。詩曰：天難諶斯，命不易哉！守寶之道，在是而已。疏上，授武英殿中書舍人。正言曰：我豈以藝博一官耶？辭不受。其后國事日亂，正言絕口不談世務(wù)。及南都亡，屏居一樓。

足不履地者三十年。年九十一，無疾而逝。

當(dāng)金陵之建，士大夫奔走勢要如騖；雖自號東林老宿，不難返顏攻正人，以冀馬、阮之憐而收之。其后，卒獻國以自媚。正言試官中書，得日與樞輔接席，豈非趨名位者一機哉！而囂囂然不顧，寧屏居守正而以窮死。其抱歲寒之節(jié)者歟！夫貪名敗檢之夫叢集于上，而堅貞直諒者泯沒于下，此世所以終否也。

朱議霶，字用霖，寧藩支子裔也；襲奉國中尉，家南昌。父統(tǒng)鐼，崇禎丁丑進士。議霶幼聰慧，萬元吉與統(tǒng)鐼同年，嘗過其家。議霶時七歲，與元吉奕，指揮攻殺得勝乃已；元吉大奇之。統(tǒng)鐼知江夏縣，縣固劇，號難治。議霶年少，已能佐其父。財賦出納，悉關(guān)其手；老胥懾伏，毫發(fā)不得侵欺。已而父卒，官牒取其籍，欲從中有所劾治。老胥匿其籍，大索不得；議霶與其友諸生張若仲日夜窮思所出入各條計，合之十?dāng)?shù)萬金，無少差，另具冊報，老胥及推官驚以為神。父喪乃得歸。然自是得嘔血疾。議霶性豪邁，見天下將亂，愈輕財結(jié)客，招致方外異人；士之有技勇與精擊刺者，皆館之。左良玉之內(nèi)犯也，議霶與九江毛玨、任濟世謀，與客之壯武者將柯陳兵，遏之九江；與當(dāng)事議不合，散去。九江隨破。及金聲桓入南昌，議霶曰：大亂至矣；坐守田廬，以待誅夷乎？立挈妻子走建昌。已乃依寧都魏禧，結(jié)廬翠微峰，變姓名為林確齋。既苦貧，種茶冠石，親荷鋤灌植；弟子皆負擔(dān)以從。所制茶高妙，遠近號曰林茶。晚工詩，善二王草法；雖居山中，求書者不絕。年六十一而卒。同時有八大山人者，亦南昌宗室也，補縣諸生；國變棄家為浮屠，奉深山中。居數(shù)年，精其法，升堂稱宗師者二十年。臨川令聞其名，延至署。數(shù)月，忽不自得，佯狂，走會城，被褐布袍，歌于市中，忽大笑，已而痛哭；人莫測也。久之，留止其侄家。山人喜水墨畫，花竹、怪石、蘆雁、汀鳧，翛然有出塵之姿。草書亦怪偉，人得之，爭藏弆以寶。然遇貴顯者，則閉拒不肯畫；雖以數(shù)金易一石，亦不可得。持綾絹至，直受之曰：此增我襪材。貧士、山僧置酒招之，飲一、二升。輒醉。醉后潑墨淋漓，雖十幅不厭。已而，閉口不復(fù)言。人至，則掌書一啞字示之。而喜飲愈甚，人饋之酒，持■〈觴，酉代角〉笑不休。醉后，唏噓泣下。其它文字，皆古雅幽澀，然秘不示人。

明季天下宗室?guī)装偃f，所在暴橫，恣為非法；而在南昌者尤甚，民間號之曰「鏖神」。及遭闖、獻之難，所屠戮者亦幾盡矣；此亦盈虛之?dāng)?shù)、天道好還之驗也。而中尉獨能以禮自持，既罹大故，隱居自力，易姓以避患；豈非宗室之賢？至山人之佯狂，其行愈詭而其志愈悲，吾是以附之列傳焉。

