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正的離別，沒有長亭古道，沒有勸君更盡一杯酒，只是和昨天一樣的清晨，有的人卻留在昨天了。 死亡，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對你的思念，卻是心中永不消失的漣漪。 中國人講究含蓄的感情，情不外露，然而對死亡，人們卻永不吝于表達(dá)，情到濃時(shí)，祭文、詩詞，長歌當(dāng)哭，或默默傾訴，一份熾烈的感情，墨染素箋，流傳千古。 讀古人那些深情款款的悼亡詩詞，不僅會(huì)引起我們對逝者懷念的共鳴，更能讓我們明白人生無常，才是尋常。   01 《詩經(jīng)·唐風(fēng)·葛生》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dú)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dú)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dú)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歷史第一首悼亡詩《綠衣》也出自《詩經(jīng)》，是一首丈夫悼念亡妻的詩歌，而這首《葛生》則是妻子悼念亡夫。 古時(shí)戰(zhàn)爭頻發(fā)，男子充軍在外，妻子在家空勞思念，更悲慘的是丈夫馬革裹尸戰(zhàn)死沙場,甚至已作無定河邊骨，墳?zāi)估镏宦裰鴰准f衣，可不管怎么說，那小小的墳塋就是生者的寄托。 《葛生》中的這位妻子，坐在丈夫的墳前，且歌且哭，“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dú)處？”葛藤攀附著荊楚灌木，彼此纏繞，一點(diǎn)兒也不放松，蘞草肆意地生長著，蔓延整個(gè)山坡，我的良人啊，你從此走了，留下我孤凄地生活！你在那邊也無人陪伴啊，是不是也感到孤獨(dú)？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dú)旦？”棕色牛角做的枕頭，油光閃亮，我為你新作的棉被松松軟軟，不知你蓋得舒服不舒服？我的心上人??！你怎么來去如此匆匆，丟下我無人陪伴，你在那邊也孤孤單單！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毕奶斓陌兹蘸投斓囊雇?，是最折磨人的時(shí)刻，炎炎烈日和粼粼寒風(fēng)使我的孤獨(dú)更雪上加霜，你不要著急啊，我很快就會(huì)來陪伴你了！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都變成了孤苦伶仃的可憐人，因?yàn)樗寄钐^痛苦，死亡反而成了期盼，正如《鐮倉物語》里那句話所說：“列車通往的黃泉站，月臺(tái)站滿了來迎人的已故者。這哪里是悲劇，這是團(tuán)圓?！?/p>   02 《悼亡詩》三首·其一 西晉·潘岳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髣髴，翰墨有馀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fēng)緣隙來，晨霤承檐滴。 寢息何時(shí)忘，沈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shí)衰，莊缶猶可擊。 潘岳，也就是潘安，是歷史上著名的美男子，我們形容男子風(fēng)流俊美，總會(huì)說“貌若潘安”、“潘安的貌”等，據(jù)說他少年時(shí)出洛陽道，婦女們見到他無不為之傾倒，“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從而產(chǎn)生了一個(gè)成語“擲果盈車”。 可是他對妻子的感情卻始終如一，可謂情深意篤。 潘岳十二歲與妻子楊氏訂婚，結(jié)婚后，夫妻恩愛二十六年，潘安五十歲時(shí)，妻子去世，他十分悲痛，服喪一年后，作《悼亡詩》三首。 冬春荏苒，寒暑交替，心愛的妻子忽歸黃泉，從此與我陰陽兩隔。 睹物思人，看到屋里的陳設(shè)，每一件妻子用過的物件都讓潘岳覺得妻子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 失去妻子，猶如林鳥獨(dú)棲、比目魚離散，恍恍惚惚，感覺不到春風(fēng)晨露，忘記了何時(shí)該休息，整日沉浸于憂傷之中。 “圣人無情，下人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迸嗽啦皇乔f子，做不到妻子死后，還能擊缶而歌。 我們更是普通凡人，一旦親人愛人離世，再也不能相見，恐怕也只能如潘岳般恍惚不知春秋寒暑，忘記晚風(fēng)朝露。   03 《夢微之》 唐·白居易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wèi)韓郎相次去，夜臺(tái)茫昧得知不？ 