周齊曾，字唯一，鄞縣人；性高介。少為諸生，治經(jīng)書悉屏棄注疏；作文抒所獨得，亦不蹈襲前輩大家。丙子舉于鄉(xiāng)，癸未成進士，出太常卿吳麟征之門。除廣東順德令，立古社倉法，置義田，以備旱潦；又立弓箭社，集閭里壯丁教之擊刺，盜發(fā)輒捕獲，一縣稱神明。攝守香山縣，故有黎種，隔以海，巡按御史入土官賄，許渡海，葬內(nèi)陸；齊曾曰：若爾則授黎以縣土。持不可。隆武帝立于閩，召舊輔何吾騶入直；吾騶，香山人也。蒼頭廬兒，憑勢豪橫，齊曾痛懲之；吾騶移書誚讓。齊曾嘆曰：國家禍亂至此，區(qū)區(qū)閩、粵一隅，不令長吏撫循其民，猶仍故習(xí)；是夫也，必敗國。吾不忍城社之及于禍也。拂衣歸；監(jiān)司因留之，不可。歸而江東已失守，彷徨號泣；入剡源，架屋林壑深處，號曰「囊云庵」。盡去其發(fā)，為「發(fā)冢銘」曰：惟松有聲，可以無哭；惟薤有露，可以無淚；惟鳥石依依，可以無吊客。因自號「無發(fā)居士」。草衣糲食，隱居二十余年。性耐勞苦，搜奇木為養(yǎng)和、竹根為爐，手自削制，婆娑舞弄；見者皆尚其風(fēng)致。同年生為海道，招以書，謝不往。曰：吾以去來，朝不知暮宿所，故人咫尺，舉目有山河之異，毋相溷為也。同年必欲見之。值其母喪，往吊焉。一叩首謝，起避去。終不交一言。是時，紳士之隱于禪者，若法幢（林曾志）、漁山（熊開先為僧，改名黃檗）、無可（方以智），皆掛拂卓錫，椎鼓上堂，稱法嗣。齊曾既僧服，雪竇石老人欲傳以法；齊曾笑曰：我僧也乎哉？辛亥三月卒，年六十九；士人謚曰：「貞靜先生」，以志其非禪也。有詩文數(shù)卷，甬上李鄴嗣敘之。

夫厭世污濁而隱、隱而僧，不得已也。而仆仆焉稱善知識，以與富貴者日接，是安得謂之隱哉？若貞靜先生者，可師矣。

列傳三十一逸士傳

李孔昭、李世安、萬泰、汪沨、邵泰清、嚴書開、張次仲、李天植、徐枋、張來鳳

李孔昭，字光四，薊州人。少負雋才，有文名。壬午舉于鄉(xiāng)，見天下已亂，不愿試禮部；友人強之，則曰：吾文入試必售，策名吏部，則王身也，何以報國？已就試，果中式。嘆曰：天下事不可為，吾能掌擎日月乎？古者仕未受祿，猶謂之士，可以潔身。遂不廷對而歸。盡賣田宅，遣童婢，挈妻子奉母入盤山，結(jié)茅以居；親鄰笑阻之，不顧。明年三月而國亡，縉紳或死、或降，無得全者；然后知其先幾也。布袍草履，采樵自給。痛念先帝，筑土為壇，日哭臨其下，服缞绖?wù)呷?；歲時必祭，焚紙錢焉。春秋佳日，或黃冠遍游山寺，獨吟賦詩，人莫測也。久之，乃競傳有李進士避地云。妻早卒，不復(fù)娶。玉田江山秀，其同年也；往訪之。翦蔬設(shè)食，一童子具食；已江問郎君何在？指童子曰：此是也。命之拜；愴然出涕，孔昭怡如也。有時風(fēng)云絕炊，見母饑，輒伏地慟哭；母感動，忘其貧。山中人見者，皆泣。有孝廉某，將赴公交車；既而曰：吾出郭門一步，何面目復(fù)見李光四哉？止不復(fù)出。其感人如此。當(dāng)是時，清取北京，次第下秦、晉、齊、魯，隆禮明士大夫，招致即授顯官；士之匿跡山澤者咸出。孔昭同年生，布列朝內(nèi)，皆欲引以自助；而孔昭愈避匿。巡撫宋權(quán)遣使致禮幣，使者入山，逢負薪者，問曰：李進士家何在？以手指示之，揭擔(dān)去。及門，不得入。訪之鄰叟。叟曰：嘻！若所見山口負薪者即是也。吏追之不及。明日再往，則室已虛矣。巡按御史陳某疏薦于朝，有司物色之，不知所在。翰林學(xué)士梁清標以事至薊門，入盤山求一見，孔昭先期遁去；留數(shù)日不出，清標寄詩于山寺而去。久之，北海富人某，賢而好士，愿以重禮迎致家塾；辭不可。富人曰：某非敢以課子溷先生也。敬先生學(xué)行，欲令子弟日侍左右，瞻動止、聽議論，以為矜式。且先生苦形勞神而甘旨不給，太夫人老矣，某愿進私財以備朝夕之需可乎？孔昭見其誠，白母就之。日與學(xué)者講濂、洛之旨，旁及禮樂兵刑術(shù)數(shù)諸書。曰：吾少讀書，志在輔治天下；不意出遭離亂，習(xí)隱盤谷，樵汲養(yǎng)母，志荒學(xué)淺，諸君勉之。學(xué)豈以時世為廢興哉！終不及科舉之業(yè)。未幾母亡，哀毀嘔血竟卒；庚子五月七日也，年四十八。子稷亦好學(xué)，能承其志。

余敘次隱遯諸君子，在西北絕少；已乃得真定梁相國所為季進士傳，讀之而驚。嗟乎！此真隱者矣，名可得聞，身不可而得見；其梅子真、蘇云卿之流亞也。真定之言云爾，余無以易之。