很多悼亡詩都是丈夫?qū)懡o妻子的，這首《夢微之》卻是白居易寫給至交好友元稹的。 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yàn):夜里和思念的人攜手同游，早晨醒來才知道原來是一場夢，所以忍不住淚流滿面。 白居易比元稹大七歲，兩人卻是大唐朋友圈的最深情cp，可是誰能想到先走的竟是年紀(jì)輕的那一個(gè)。 白居易寫下這首悼念元稹的詩時(shí)，也已經(jīng)進(jìn)入垂暮之年，而元稹已經(jīng)死去了八年了。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你已于九泉之下尸骨化作泥沙，我還暫時(shí)寄住人間白發(fā)滿頭。 說好的要同走坎坷人生路，說好的要共看人間星河，說好的要相扶相持、相依相伴，你卻半路先走，是你失約了，還是我未遵守承諾？ 總之，先走的那個(gè)總是幸福的吧，徒留的總是承受痛苦的。 人生匆匆?guī)资d，得一知己足矣。   04 《離思》五首·其四 唐·元稹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元稹多情，多位女子為他情傷，其中包括唐四大才女中的兩位:薛濤和劉采春，還有《西廂記》的女主人公崔鶯鶯。 但是多情之人必深情，尤其是元稹，多情是真，深情亦是真。 那年，元稹科考落第，考場失意，卻情場得意，太子少保韋夏卿看中了這個(gè)豐神俊朗、文采風(fēng)流的大才子，將愛女韋叢許他為妻。 韋叢是金枝玉葉的大家閨秀，十指不沾陽春水，自嫁了元稹，金簪華服換作荊釵布衣，千金小姐成了賢妻良母。 元稹多才家貧，有時(shí)候家里連做飯的木柴都沒有，韋叢便到村口的大槐樹下?lián)焓皹淙~當(dāng)柴燒。 元稹感念韋叢的賢惠，兩人雖為貧賤夫妻卻舉案齊眉，感情甚篤，可惜韋叢二十七歲便被病魔奪去了生命。 韋叢死后，元稹傷心不已，寫下多首悼亡詩，其中最膾炙人口的就是這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p> 如今，這首詩成了被人引用最多的愛情名言，都說元稹濫情，但是如若沒有真情實(shí)感，是寫不出如此動(dòng)人心弦、感人至深的詩句的。 無論元稹負(fù)了多少女子，我相信他對愛妻韋叢的感情仍然是無可替代的。   05 《錦瑟》 唐·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shí)已惘然。 “一曲《錦瑟》解人難”，李商隱的詩多寫愛情，詞藻華美，寓意朦朧，讓人看不清他到底想表達(dá)什么，尤其是這篇《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我們?nèi)缃袼姷降腻\瑟都是二十五根弦的，李商隱為何說“五十弦”呢？ 有人說李商隱是暗指自己的年齡，據(jù)葉嘉瑩先生的解釋，傳說中天上有一種錦瑟是五十弦的，彈奏它的人叫素女。 五十弦的錦瑟彈出的音調(diào)特別悲戚哀傷，素女每次彈奏都萬分悲傷，于是天帝“破之”，將錦瑟五十弦破成了二十五弦。 這句詩，李商隱就是追問錦瑟，你為何偏偏五十弦呢？你為何偏偏更加敏感多情呢？難怪你彈出的音調(diào)更悲傷了！ 其實(shí)，這是李商隱暗喻自己多情自古空余恨。 這首詩到底是不是一首悼亡詩？爭議很大。有人說李商隱是寫給他喜歡的一個(gè)婢女錦瑟的，有人說這是他自傷身世的，有人說這是他悼念亡妻王氏的。 而我更傾向于“悼亡”說，一生命運(yùn)坎坷的李商隱，與發(fā)妻王氏恩愛有加，妻子去世時(shí)，李商隱卻遠(yuǎn)在千萬里之外的四川，甚至他給妻子寫信約定歸來后“剪燭夜話”時(shí)，卻不知道妻子已經(jīng)去世了。 這太令人悲傷了，這大概是李商隱一生中最不能觸碰的隱痛，“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shí)已惘然”??！ 06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宋·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shí)，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有多少人吟誦著這句千古名句，思念著逝去的親人、愛人？ 蘇軾與王弗“喚魚池”定情，結(jié)為夫婦，那時(shí)他是十九歲的少年郎，她是十六歲的美少女，才子佳人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蘇軾才高八斗、文采風(fēng)流，王弗知書達(dá)禮、溫柔賢惠，夫妻恩愛、相依相伴，他們的婚姻就是愛情最美的模樣。 可是，你如果太幸福了，連老天也會(huì)嫉妒，蘇軾王弗相愛相伴十一年后，王弗一病不治，撒手人寰。 十年后，在某一天晚上，歷經(jīng)人生滄桑的蘇軾夢到了亡妻，不禁黯然神傷，寫下了這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07 《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 北宋·賀鑄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bǔ)衣？ 兒子要用我自己用麻繩和酒瓶diy的花瓶，我才發(fā)現(xiàn)里面插著的一束干紅楓枝，是今年“五一”和幾位同學(xué)同游時(shí)采折來的。 紅楓依然紅艷，其中一位同學(xué)卻在三天前突發(fā)疾病而亡，從發(fā)病到出殯，不到二十四小時(shí)，一個(gè)生龍活虎的人就這樣灰飛煙滅。 剛得知消息時(shí)，心里像被重?fù)袅艘粯与y受，如今看到這束紅楓，更加唏噓不已，“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p> 賀鑄是宋朝著名詞人，多才博學(xué)卻相貌丑陋，典型的“我很丑但我很溫柔”，他的妻子是宋朝皇族之女，名副其實(shí)的金枝玉葉，嫁給多才少財(cái)?shù)馁R鑄，勤儉持家，沒少吃苦。 賀鑄曾在一首詩中記其為自己縫補(bǔ)衣服，他們曾經(jīng)旅居蘇州閶門，這一次，賀鑄故地重游，妻子卻已撒手人寰，不能再陪伴自己了。 地上梧桐相持老，水中鴛鴦不獨(dú)生，舊居新墳兩依依。賀鑄躺在空蕩蕩的床上，聽著細(xì)雨霖鈴，卻沒有人再在南窗下為他縫補(bǔ)衣服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08 《沈園》二首 宋·陸游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tái)。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陸游和唐婉既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又是情投意合的恩愛夫妻，無奈被母親棒打鴛鴦、無情拆散。 離婚后的陸游在母親的安排下很快再去，唐婉也再遇良人，新婚丈夫趙士程既寵她又懂她，這也為唐婉的悲劇埋下伏筆。 沈園一會(huì)，唐婉在趙士程的贊許下邀請陸游一同宴飲，分別后，相思難耐的陸游在沈園壁上題了一闕《釵頭鳳》。 唐婉看到后，深受觸動(dòng)，回到家便郁郁寡歡，終于相思成疾，和了一首《釵頭鳳》后，香消玉殞。 四十年后，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老人的陸游重游沈園，追憶前情，憑吊唐婉，“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09 《南鄉(xiāng)子·為亡婦題照》 清·納蘭性德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shí)，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fēng)檐夜雨鈴。 我們總是認(rèn)為來日方長，卻總是忘了人生無常。 真正的哭泣是無聲的，現(xiàn)在的我好后悔從前的薄情，想憑借丹青畫筆描摹重新再看一看你的模樣，畫出了面容，卻畫不出我的傷心。 想起分別時(shí)和你說的話，誰知那竟成了永別的絕語。午夜夢回，我們還是如同鶼鶼比翼同飛，可惜好夢易醒，你從我的夢中醒來，我卻還在夢中難醒，一更又一更，夜雨同我一起哭泣。 納蘭性德是最多情的詞人，和妻子盧氏情深意篤，夫妻二人常常一起讀書、吟詩賦詞，可惜情深不壽，慧極早夭，盧氏二十一歲時(shí)難產(chǎn)而逝，納蘭性德深受打擊，失去摯愛的心情令他詞風(fēng)大變，寫下了多首悼念愛妻的詩詞。 人生無常才是尋常，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個(gè)先來？我們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人，過好每一天。 不要等到失去時(shí)，才后悔當(dāng)初的薄情，再深沉的悼念，也不如平淡的陪伴。 有人說，人的一生要經(jīng)歷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臟停止，呼吸消失，這是生物上的死亡； 第二次是在葬禮上，與親人告別，與世界告別，這是社會(huì)上的死亡； 第三次是世界上最后一個(gè)記得他的人也消失，無人提起，無人可知，這是靈魂的消逝，是最寂靜無聲地離去。 死亡不是真正的終點(diǎn)，遺忘才是。 我們祭奠，我們緬懷，我們點(diǎn)燃香燭，我們寫詩悼念，故去之人從未消失，我們只是把他們放在了心間。 于是生與死的界限也不再對立，即便陰陽相隔，也斬不斷綿綿不絕的思念。 故人已去，靈魂未逝，那天上繁星點(diǎn)點(diǎn)，熠熠流光，就是他們在回應(yīng)我們無盡的牽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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