李安世，字泰若，余姚人。父盤，承天府推官，以抗直忤巡按御史，自劾歸；號理學(xué)名宗。安世外和內(nèi)剛，有遠識。萬歷乙卯舉于鄉(xiāng)，十上公交車；及崇禎癸未，以泗州學(xué)正給由北上，年六十矣。鄰舟有一少年，生甚都雅；問之，則楚士赴禮部試者也。少年曰：應(yīng)舉以求第者也；君十上不收，得毋所業(yè)之文誤之乎？安世因出行卷示之。笑曰：若爾安得售？舉而投諸水。安世老宿，素以文知名；至是為少年所呵，瞿然自失，下拜愿受教。少年乃授文三十首曰：業(yè)此售矣。緣道疾，讀未終卷；及試，果得第。遍訪少年所在，終不見；問之楚人，未嘗有也。于是，人謂神授云。晚廷對，當(dāng)?shù)霉佟？恢^其弟建曰：吾驗之大勢、察之人情，會見都邑麋鹿游矣。廟堂之上，怡怡如燕雀之巢幕。已矣，吾與汝速歸，猶免于難。遂歸而杜門不出。明年，國亡。魯王監(jiān)國，以吏科給事中召，不拜。順治中，有同年生來守郡，數(shù)訪之；稱疾不見。守一日屏騎從，突入其廬，安世堅臥。守造榻前，見敝帷布被，蕭然若寒士。嘆曰：君何自苦乃爾？圣朝方懸高爵，網(wǎng)羅山林士，君可強起乎？不答。曰：吾力猶足以贍君。亦不答。臨去，乃曰：吾老疾，不能肅客，君其恕之。守嘆息曰：不圖今日見真高士。終不報謝。年既老，禮容不衰；見子弟，無惰容，風(fēng)骨峻堅。嘗游吳山，疾趨躡其巔；見少年扶掖不能前，為之笑。晚制一舟，攜書卷釣竿往來藍溪，自號「藍溪釣叟」。年九十卒。弟盛世，字際虞，庚午舉人；授青豐知縣，有能名。忽夢其父朝服至，呼曰：兒速歸！驚寤。次日，解綬辭上司，士民固留之不可。行未抵里，流寇破其縣，攝篆者合門殲焉。國變后，與安世偕隱。

崇禎庚辰，溫璜嘗語以三年國且亡。未孩曰：然則，公何尚應(yīng)舉也？溫璜曰：為人臣子，自有職分；不濟則以死繼之，我敢避難乎？今觀二李公，名既成矣，孑然高蹈，而司理湛身以殉；雖各行所志，其于識時變、明去就一也。皎然大節(jié)，不欺其志，豈以仕宦為利祿妻子計哉？嗚乎！明此義者，可以仕、可以隱矣。

萬泰，字履安，號悔庵。其先定遠人，國初從明太祖起兵，賜名斌；北征戰(zhàn)歿，贈明威將軍。子孫世襲寧波衛(wèi)指揮，遂為寧波人。七傳而至萬表，泰曾祖也；官南京中軍都督同知。雖武臣而好讀書、談道，時推理學(xué)名宗。至泰遂以文顯，舉崇禎丙子鄉(xiāng)試，為浙東名士之冠。當(dāng)是時，東南文士方以社會相標榜，吳中為最盛，而每惎浙人；獨泰內(nèi)剛潔而外和易，諸士樂親之。魯王監(jiān)國，授泰戶部主事；泰不受職而任寧波勸分之餉，以給義師。監(jiān)國既入海，遂謝公交車，不復(fù)應(yīng)世事；間一出游，則與遺老高士聚于野店、僧寮間，闔戶而語，侍者但聞其嗟嘆聲。友人高中丞、黃晦木嘗以事系獄，泰聞之蹙然曰：吾不出，獄不解也。為至?xí)?，以奇計出之；人莫測也。其后扁舟游粵東返棹，有同年生毛汧染疫將死，同舟皆欲棄之；泰獨收視，親其藥裹，汧得生。而泰以病至九江，疾革，喟然曰：此行得水坑石數(shù)片、娘子香數(shù)瓣，未及把玩遽而緣絕，此為恨事。隨行者問之家事，不答。丁酉十月也；年六十。子八人，皆才而好學(xué)。季子斯同，尤精于史。康熙己未，開局修明史，昆山徐司寇延之入京，以史事屬之，書未畢而卒。

汪沨，字魏美，錢塘人。孤貧力學(xué)，年二十二，舉崇禎己卯鄉(xiāng)試；未聘婦也。里富人欲女女以千金，沨不許；而錢太守以女字之。既成禮，沨從容謂之曰：吾本寒儒，得聯(lián)姻貴室，所望知禮義，孝事姑嫜、和妯娌足矣；侈簪珥綺繡之飾，毋庸也。錢氏于是去服飾、屏侍婢，以疏布親操作。南都既亡，奉其母入天臺。海上師起，群盜滿山，復(fù)返錢塘，僑寓北郭。自是，不復(fù)入城市。嘗獨身提藥裹往來山谷，宿食無定處。母老，思得沨一見；沨間走定省。沨自能來，家人欲往探之，即不可得。妻家欲強沨試禮部，出千金示沨妻曰：能勸夫子駕，即畀汝。對曰，吾夫子不可勸，吾亦不受此金也。當(dāng)事或饋金為壽，無卻，則坎而埋之。里貴人請墓銘，百金拒勿許。當(dāng)是時，湖上有三高士，皆孝廉之不赴公交車者；而沨尤峻介。監(jiān)司盧某聞其名，欲見之。一日，值沨于僧舍，問汪孝廉何在？沨應(yīng)曰：適在此，今已去矣。監(jiān)司悵然，不知應(yīng)之者之即沨也。已乃遣人通殷勤于三高士者，置酒湖舫，以世外禮相見。其二人幅巾抗禮，監(jiān)司相得甚歡；獨沨不至。已知其在孤山放舟，就之則排場遁去。其后出游匡廬、黃山、白岳，所至與異人、高士交。晚好道，能數(shù)日不食飲。有授黃白術(shù)者，試之驗，尋棄去；教以驅(qū)率鬼神，亦驗而棄去。年四十八，病痰咳。一日，晨起視日曰：可矣。書五言詩十句，投筆就寢而逝。與四明黃宗羲、寧都魏禧交最厚；宗羲志其墓曰：沨遇好友，飲酒一斗不亂。氣象瀟灑，塵事了不介懷。然夜觀坤象、晝習(xí)壬遁，知其耿耿者猶未下也。魏禧曰：沨與余往業(yè)，談甚多，不能記于當(dāng)世；蓋熱中人也。

余觀壽民、泰、沨三人者，皆具用世才。既與世迕，遂晦跡，寧窮餓終身，不肯稍變其節(jié)。彼其于大者不試，而姑小示其異，而世且即其小者以傳道而奇之，究未知此三人也。悲夫！

邵泰清，字以規(guī)，仁和人。性狷潔，不茍言笑，家居以孝友聞。大母病，嘗吁天愿以身代，病良已。兄客粵東，或言已亡；泰清日夜號泣，目為失明。歲余得兄書，言無恙，則大喜，目明如初；人以為孝友所感。崇禎癸酉舉于鄉(xiāng)，其座主武進王章也。甲申三月，章為御史巡城；京師破，章遇賊大罵，賊攢槊刺死。泰清聞變，慟哭累月。已乃聞?wù)滤溃阅緯律裰?，設(shè)于寢，朝夕焚香；歲時陳脯果以祭，酬酒而哭，往往失聲。如是者三十年。乙酉后，屏跡不入城市；布衣草履，隱居西湖之呼猿洞。有同年生寄千金于其家，人無知者；其人死，泰清走數(shù)百里，訪其子而還之。年七十八卒。所著有忠孝見聞錄、甲子紀言若干卷。

嚴書開，字三求，湖州歸安人也。父爾珪，廣東參政。書開幼警敏，八歲能屬文。參政攜之宦游，所至交其名士。弱冠，舉崇禎癸酉鄉(xiāng)魁，座師汪文烈偉也。后十年而國變，偉殉節(jié)；書開聞之痛哭，將往經(jīng)紀其家。適丁母憂，居喪哀毀。除服，乃走三千里抵昌平，哭覲莊烈帝陵盡哀。翌日，刲牲祭文烈于陵旁，又哭。守陵校尉王鴻羽嘆曰：咫尺京師，明之貴人達官無一停驂者；子何人，乃哀若是？義之。州人義士聚觀者，亦嘆息泣下。既歸，杜門不復(fù)應(yīng)公交車。與里中遺老三、四人為問道社，研濂、洛之旨，旁及兵刑、財榖、屯田、水利諸經(jīng)濟學(xué)可裨世者，慨然欲著書傳后；然苦多病，不果。溧陽陳名夏、合肥龔鼎孳，皆書開同年友；入仕本朝，方貴顯。知書開才，移書勸之出，將薦之；書開堅拒焉。性孝友，參政常臥病，百藥勿效；沉思曰：即殆中粵蠱乎？即裹糧踰五陵求靈草，彷徨山澤無所得，號泣于道；恍惚聞有告以九華者。返至九華，遇異人，授以方，父疾果愈。撫庶弟如子。歲兇，出家財三千金為縣輸逋賦；仿范莊義田，贍族人之貧者，至今不廢。戌亥間，海上師起，邑中大姓為群小不逞所欲，輒誣以通海，甚者誅夷竄塞外。書開家故饒裕，坐是大困。縣令且強之試；宗人或怖之曰：子不出，禍且及族矣。書開嘆曰：矰繳遍野，鴻鵠安翔？且奉先人遺體，可令乏祀耶？乃赴甲辰會試。未畢事，即移疾歸。學(xué)士葉方藹得其五策，奇之，曰：此真通知古今老宿也，時適變?nèi)∈恐?，廢經(jīng)義、用策論，主司欲以冠多士；及次場，文不至，嘆息屢日。然猶刻其文為程序，頒之天下。書開晚愈自晦，結(jié)廬皋亭，徘徊澗壑，往往經(jīng)歲不歸；自號逸山。卒年六十。有逸山文集十二卷。最愛讀昌黎文，手數(shù)十部；故其古文遒健有法，然勿輕為人作也。

古之高士，有司式其廬；今之高士，閭巷小人得劫制之以剉其節(jié)。而欲望士知忠義、敦禮讓，其可得乎？

張次仲，字符岵，號待軒；海寧人。八歲，割股以療母病。及為諸生，撫按欲旌之；次仲曰：童幼何知？可以沽名耶？父與亭戶訟，逮治御史；次仲偕父坐獄于庭，父不勝，將杖，次仲匍匐請代。御史曰：何與汝耶？流涕對曰：父子至情，明府自伸法，某自盡子道耳。御史義之，為罷訟。舉天啟辛酉鄉(xiāng)薦；居鄉(xiāng)耿介，不以一牘干有司。同學(xué)以御史行部，次仲問曰：子何道以稱職？同學(xué)曰：當(dāng)今時何能為？且因循去耳。次仲怫然曰：天下事敗于因循久矣，非所望于子也。嘗因郡中禜雨，語士大夫曰：一月以來無日不云、無日不雷，而雨終不至，諸君子知其故乎？天憐斯民且雨，天疾紳士又不雨；徘徊兩歧，詩所謂天之方蹶也。聞?wù)哒ι?。國變，閉門著書不復(fù)出，與同邑朱朝瑛俱以經(jīng)學(xué)為學(xué)者所宗。朝瑛字美之，號康流；崇禎庚辰進士，嘗知旌德縣。遭亂棄官不仕，受業(yè)于閩黃文忠石齋。文忠邃于易，作易歷以推古今之治亂，無不吻合；世莫能究其旨，獨朝瑛授之。既窮老，與次仲串貫諸經(jīng)，各張其說，亦時相攻難。朝瑛所著，有五經(jīng)略記、罍庵雜記；次仲有易經(jīng)困學(xué)、待軒文集，皆傳于世。里人陳之遴仕本朝，既執(zhí)政，薦之，命有司具駕；次仲不行，有卻聘書，世以方謝枋得之書焉。卒年八十八。夫不沾沾隱遁為高，而纂輯經(jīng)學(xué)，名在儒林，斯人也隱而顯矣。

李天植，字潛夫；登崇禎癸酉賢書。國變后，隱居海鹽之乍浦；禿頂披緇衣，二十七年不見人。家酷貧，無子，又病疝氣，日仰臥讀書，常累日絕炊，晏如也。無童婢，老妻在室，頹然相對。辛卯九月，江曲魏禧至浙江聞其名，因其里人周云球訪之，時年已八十二矣。耳聵，于粉板作教，使客亦書言相酬答。且曰：身僻處海濱，無從知識天下賢豪；君來此，得交幾人？禧具疏所友姓氏，及自道出處；潛夫視之而泣，出所著作示之。視其幾，禿筆敗墨空無有也。禧乃檢篋中筆二管、墨一笏贈之，且以白金五錢進之。曰：以具十日糧。拒不受，五反。禧曰：是非盜跖樹也。乃受之。不能飯客，云球攜酒肴往，同飯；灑涕而別曰：吾終古不復(fù)見子矣。禧語云球：欲聯(lián)同志為扶月供，月致米五斗、銀五錢；俟其考終，則人出一金殯之。云球往致禧意，潛夫不可，堅謝之。明年三月卒。魏禧曰：嗟乎！潛夫身為孝廉四十年，使肯挾其才于當(dāng)世，何必不富貴；肯妄求取，豈無故舊仕宦足供兵役？亦何至貧苦若此，老且死而不悔也。禧之欲為扶月供也，以語徐枋昭法。枋曰：李先生不食他食，君力所不及；聽其餓死可耳。后聞其堅謝也，曰：吾淺之乎為丈夫矣。

徐枋，字昭法，長洲人；少詹事汧之子也。少負才名，善書畫。崇禎壬午，舉于鄉(xiāng)。國亡汧將自裁，枋日夜號泣于側(cè)曰：大人義不可不殉國，兒何忍視父死！汧曰：汝未仕，可無從死；殮吾骨入山可也。既葬，乃攜家隱靈巖，布衣草履，終身不入城市；然其名愈高。督、撫、藩、臬之蒞蘇者，莫不持書致聘；皆拒而不納。及睢州湯斌撫蘇，尤欽其節(jié)；屏騎從，從一隸，徒步入山訪之。三往，卒不見；乃布席拜門而去。斌固名儒，其撫蘇也以德化民，治行為數(shù)十年所未有；而枋亦不肯一屈節(jié)。由是，人愈高枋之行，而美斌之能下賢也。時絕糧，則遣仆持巾畫易米于鄉(xiāng)農(nóng)；農(nóng)知其畫貴重，爭售之。貴冑勢家以金往購，則叱去不與。督學(xué)劉果謂教諭姚文焱曰：邑有高士，可聽其餓死耶？解橐金餉之。及門，一婢出應(yīng)；從門隙窺見輿從，踉蹌奔入不復(fù)出，文焱候至暮乃歸。蘇人為作閉門行樂府，以記其事。

余聞?wù)逊ň痈F山，有盜入其室；枋曰：吁！汝猶未諒吾耶！盜曰：幣聘闐門，寧無余積？枋曰：余不受也。盜不信，燔灼之，至爛體，賴鄰僧善藥，得不死。江西建昌有徐世溥者，字巨源；父良彥，官工部侍郎。世溥名家子，好學(xué)能詩文，名傾一時。國亡，遁居山中。巡按御史遣推官持禮幣迎之，世溥不受；既去，而盜踵至，索金帛。世溥言未嘗受，盜怒，灸之至死。嗚呼！人患無名，而世溥以名殺其身；昭法亦幾殆。甚矣！名之為累也。必若古之蘇云卿之屬，斯為能隱者矣。

張來鳳，字公儀，真定寧晉人。崇禎中，舉于鄉(xiāng)。甲申京師陷，畿南皆附賊；偽詔舉人詣京受職，而來鳳與祁州刁苞不屈。偽知府某，劾來鳳抗詔；自成曰：是有大志耶！遣使以防御使征用。防御使者，偽職在知府上。偽知府懼，偕使奉詔至縣，來鳳不出；及門，又不出，偽使語家人勸之；及堂，來鳳披發(fā)徒跣大罵曰：汝賊也，何為入吾室？我大明孝廉也，恨不寸磔狗賊報皇帝仇，豈肯為爾屈？批二人頰仆地，奪偽詔碎裂之，大呼殺賊。二人驚竄。自成大怒，檻車逮之；會賊敗，乃已。已而又以不薙發(fā)當(dāng)收；母流涕曰：汝一書生，不審大勢，將禍我耶？不得已聽許。遂佯狂，謝人事，易名起鴻，與門人趙琰屏居田野。趙琰，安肅人也；有奇志，事繼母至孝。既學(xué)于來鳳五日，請歸。來鳳曰：何遽耶？曰：有老母，不敢久違。乃命再留五日而后去。及五日，其母與妻忽至，則來鳳遣迎之也；復(fù)割田宅以居之。琰泣且拜，遂留寧晉，相與砥礪經(jīng)世之學(xué)。來鳳既博學(xué)高邁，而琰亦慷慨自負，不屑舉子業(yè)，兩人相得甚歡。其后琰寢疾，來鳳往視之，遙見所居有白氣如虹；驚曰：趙生死矣。疾驅(qū)至門而琰果死；家人曰：死時口吐白氣沖屋上。來鳳撫而哭曰：嗟乎！趙生已矣；吾復(fù)誰與言哉？遂郁郁成疾卒。刁苞字蒙古，己卯舉人。

賊入京時，亦以爵祿餌士，士之為所污者何限？而來鳳獨奮罵、拳擊偽使，壯哉烈矣！賊未敗，身必屠戮，豈有悔哉！此其節(jié)過于漢之龔勝也。使明之臣子皆如來鳳，賊何由而得戕我宗社乎？悲夫！  

卷二十

列傳三十二 逸士傳 沈壽民、劉城、張拱干、楊湛露、魏禧

列傳三十二逸士傳

沈壽民、劉城、張拱干、楊湛露、魏禧

沈壽民，字眉生，號耕巖；宣城人也。當(dāng)壯烈帝時，中原盜賊充斥，而疆事日敗，廷臣多樹黨、營私、爭門戶相水火，無一人肯為上分憂者。上愈厭薄之；思羅山澤之士，不次擢用。丙子乃詔復(fù)保舉之制，而應(yīng)天撫臣張國維以壽民應(yīng)詔。壽民通古今大略，嘗感慨時事；及公交車征至，而楊嗣昌方奪情起，視事中樞。壽民慨然曰：事有大于此者乎？乃具疏劾之。通政司張紹先不敢奏；壽民遺之書曰：無使并獲罪執(zhí)事。紹先不得已，請上裁；嗣昌亦惶恐待罪。疏入，留中不報。黃道周嘆曰：此何等事？在朝者不言而草野言之，吾輩愧死矣！于是，臺省何楷、錢增、林蘭友及翰林劉同升、趙士春相繼劾嗣昌，最后道周亦以廷訐嗣昌得罪，皆自壽民發(fā)之。壽民以此名聞天下，亦以此報罷。自是不復(fù)應(yīng)舉，與宜興周鑣讀書茅山。阮大鋮在南京為任俠，以新聲高會招徠文士，思以起用；壽民惡之。其劾嗣昌也，并及大鋮。于是，顧杲、吳應(yīng)箕推壽民意，出南都防亂揭，合諸名士以攻之。大鋮大懼，閉門謝客；然恨甚，未有以發(fā)也。及甲申南都建，大鋮復(fù)得志，乃先論殺周鑣，欲更按揭中姓氏誅之，以壽民為首。壽民變姓名，入金華山中。會國亡，事解；遂不返，采藜藿充食。有知而餉之者，謝不受；曰，士不窮，無以見志；不奇窮，無以見操守?？な刂煸a遺以千金，壽民受而庋置壁中，三年不發(fā)視。溧陽陳名夏與壽民交；名夏仕本朝，入內(nèi)閣，將特書薦壽民，使人寓書，壽民對使者焚之。答書曰：龔勝、謝枋得智非不若皋羽、所南，卒以隕厥軀者，緣多此物色耳。凡今之欲征仆、薦仆者，直欲死仆者也。名夏乃止。乙未，始返故廬，田園已半為人所侵占；或請直諸，曰：身既隱矣，焉用直為？當(dāng)事聞其名，候之不見，或伺之半道；壽民望見冠蓋，輒遁去。乙卯五月屬疾，門人吳肅公侍；壽民命之書曰：以此心還天地、以此身還父母，以此學(xué)還孔、孟。語畢而卒，年六十九。所著有閑道錄。壽民性雖孤峭，然其少時慷慨重然諾、篤友誼，自言才疏意廣。甲申以前貸金至六百，皆急朋友之急也。

劉城，字伯宗，貴池人。少負雋才，與吳應(yīng)箕齊名。史可法開府安慶，甚器重之；每大事，諮訪焉。崇禎丙子，詔大吏保舉天下才智杰出之士，與甲科并用；江南布政使張秉文以城應(yīng)詔。既至銓司，議以知州用；城輒移疾歸。其友人曰：今國勢搶攘，主上旁求俊又，搜及山澤，藉以拯難；子抱匡世才，乃將試而復(fù)藏乎？城嘆曰：進士勢，積重久矣；我非甲科，一旦出而與之爭衡，徒自困耳。即任事，且有出而掣吾肘者，何以副主上之知哉？若夫言利以剝民，齮龁用事大臣以得當(dāng)人主博一官，我又恥而不為也。蓋指給事中陳啟新云。歸而名愈高。及江南建國，廷議分江北地為四鎮(zhèn)，駐黃得功、高杰、劉良佐、劉澤清等軍；城聞之戚然曰：禍始此矣。亟上書可法曰：四鎮(zhèn)多桀驁不臣，或起降賊，非懷忠義，朝廷亦非素以恩德?lián)嵫病Ｖ魅醣嘏?、敵強必降；主敵皆弱，則專制自為，互相吞并，干戈起于肘腋，敵未至而先自敗矣。公之出也，名雖督師，實不容于朝耳；既無老成宿將挾以俱行，何以彈壓四鎮(zhèn)而收其用？根本不固，而侍四人者防江，是使狼守門，虎來未必能拒；而主人先不能動足，后必悔之。其后四鎮(zhèn)果跋扈不可制?？煞恢^門客應(yīng)廷吉曰：國事決裂至此，撥厥所由，當(dāng)戮四鎮(zhèn)以為大臣誤國者之戒。昔之建議封四鎮(zhèn)者高硁齋也，贊成之者姜燕及馬瑤章也，依違其間無所救正者余也；惟伯宗嘗與我書預(yù)言之，吾愧伯宗多矣。城見馬、阮擅政，知必敗，杜門不出。及江南亡，吳應(yīng)箕以起兵死難，愈憤恨不自聊，彷徨山澤。未幾，竟死。

當(dāng)時保舉亦多得士，惜其未盡登廊廟也；或試之州縣，沉于下僚，故卓然可觀者鮮矣。若劉生者，用世才也，而迄無所試以死。悲夫！

張拱干，字九臨，吳江人。少沉潛好學(xué)，為諸生有名。太倉張溥、張采、松江陳子龍、夏允彝，方結(jié)應(yīng)社、幾社，以招致四方能文之士，而吳江獨推重吳■〈曾羽〉、計名、沈應(yīng)瑞、張起及拱干為之魁。南都建國，阮大鋮報夙怨，疏參復(fù)社，指為黨人；拱干與沈壽民、張名烈，皆緹騎逮問。會國亡，事得解。薙發(fā)令下，拱干與其父君美不奉制，為鎮(zhèn)將吳某所捕系。時，同系者四十余人，以次受戮；次及拱干父子，吳帥忽沉思曰：吾稔知此人，三吳才士也。杖而釋之。拱干乃剪發(fā)黃冠，日誦道德經(jīng)，杜門不出。溧陽陳名夏在政府，雅知拱干，言于朝，以中書舍人召；不赴。作荀彧、田疇二論以見志，部使者聞其名請見，皆不報。戊戌、己亥間，海氛不靖，江、浙富室多為人告密，填牢戶、流塞外者不可勝數(shù)；故大家巨族，朝夕難保。拱干喟然流涕，愈屏絕交游，坐臥一小樓，顏曰「獨倚」；親戚見其匱乏，饋之米則受，進以金帛不顧也。為文初學(xué)昌黎，晚喜正齋、同甫之文；曰：吾才小，苦拘束，非此不足以拓心胸也。年四十七而終。無子。鄉(xiāng)人私謚曰：「貞毅先生」。

楊湛露，字燕侯，宜興人。兒時嬉戲，拾炭畫桓侯像絕肖；人奇之。及長，遂通五經(jīng)，諸子百家及星歷、陰陽、卜筮之書靡不究。弱冠餼于庠，有盛名，遂為教授大師；弟子著籍者數(shù)十百人。周延儒之再相也，重其名，欲延致賓館；不赴。所親勸之曰：公勢焰傾天下，吐氣為云、噓氣為雨，子承班東閣，公卿皆日接席，此功名之會也；何辭之遽？笑不答。及延儒敗，諸客親密者皆得罪，人始服楊君之高識。年四十，以明經(jīng)當(dāng)貢禮部；會甲申變，遂棄不顧。南京不守，散遣生徒，絕意進取。掃除一室，終日危坐。意有所觸，則走荒蹊曠野中，撫膺長慟；家人掖之，然后得還。蘇撫檄郡縣講學(xué)曰：得賢而有文者以主講席。縣皆推重湛露。守令遣博士至家迎之；湛露瞠目曰：諸君何學(xué)之講也？言已，涕泗橫流。博士咋舌還，不敢復(fù)強。楊閣部廷麟官翰林時，嘗謁其師盧司馬，過宜興讀其文，奇之；命駕到門，不肯見。及閣部贛州死難，則立位而哭之曰：吾重知己也。晚喜導(dǎo)引五禽之術(shù)；然家益貧，往往日晏未炊，處之泰然?？h官賜民年八十以上米帛，吏部送至門，辭不受。年九十而終。

魏禧，字冰叔，贛之寧都人。與其兄祥、弟禮，并能文章，而禧尤知名；世稱三魏云。為諸生，試輒冠其曹。及甲申之變，禧聞號慟，從博士后，日哭臨縣庭，居則憤惋叱咤。謀從曾給事應(yīng)遴起兵誅賊，不果。已而，謝諸生服，隱居教授。方流寇之熾也，寧都獨遠寇；禧謂其兄弟曰：不可恃也；倘猝至，如老親何？距寧都四十里金精山有翠微峰，四面削起百余丈，中徑折；自山根至巔，若斧劈然。緣折鑿磴道梯而登，出其上，穴如甕口。禧往相度，笑曰：此可避世。因結(jié)廬其上，移家居焉，于甕口置閘為守望。士友稍稍依之，而南昌彭士望、林確齋、樂平王剛、福清林全春、廣濟舒益與禧姊婿邱維屏偕至；閑居講易、讀史，學(xué)者所謂易堂諸子是也。其后數(shù)年，土寇大起，寧都諸豪家率被掠，而翠微獨完。禧有才略，善劈畫理勢。居家肆力為古文辭，凌厲雄健，不屑撫擬前人；好左氏春秋及蘇洵文，遇忠孝節(jié)烈事則益感慨激昂，摹畫淋漓，其議論偉如也。年四十，乃出游，涉江逾淮，抵吳、越間。有隱逸士，不憚千里造訪；于吳門交徐枋、金俊明、西陵交汪沨、乍浦交李天植、常熟交顧祖禹、昆陵交惲日初、楊渾，方外交藥地、橋木，皆遺民也。禧名既高，會中朝舉博學(xué)宏詞，有以禧薦者；辭不就。郡守縣令督促就道，不得已舁至南宮，固稱病篤；撫軍某親往候之，禧絮被蒙頭而臥，嘆息而去。又二年，卒于儀真；年五十七。有文集二十二卷、詩集八卷、左傅經(jīng)書若干卷。時以博學(xué)宏詞凡百余人，獨禧與盩厔人李颙不至。颙字中孚，以道著關(guān)中。

或曰：易堂諸子，非逸名也；往往感慨重然諾、立義聲公卿間。子何獨取于禧？休曰：此其所以為逸民也。夫虞仲王太子受封有爵士，柳下惠為魯士師，而孔子皆以逸民稱之；況禧之高節(jié)也歟！禧兄祥，字伯子，負經(jīng)濟大略；戊午楚亂，大師聘往賊營說賊，將降為所殺，人尤惜之。要之，有易堂之學(xué)，而后可逸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